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節
千禧年四部曲:蜘蛛網中的女孩 作者:(瑞典)大衛·拉格朗茲 譯者:顏湘如 編輯推薦: 這才是續集該有的樣子! 讀完之后只有一個想法:下一部什么時候出版? 內容簡介: 大衛·拉格朗茲無縫對接斯蒂格·拉森,完美續寫“千禧年”第四部 因《千禧年》雜志投資方改組而再次陷入事業危機的記者布隆維斯特接到意外來電,打電話給他的是世界頂尖的計算機工程師法蘭斯?鮑德,對方聲稱自己有一個爆炸性的消息急需當面告知布隆維斯特。而當他趕到鮑德家中時,迎接他的卻是一個血淋淋的命案現場,鮑德被專業殺手謀殺于家中,布隆維斯特自己也險些命喪槍口。而唯一目睹整個事件的目擊者,是鮑德患有自閉癥卻擁有奇特“照相記憶”的兒子。此刻,布隆維斯特只能求助于已經失聯很久的莎蘭德。 另一方面,莎蘭德憑她無與倫比的電腦技術入侵了美國國安局的系統,獲得了國安局加密檔案。但隨著調查的深入,他們發現鮑德的意外死亡和美國國安局的秘密背后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種種線索都指向了一個名為“蜘蛛會”的犯罪組織。如何才能找到謀殺案的真兇,破解國安局加密檔案中最后的秘密?解開這一系列謎團的鑰匙就握在那個具有“照相記憶”的天才型自閉癥男孩的手上…… 楔子 一年前 故事從一個夢開始,但不是特別驚奇難忘的夢,只是在倫達路公寓的某個房間里,有一只手不停地、規律地擊打著床墊。 從夢中醒來的莉絲·莎蘭德還是在熹微的晨光中下了床,坐到計算機前面開始搜尋。 第一部 監視之眼 十一月一日至十一月二十一日 美國國家安全局是隸屬于國防部的聯邦層級機關,總部位于馬里蘭州米德堡,帕塔克森高速公路旁。 自一九五二年成立以來,國安局一直對各樣信息進行監控,近幾年大多集中在網絡和電話上。其權力一而再、再而三地擴張,如今二十四小時全天候監視的通話與信息數量已超過兩百億筆記錄。 第一章 十一月初 法蘭斯·鮑德向來認為自己是個不稱職的父親。 從前他幾乎不曾試著承擔起父親的角色,如今兒子都八歲了,對這份工作他仍覺得不自在。但這是他職責所在,他是這么看的。孩子跟著前妻和她那個討人厭的同居者拉瑟·衛斯曼同住,日子并不好過。 因此鮑德放棄了硅谷的工作,搭上飛機回家來,現在就站在阿蘭達機場前等候出租車,幾乎處于驚嚇狀態。天氣惡劣到了極點,雨水像鞭子似的打在臉上,他已經自問不下一百次:這么做到底對不對? 像他這種完全以自我為中心的笨蛋竟然要當全職父親,這念頭多瘋狂?他還不如到動物園去工作。他對小孩一無所知,大致說來,對人生也所知不多。最奇怪的是根本沒人要他這么做。不管是孩子的母親還是外婆都沒有來找他,哀求他承擔責任。 這是他自己做的決定。他打算挑戰為時已久的監護權裁定,毫無預警地走進前妻住處帶兒子奧格斯回家。到時肯定會陷入混亂局面,那個討人厭的衛斯曼八成會狠狠揍他一頓。但他拋開這些念頭上了出租車。司機是個女的,嘴里一邊猛嚼口香糖,一邊試圖找話題和他閑聊。其實就算在鮑德心情較好的時候,她也不會成功,因為他天生不善聊天。 他坐在后座想著兒子和最近發生的一切事情。