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節
阿密爾又高又胖,一派樂天而又勤奮,是四個小孩的父親,經營這家酒吧已有數年。他和布隆維斯特結為好友,不是因為布隆維斯特是特別熟的???,而是因為他們倆以截然不同的方式互相幫助過。曾有一兩次布隆維斯特在家招待女性客人,卻沒時間到酒品專賣店買酒,阿密爾便為他提供一兩瓶紅酒,而布隆維斯特也曾幫助過阿密爾的一位沒有身份的朋友寫信給相關單位。 “什么風把你這位貴客給吹來了?”阿密爾問道。 “我來見一個人?!?/br> “很有意思的人嗎?” “應該不是。莎拉還好嗎?” 莎拉是阿密爾的妻子,剛剛動過髖關節手術。 “還在嗷嗷叫,吃止痛藥?!?/br> “聽起來很辛苦。替我向她問聲好?!?/br> “好的?!卑⒚軤栒f,隨后兩人東拉西扯了一會兒。 但李納斯沒有現身,布隆維斯特心想這八成是個惡作劇。不過話說回來,要整人還有比騙你到鄰近酒吧更好的做法,因此他又多待了十五分鐘,聊一些有關金融與健康的話題。然后正轉身走向大門準備離開,李納斯出現了。 誰也不明白嘉布莉·格蘭最后怎么會進入瑞典國安局,而最不明白的人就是她自己。一直以來,人人都認定她是那種前途一片光明的女孩。昔日同住在耶秀姆高級郊區的女性友人看她都三十三歲了,既沒名氣也沒錢,也沒嫁給有錢人(其實是根本就沒嫁出去),都為她著急。 “你是怎么回事啊,嘉布莉?你想當警察當一輩子嗎?” 大部分時間她都懶得回嘴,也懶得指正自己不是警察,而是被挖角去當分析師了,而且她最近正在外交部寫一些具有空前挑戰性的主題,又或是暑假期間她都在《瑞典日報》擔任寫社論的資深記者。除此之外的工作,其實大多都不能談,因此她干脆保持沉默,即使任職國安局被視為極其低下的工作也只能忍耐——不止那些勢利的朋友這么想,身邊的知識分子更是這么想。 在他們眼中,秘密警察就是一群行動笨拙、思想右傾的白癡,為了一些基本上屬于種族歧視的理由,就對庫爾德人和阿拉伯人窮追猛打,但為了保護蘇聯間諜,即便犯下重罪或侵犯人權也絲毫不會良心不安。說真的,有時候她也有同感。組織里有無能的人也有不健全的價值觀,而札拉千科事件至今仍是一大污點。不過這只是一部分事實。振奮人心且重要的工作也同時在進行著,尤其是人事大幅改組之后的現在,有時她感覺到最能了解目前世界各地動蕩局勢的地方就在國安局,而不是在任何社論文章或演講廳中。不過當然了,她仍時常自問:我是怎么來到這里,又為什么會待下來? 說到底,有一部分原因可能就是虛榮心。當初聯系她的不是別人,正是新上任的國安局長海倫娜·柯拉芙。她說經過這么多風波和輿論的撻伐,招聘新人的方式必須重新思考,我們需要“引進大學里真正的精英,而老實說,嘉布莉,你就是不二人選”。一切就這么定了。 嘉布莉首先受聘為反間諜分析師,后來加入產業保護小組。她年輕,有種中規中矩的魅力,雖然被取了“爸爸的小情人”“目中無人的上流賤貨”等綽號,但她反應快、吸收力強、想法不受限于框架,是新進人員中的明日之星。而且她會說俄語,是就讀斯德哥爾摩經濟學院時學的,不用說,當時的她肯定是個模范學生,卻始終不是那么熱衷學業。她夢想的不只是從商度日的生活,因此畢業后便去應征外交部的工作,當然也順利錄取。但她覺得在這里也不特別刺激有趣——外交官太死板,頭發梳得太油亮整齊了。就在這時候,柯拉芙找上了她。如今嘉布莉已經在國安局工作五年,雖然過程不怎么順利,但才能終于逐漸受到肯定。 這是難熬的一天,而且不只是因為天候惡劣。組長拉尼亞·歐洛夫森一臉陰沉不快地出現在她辦公室,告訴她出任務的時候最好別搞曖昧。 “搞曖昧?” “有人送花來了?!?