第7節
坐在他旁邊吃著起司腌黃瓜三明治的奧格斯抬起頭來,表情專注,鮑德頓時有種奇怪的預感,覺得他即將說出成熟有智慧的話來。但這顯然是癡心妄想。奧格斯一如既往地沉默,對于年華老去、受忽視的女人也一無所知。鮑德之所以會興起這樣的念頭當然是因為那些畫。 在他看來,這幾張畫——到現在已有三張——證明了他不但具有藝術與數學天賦,還有某種智慧。這些作品在幾何學的精確度方面是那么成熟復雜,鮑德實在無法相信以奧格斯的有限心智能畫得出來,也或許他是不想相信,因為他老早就知道這是怎么回事。 身為自閉兒的父親,鮑德早就略微察覺許多家長都希望孩子有學者般的腦袋,可以當作安慰獎來彌補認知缺陷的診斷。但這樣的幾率并不高。 根據一般估計,只有十分之一的自閉兒具有某種學者天賦,而且這些才能雖然往往伴隨著驚人記憶與入微的觀察力,卻不像電影中描畫得那么神奇。譬如,有些自閉癥的人可以說出某年某月某日是星期幾,時間范圍涵蓋數百年,在某些極端的案例中,甚至可長達四千年。 也有人對于某個狹小領域無所不知,例如公交車時間表或電話號碼。有人能心算極大數目,或是記得自己人生每一天的天氣狀況,或是不看表就能說出現在是幾點幾分幾秒??傊行涡紊?、或多或少堪稱卓絕的才能,據鮑德所知,擁有這類技能的人被稱為奇才學者,相較于在其他方面的障礙,這些才能的表現顯得相當突出。 還有一群人更罕見得多,鮑德希望奧格斯就屬于這一類:也就是所謂的天才學者,他們的才能不管怎么看都是頂尖。金·皮克便是一例,他也是電影《雨人》[22]的靈感來源。金有嚴重的智障,甚至無法自行穿衣,但卻背下了一萬兩千本書的內容,而且幾乎所有與事實有關的問題,他都能在剎那間回答。他有“金計算機”的稱號。 或者是史蒂芬·威爾夏,一個患有自閉癥的英國男孩,幼時極度封閉,直到六歲才說出第一個字,而且剛好是“紙”。到了七歲,只要很快看過一眼,史蒂芬便能完美且巨細靡遺地畫出建筑群。他被安排搭乘直升機飛越倫敦上空,回到地面后便畫出整座城市令人目眩神迷、難以置信的全景圖,并帶有美妙的個人筆觸。 如果鮑德理解得沒有錯,他和奧格斯看待紅綠燈的方式必然大不相同。不僅僅因為是孩子就專心得多,也因為鮑德的大腦會即刻刪除所有非必要因子,以便專注于紅綠燈的關鍵信息:走或停。他老想著沙麗芙,觀察力多半因此變遲鈍了,而奧格斯肯定看到了十字路口完完整整的模樣,一點蛛絲馬跡都沒放過。 之后他就把那幅景觀像優美的蝕刻版畫一樣帶著走,直到過了幾個星期才覺得有必要把它呈現出來。最奇怪的是他不只單純地臨摹了紅綠燈和那個男人,還賦予一種令人不安的光線,鮑德就是拋不開一個想法,總覺得奧格斯想對他說的不只是:看看我的本事!他凝視這些畫已不下百次,這回仿佛有根針刺入心臟。 他感到害怕,卻不明所以。那個人似乎不太對勁。他的眼神炯炯發亮而嚴峻,下巴緊繃,嘴唇出奇地薄,幾乎像是不存在。盡管這幾乎構不成憎惡他的理由,但不知為何看著他愈久愈覺得他可怕,驀地鮑德感覺到一股冰冷恐懼襲將上來。 “兒子,我愛你?!彼哉Z,幾乎沒有意識到自己在說什么,同樣的話可能重復了好幾遍,直到這些字眼愈聽愈陌生。 他感受到一種新的痛楚,因為他發覺自己從來沒說過這幾個字,從最初的震懾中恢復之后,才猛然驚覺這其中有種卑劣的成分。難道他愛兒子是因為他的特殊才能?如果是的話,那還真是典型的他。他這輩子一直都執迷于成就。 他從不為那些不屬于創新或高技能的事物費神,無論在離開瑞典或硅谷時,他都同樣想也沒想到奧格斯。鮑德自己一心只忙著追求卓越的發現,基本上在他的計劃中,兒子只不過是個惱人的東西。 