/br> “那是我的錯嗎?” “是,我確實認為你有點責任。我們實地出任務的時候,隨時都要展現紀律和矜持。我們代表的是一個絕對重要的公共部門?!?/br> “真是太棒了,親愛的歐洛夫森,跟你在一起總能學到一點東西?,F在我總算明白,愛立信電信公司的研發主管之所以分不清一般的禮貌行為與搞曖昧,責任全都在我。我現在知道了,當男人看到單純的微笑就以為有性暗示,而且沉醉在這種完全一廂情愿的想法中,我應該怪自己?!?/br> “別傻了?!睔W洛夫森說完便消失不見。事后她很后悔回了嘴。 像這樣發泄很少會有好處。但話說回來,這種鳥事她已經忍耐太久,也該挺身為自己說說話了。她很快將桌面清理干凈,拿出英國政府通訊總部送來的一份關于俄羅斯對歐洲軟件公司進行產業間諜活動的報告,之前一直都沒有時間看。這時電話響了,是柯拉芙。嘉布莉很開心,她都還沒有打電話去申訴或抱怨,反而先接到電話了。 “我直接說重點,”柯拉芙說:“我接到美國來的電話,事情有些緊急。你能不能用你的思科網絡電話[6]接?我們安排了一條安全線路?!?/br> “當然可以?!?/br> “好,我要你幫我分析一下信息,看看里頭有沒有什么。聽起來很嚴重,可是我不太懂這人傳過來的信息,喔,對了,她還說認識你?!?/br> “接過來吧?!?/br> 是美國國安局的亞羅娜·卡札雷斯,不過有一度嘉布莉很懷疑真的是她嗎?她們最后一次碰面是在華盛頓特區的一場會議上,當時亞羅娜是個自信滿滿、魅力十足的演說者,她將演說主題以較為婉轉的方式描述為積極的信息監控——其實就是計算機入侵。散會后她們倆一塊去喝了幾杯,嘉布莉幾乎是情不自禁地對她深深著迷。亞羅娜抽小雪茄煙,有著低沉性感的嗓音,說起那些強有力的簡短俏皮話與經常夾帶的性暗示很搭。但此時在電話上的她聽起來頗為困惑,有時說著說著也不知怎的就亂了頭緒。 布隆維斯特其實猜不到出現的會是什么樣的人,也許是個時髦的年輕人,一個不折不扣的紈绔子弟。不料到來的人看起來像個流浪漢,短小身材,穿著破爛的牛仔褲,深色的長發許久未洗,眼神中帶有些微睡意與鬼祟。他大概二十五歲,也可能更年輕,皮膚狀況很差,額前的頭發垂下來遮住眼睛,嘴巴上還有一處潰爛,看起來相當嚇人。李納斯不像是握有重要獨家的人。 “你應該就是李納斯·布蘭岱吧?!?/br> “沒錯。抱歉遲到了。剛好遇到一個認識的女生。我們高一同班,她……” “我們還是趕快辦正事吧?!辈悸【S斯特打斷他,并帶路前往酒吧內側的一張桌子。 阿密爾帶著謹慎低調的笑容來到桌旁,他們點了兩杯健力士啤酒,然后安靜地坐了幾秒鐘。布隆維斯特不明白自己為何這么焦躁不耐煩,這不像他,或許和賽納之間鬧出的這些風風雨雨畢竟還是擾亂了他。他沖著亞納那伙人笑了笑,他們全都瞪大雙眼緊盯著他二人。 “我就開門見山地說了?!崩罴{斯說道。 “聽起來是好主意?!?/br> “你知道‘超技’嗎?” 布隆維斯特對電玩游戲所知不多,但連他都聽說過“超技”。 “知道,聽過?!?/br> “只是聽過?” “對?!?/br> “這么說你也就不知道這個游戲之所以與眾不同,或至少之所以這么特別,是因為它有一個人工智能功能,可以讓你和一個玩家溝通戰略,而你卻無法肯定和你交談的是真人還是數位產物,至少一開始無法確定?!?/br> “是嗎?”布隆維斯特回應道,他壓根不在乎一個破電玩游戲的復雜細節。 “這是這項產業一個小改革,而我正好也參與了研發?!崩罴{斯說。 “恭喜。這么說你肯定賺翻了?!?/br> “問題就在這里?!?/br> “什么意思?” “我們的技術被偷走了,現在‘真實游戲’賺進了數十億,我們卻一毛錢也拿不到?!?/br> 這套說辭布隆維斯特以前就聽過。