但現在情況不同了,他暗自發誓。他會將研究與最近幾個月折磨著他的一切擱置一旁,全副心思都放在兒子身上。 他要成為一個全新的人。 第七章 十一月二十日 雜志社發生了另一件事,不好的事。但愛莉卡不愿在電話上詳述,而是提議到他的住處來。布隆維斯特試圖打消她的念頭: “你那美麗俏臀會凍僵的!” 愛莉卡沒理會他,要不是她說話語氣不尋常,他倒是很樂意她如此堅持。打從離開辦公室后,他就迫不及待想跟她說話,也許還想把她拉進臥室扒去她的衣服。但他隱約感覺得到現在這是不可能了。她聽起來心煩意亂,只嘟噥一句“對不起”,卻只是讓他更擔心。 “我馬上搭出租車過來?!彼f。 她還要好一會兒才會出現,無聊之余,他走進浴室照鏡子。他的狀況肯定大不如前了,一頭需要修剪的亂發,眼睛底下也出現眼袋?;旧线@都是伊麗莎白·喬治害的。他咒罵一聲走出浴室,開始動手清理。 至少這是愛莉卡唯一無法抱怨的事。無論他們認識多久、生活上交織得多密切,他至今仍為潔癖所苦。他是勞工的兒子也是單身漢,而她是上流社會的已婚婦女,在索茨霍巴根還有一個完美的家。無論如何,他讓住處看起來體面些總是無傷大雅吧。他把碗盤放進洗碗機,擦干水槽,把垃圾拿出去丟掉。 他甚至還有時間吸客廳地板的灰塵、給窗臺上的花澆水、整理書架和雜志架之后,門鈴才響起。除了門鈴,還傳來不耐煩的敲門聲。他一開門簡直嚇壞了。愛莉卡整個人都凍僵了。 她渾身抖得厲害,但不只是因為天氣。她連帽子也沒戴,漂亮的發型被風吹亂,右邊臉頰有一處像是擦破了皮,早上并沒看到。 “小莉!你沒事吧?”他問道。 “我的美麗俏臀都凍壞了。攔不到出租車?!?/br> “你的臉怎么了?” “滑倒摔的。大概有三次吧?!?/br> 他低頭看著她腳上那雙暗紅色高跟意大利皮靴。 “你還穿了恰當的雪靴呢?!?/br> “是啊,完美得很。更別提我早上出門時決定不帶保溫瓶了,多英明??!” “來吧,我替你暖暖身?!?/br> 她撲進他懷里,當他將她抱緊,她卻抖得更厲害。 “對不起?!彼俅握f道。 “為什么?” “因為所有的事。因為賽納。因為我是個笨蛋?!?/br> “別說得這么夸張,小莉?!?/br> 他撥落她頭發和額頭上的雪花,并仔細瞧了瞧她的臉頰。 “不,不是的,我全都告訴你?!彼f。 “不過你先把衣服脫掉,泡個熱水澡。想不想喝杯紅酒?” 她想,然后端著酒杯泡澡泡了許久,當中又重斟兩三次。他坐在馬桶蓋上聽她說,盡管全是壞消息,談話中卻有一種和解的味道,仿佛最近在兩人之間筑起的墻正一步步被突破。 “我知道你從一開始就覺得我是笨蛋?!彼f,“不,別否認,我太了解你了。不過你得理解克里斯特、瑪琳和我別無選擇。我們網羅到埃米和蘇菲,真的感到很驕傲,他們可以說是目前最炙手可熱的記者,對吧?這大大提升了我們的聲譽,顯示《千禧年》還很活躍,也引起極大回響,《摘要》雙周刊和《傳播日報》都有十分正面的報道。就好像回到風光的往日,而且我曾向蘇菲和埃米保證雜志社將會有穩健的未來,這一點我個人感觸特別深刻。我說我們的財務穩定,有海莉·范耶爾在背后撐腰。我們會有錢可以做很棒的深入報道。你知道嗎?我自己真的也相信。沒想到……” “沒想到天塌下來了?!?/br> “沒錯,而且不只是報章雜志的危機,或廣告市場的瓦解,和范耶爾集團的整體情況也有關聯。不知道你明不明白他們里頭有多亂。有時候我覺得幾乎就像一場政變。家族里一大群反動的老男人,其實女人也是——說真的,你應該比誰都了解他們。