甚至有一位老太太聲稱《哈利波特》全是她寫的,卻被羅琳用心電感應術給偷走了。 “所以,事情是怎么發生的?”他問道。 “我們的計算機被黑了?!?/br> “你怎么知道?” “國防無線電通訊局的專家確認過,你想要的話我可以給你名字,另外還有一個……” 李納斯沉吟不語。 “什么?” “沒什么。不過就連國安局也插手了,你可以找那里的嘉布莉·格蘭談談。她是分析師,我想她會證實我的說辭。她去年發表的一份公開報告中提到過這件事。我這里有文件編號……” “換句話說,這不是新聞?!辈悸【S斯特插嘴道。 “對,不算是真的新聞?!缎驴萍肌泛汀队嬎銠C瑞典》都寫過??墒且驗榉ㄌm斯不想談,有一兩次甚至還否認有入侵行為發生,所以報道始終不深入?!?/br> “但這就是個舊聞?!?/br> “應該可以這么說?!?/br> “那我為什么要聽你說呢,李納斯?” “因為現在法蘭斯好像明白發生什么事了。我想他就坐在火力強大的炸藥上面,他對于安全防護變得瘋狂到極點,電話和電子郵件只用超高加密模式,而且剛剛買了一套新的防盜警報系統,包含攝影機、感應器等等一堆亂七八糟的東西。我認為你應該和他談談,這也是我來找你的原因。像你這樣的人也許能讓他開口,他不聽我的?!?/br> “所以你指使我到這里來,就是因為一個名叫法蘭斯的人看起來好像坐在炸藥上?!?/br> “不是一個叫法蘭斯的人,布隆維斯特,而是法蘭斯·鮑德本人,我沒說嗎?我是他的助理之一?!?/br> 布隆維斯特搜尋記憶,唯一想得起來姓鮑德的只有那個女演員漢娜·鮑德,天曉得她后來怎么樣了。 “他是誰?”他問道。 他看到對方的表情充滿鄙夷,不禁嚇了一跳。 “你都住在哪里???火星嗎?法蘭斯·鮑德是個傳奇人物,是個家喻戶曉的名字?!?/br> “真的?” “拜托,是真的!”李納斯說,“去網上搜索一下就知道了。他二十七歲就成為信息科學的教授,二十年來一直都是研發人工智能的權威。他在開發量子計算和類神經網絡方面的成就,幾乎無人能及。他有個聰明絕頂、前后顛倒的大腦,開創性的思路徹底顛覆傳統,你應該也能想象得到,計算機產業已經追著他跑了好多年。不過長久以來,鮑德都不肯受聘,他想獨自作業。其實也不完全是獨自一人,他總會把一些助理折磨到不成人樣。他想要看到成果,老是說‘沒有什么是不可能的,我們的工作就是要拓展新領域……’諸如此類的話。偏偏就有人買他的賬,凡事都肯替他賣命。對我們這些計算機癡來說,他就是全能的上帝?!?/br> “聽得出來?!?/br> “但可別以為我是什么追星族,絕對不是。這是要付出代價的,我比誰都清楚。跟在他身邊能做出一番大事,卻也可能粉身碎骨。鮑德甚至不被允許照顧自己的兒子。他把事情搞砸了,而且不可原諒。有很多不同說法,據說他有助理遇到瓶頸無法突破,一生就這么毀了,天曉得還有什么。但雖然他一直有強迫性的人格,卻從來沒有像這次這樣。我直覺他一定有什么重大發現?!?/br> “你直覺?!?/br> “你要明白,平常他不是個疑神疑鬼的人。應該說恰恰相反——以他在處理的事情來說,他從來是一點也不疑神疑鬼。如今他竟然把自己反鎖在家里,幾乎足不出戶。他好像很害怕,但平常他真的是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樣子?!?/br> “而他在做電玩游戲?”布隆維斯特毫不掩飾自己的質疑。 “這個嘛……因為他知道我們都是游戲迷,很可能覺得應該讓我們做自己喜歡的東西。不過他的人工智能計劃用在這方面也很適合。這是完美的測試環境,我們也得到很棒的結果,開拓了新領域,只不過……” “說重點,李納斯?!?/br> “重點是鮑德和律師為這項技術最創新的部分申請專利,就在這時候受到第一次打擊?!