一群有種族歧視、思想倒退的老人聯手往海莉背后捅了一刀,我永遠忘不了她打來的那通電話。她說,我摔了個大跟頭,被打垮了。當然,她為了振興集團、讓集團現代化所做的努力,接著又決定指派維克多·高德曼拉比的兒子大衛為董事,確實惹惱了他們,但我們也脫不了干系,這你是知道的。安德雷剛剛針對斯德哥爾摩的乞丐寫了一篇報道,我們全都認為是他有史以來寫得最好的一篇,到處有人引述,連外國也不例外??墒欠兑疇柤业娜恕?/br> “認為那是左派的垃圾言論?!?/br> “還更難聽呢,麥可——說他在替一群‘連工作都懶得去找的懶家伙’宣傳?!?/br> “他們這么說?” “差不多是這樣。我猜和報道本身無關,那只是他們的借口,想借此進一步削弱海莉在集團內的角色。他們想把亨利和海莉支持的一切全部中斷?!?/br> “白癡?!?/br> “就是說啊,但其實那對我們的幫助不大。我還記得那段日子,感覺就好像突然失去支援,我知道,我知道,我應該多讓你參與才對。只是我以為要是讓你專心寫你的報道,對我們所有人都有好處?!?/br> “結果我還是沒交出什么像樣的東西?!?/br> “你盡力了,麥可,你真的盡力了。不過我要說的是就在那個時候,當一切跌到谷底,雷文來電了?!?/br> “應該是有人向他密報了情況?!?/br> “一定是,甚至不用我說你也知道,一開始我是抱持懷疑的。賽納感覺很像最低級的八卦小報,但雷文一如往常地鼓動那三寸不爛之舌,讓它大大改觀,他還邀請我去坎城的豪華大別墅?!?/br> “什么?” “對不起,這個我也沒跟你說,大概覺得丟臉吧。反正我正好要去參加影展,替一位伊朗導演做側寫。你知道的,就是因為拍了十九歲少女莎拉被人用石頭打死的紀錄片而遭到迫害的那個導演。我心想讓賽納幫忙出旅費倒也無妨??傊?,我和雷文徹夜長談,還是沒有消除我的疑慮。他自吹自擂到荒謬的地步,把游說的十八般武藝全施展出來。但最后我還是開始聽他說了,你知道為什么嗎?” “因為他的性技巧高超?!?/br> “哈,不對。是因為他和你的關系?!?/br> “這么說他是想和我上床?” “他對你無限仰慕?!?/br> “狗屁?!?/br> “不,麥可,這下是你錯了。他熱愛他的權力、金錢和坎城的別墅,但更甚于此的是,他很懊惱自己不像你那么酷。要說信用的話,他很窮,你卻超級富有。他內心深處很希望能夠像你,我馬上就能感覺得到,但沒錯,我也應該要察覺到那種羨慕有可能變得危險。你應該知道這次大受抨擊是怎么回事吧?你不妥協的態度讓人覺得自己可悲。你的存在一再讓他們想起自己出賣了多少,你愈受到稱贊,他們就愈顯得微不足道。這樣一來,他們反擊的唯一方法就是把你拖下水。那些屁話還給了他們一點點尊嚴——至少他們是這么想的?!?/br> “謝了,愛莉卡,不過我真的一點都不在意那些抨擊?!?/br> “我知道,至少我希望自己多在意一點。但我那時認為雷文是真的想加入我們,想成為我們的一分子。他希望利用我們的名聲沾點光,我認為這是好的動機。如果他抱有想和你一樣酷的野心,那么他便無法忍受讓《千禧年》變成賽納旗下一項平凡無奇的商品。假如他因為毀了瑞典最具傳奇性的雜志之一而出名,就算本來還僅存的一點信用也會從此化為烏有。所以我真的相信他說他和集團都需要一家聲譽卓著的雜志社,說他只是希望幫助我們寫出我們相信的那種報道。坦白說,他的確想要插手雜志社的事務,但我視之為虛榮心,認為他是想炫耀,想對他那些雅痞朋友說他是我們的公關顧問之類的。我怎么也想不到他竟敢試圖染指雜志的靈魂?!?/br> “偏偏這正是他現在在做的事?!?