鎸嵱螒颉囊晃欢砹_斯工程師剛好趕在這之前匆匆遞出申請書,阻絕了我們的專利,這幾乎不可能是巧合。但這也沒那么要緊,專利只是只紙老虎,有意思的是他們到底是怎么打探出我們在做什么。我們每個人對鮑德都忠心耿耿,連命都可以不要,所以只有一個可能:盡管采取了一切防護措施,還是被黑客入侵了?!?/br> “然后你們就聯系了國安局和國防無線電通訊局?” “一開始沒有。鮑德對那些打領帶、朝九晚五的人沒什么好感,他比較偏愛整夜癡迷地守在計算機前面的笨蛋,所以他去找了一個他在其他地方認識的黑客怪才,那女的馬上就說我們被入侵了。她看起來也不是特別可靠,要是我就不會雇用她,你懂我的意思吧,說不定她只是胡說八道。不過后來國防無線電通訊局的人證實了她的主要結論?!?/br> “但沒有人知道是誰入侵你們的計算機?” “不,不,追蹤黑客入侵往往只是浪費時間。但對方肯定是專業好手。我們的it防護可是下足了工夫?!?/br> “現在你懷疑鮑德可能有其他發現?” “鐵定有,否則他舉止不會這么怪異。我敢說他在索利豐一定聽到了什么風聲?!?/br> “他在那里工作?” “對,也夠奇怪的。我剛才跟你說過,鮑德本來都不肯被計算機大企業綁住,寧可當個局外人,只注重獨立性,不愿成為商業勢力的奴隸,而且從來沒有人像他做得這么徹底。沒想到就在我們的技術被竊取,所有人被殺得措手不及的時候,他忽然上班去了,而且竟然還是索利豐,誰也搞不明白。對啦,他們給的條件除了巨額薪水,還有無限的自由之類的廢話,也就是說你想干嗎就干嗎,可是要替我們做事。這聽起來可能很令人心動,任誰聽了肯定都會心動,除了法蘭斯·鮑德之外。不過有一堆公司,包括谷歌和蘋果,都向他提出過類似條件。為什么這次他忽然感興趣了?他始終沒有解釋,就這么打包行李走人了,我聽說一開始一切都很順利。鮑德繼續開發我們的技術,我想他們老板尼古拉斯·戈蘭特已經開始幻想數十億的進賬,興奮得不得了。沒想到接著就發生了一件事?!?/br> “一件你其實所知不多的事?!?/br> “對,我們失去了聯系。鮑德幾乎和所有人都失去了聯系。但以我的了解也足以知道事態一定很嚴重。他向來鼓吹開放,狂熱地談論什么群眾的智慧,說運用多數人的知識有多重要,完全是linux式的思考[7]??墒窃谒骼S,他先是保密保得密不透風,就連最親近的人也無從得知,然后砰的一下,他遞出辭呈回家去了,現在就整天坐在索茨霍巴根的家里面,連院子也沒踏出一步,更不在乎自己變成什么鬼樣子?!?/br> “所以,李納斯,你要說的就是有個教授好像受到壓力而變得不在乎自己的外表——不過他從來不出門,鄰居又是怎么看到他的鬼樣子?” “沒錯,可是我認為……” “你聽我說,這可能是個有趣的故事,我懂。只可惜我沒興趣,我不是it線的記者,就像前幾天有個人寫了一句很聰明的話,說我是山頂洞人。我建議你去找《瑞典摩根郵報》的勞爾·席瓦森,他對那個領域了如指掌?!?/br> “不,不行,席瓦森不夠分量。這遠遠超過他的理解能力?!?/br> “我想你低估他了?!?/br> “好啦,別這么膽小。這可能是你東山再起的機會呀,布隆維斯特?!?/br> 阿密爾正在擦他們附近的一張桌子,布隆維斯特對他露出疲憊姿態。 “我可不可以給你一點建議?”布隆維斯特說。 “什么?好啊……當然可以?!?/br> “下次你要爆料,別試圖向記者解釋他能從里頭得到什么好處。你知道有多少人跟我彈過這種老調嗎?‘這將會是你職業生涯中最大的新聞,比水門事件還大!’如果能夠只提供一些實際的基本信息會更好,李納斯?!?/br> “我只是想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