/br> “很不幸,的確如此?!?/br> “那么你那精彩的心理學理論從這里頭得到什么結論?” “我低估了投機心理的力量。你也看到了,在這一波抨擊你的言論開始前,雷文和賽納的行為都中規中矩,但在這之后……” “他在利用機會?!?/br> “不,不是他,是另一個人,一個想抓住他把柄的人。我后來得知雷文費了很大工夫,才說服其他人支持他買下雜志社的股權。你應該想象得到,在賽納不是每個人都有新聞記者的自卑情結,他們大多只是普通的生意人,瞧不起為重要大事辯護的所有言論。他們形容雷文那是‘假理想主義’,也正是這個激怒了他們,因此在針對你的抨擊當中,他們剛好逮到機會勒索他?!?/br> “天哪,我的天哪?!?/br> “你難以想象。一開始看起來還可以,畢竟我們多少得因應市場需求,而且你也知道,我覺得有些意見聽起來相當不錯。畢竟我花了大把時間在思考怎么樣才能打入年輕讀者群。我真的覺得我和雷文有過具有成效的對話,所以他今天發表的談話我并不太擔心?!?/br> “我注意到了?!?/br> “但那是在一切陷入不可收拾的混亂局面之前?!?/br> “你在說什么?” “就是你破壞他演說所引起的sao動?!?/br> “我什么也沒有破壞,愛莉卡,我只是離開而已?!?/br> 愛莉卡躺在浴缸里,啜一口紅酒,然后露出一抹落寞的苦笑。 “你什么時候才會知道自己是麥可·布隆維斯特?”她說道。 “我想我已經開始領悟到了?!?/br> “看來并沒有,否則你應該明白在一場關于自己的雜志社的演說中途離席,這就是件大事,不管布隆維斯特是不是有意要把事情鬧大?!?/br> “那么我為自己的破壞行為道歉?!?/br> “我不是在怪你,現在不了,相信你看得出來,現在是我在道歉。是我讓我們陷入這個局面。反正不管你有沒有中途離開,結果很可能都不如預期。他們只是在等待機會打擊我們?!?/br> “到底發生什么事?” “你走了以后我們都很泄氣,而自尊心再次受到打擊的雷文也不管什么演說不演說了。他說,沒有用。他打電話回復他老板,話八成說得有點重。我猜我原本寄予希望的那股羨慕之情已經轉變成小心眼的懷恨。大約一個小時以后,他又回來說集團準備全力支援《千禧年》,并運用所有管道營銷這本雜志?!?/br> “你聽了不覺得高興?!?/br> “對,早在他說出第一個字之前我就知道了,從他的表情就看得出來。他臉上散發出一種交織著害怕又得意的神色,起初他不知道該從何說起,大多只是含糊其詞地說集團希望我們多深入探討商業話題,加上以較年輕讀者為對象的內容,加上多一點名人的消息。誰知道……” 愛莉卡閉上眼睛,撥梳著濕發,接著將剩下的酒一飲而盡。 “怎么樣?” “他說他要你離開編輯團隊?!?/br> “他說什么?” “當然無論是他或集團都不能直截了當地說出來,他們更承受不起《布隆維斯特遭賽納開除》之類的標題,所以雷文話說得漂亮,說他想給你更大的自由空間,讓你專心做你最拿手的事情,就是寫報道。他提議策略性地將你派駐倫敦,還讓你享受優厚的特派記者待遇?!?/br> “倫敦?” “他說瑞典是個小池塘,容不下你這條大鯨魚,但你知道他的意思?!?/br> “他們覺得要是我繼續留在編輯團隊,他們就無法貫徹改革嗎?” “差不多是這個意思。但話說回來,當我和克里斯特與瑪琳直接拒絕,說這件事沒有商量余地時,他們應該也不覺得驚訝。安德雷的反應就更不用說了?!?/br> “他做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