他辭去索利豐的工作并不完全是為了奧格斯,這甚至不是主要原因。他的生活一團亂。有一刻,他不禁懷疑自己到底知不知道在招惹什么麻煩。當出租車駛進瓦薩區,他感覺全身血液仿佛都流干了,但已經無法回頭。 到達托爾斯路后,他付了車錢,拿起行李放在緊鄰大門內側的地方,只帶一只空行李箱上樓。箱子是他在舊金山國際機場買的,其外殼圖案是一張色彩繽紛的世界地圖。他站在公寓門外,大口喘息,雙眼緊閉,想象著所有可能發生的打斗與尖叫情節,同時心想:說真的,這也怪不得他們。有誰會這么突如其來地上門,強行將小孩帶離家中?更遑論是個一直以來只管把錢匯入銀行賬戶的父親。但現在情況緊急,因此他壓制住逃跑的沖動,咬緊牙根按下門鈴。 起初毫無動靜,隨后門猛然打開,出現的是衛斯曼。他有雙銳利的藍眼睛、壯碩厚實的胸膛和兩只巨大拳頭,仿佛天生就有傷害人的本錢,所以他在銀幕上才會老演壞蛋,只不過鮑德深信:他演過的角色沒有一個像真實生活中的他這么可惡。 “天哪,”衛斯曼喊道,“看看這是誰大駕光臨啦!是我們的天才先生??!” “我來接奧格斯?!滨U德說。 “你來干嗎?” “我要把他接走,衛斯曼?!?/br> “你在開玩笑吧?” “我從來沒有這么認真過?!彼虢忉?,只見漢娜從左側另一頭的房間走出來。的確,她已不似昔日貌美如花,因為經歷了太多不愉快,抽煙抽得兇,而酗酒恐怕也是原因之一。然而他還是意外地涌上一股激動情緒,尤其是看到她喉嚨的一處瘀青。在這種情形下,她似乎仍想說幾句歡迎的話,卻始終沒有機會開口。 “你怎么忽然間關心起孩子來了?”衛斯曼問道。 “因為奧格斯受的苦夠多了,他需要一個安定的家?!?/br> “你以為你這怪胎有能力提供嗎?你除了盯著計算機,什么時候做過其他事情?” “我改變了?!彼X得可悲,因為他也懷疑自己是否真有任何改變。 眼看衛斯曼移動龐大身軀、帶著郁積的怒氣走上前來,鮑德不由打了個寒噤。萬一這瘋子發起瘋來,他絕對無力抵抗,這是再清楚不過了。打一開始,這根本就是個瘋狂的想法。但說來奇怪,衛斯曼沒有發作、沒有大吵大鬧,只是陰陰一笑說道:“那可真是太好了!” “什么意思?” “時候也差不多了,不是嗎,漢娜?大忙人先生終于展現出一點責任感,太好了!”衛斯曼邊說邊夸張地鼓掌。事后回想起來,這是最讓鮑德感到震驚的:他們竟如此輕易便放手讓孩子離開。 也許奧格斯對他們而言只是負擔。真相難以斷定。漢娜朝鮑德瞄了幾眼,看不出眼神中的含義,而且她雙手發抖、緊咬著牙,卻幾乎沒問什么問題。她本該不斷追問他、向他提出千百個要求與警告,并擔心孩子的作息被打亂才對,不料她只說: “你真的要這么做嗎?你應付得來嗎?” “我是認真的?!彼f。接著他們進到奧格斯的房間。鮑德已經一年多沒見到他,很羞愧自己竟忍心拋棄這樣一個小男孩。他是那么秀氣可愛,一頭濃密鬈發搭配細瘦身軀和一雙嚴肅的藍眼睛,格外引人注目。他的兩眼直盯著一幅巨大的帆船拼圖,身體姿態似乎在大喊著“別吵我”。鮑德慢慢走向他,就像在接近一頭無法預料的未知生物。 沒想到他到底還是成功地讓孩子牽著他的手,隨他走進走廊。他永遠忘不了這一刻。奧格斯在想什么?他覺得當下是什么狀況?他既沒有抬頭看他也沒有看母親,對于他們頻頻揮手道別當然更是視若無睹。他只是跟著鮑德走進電梯,就這么簡單。 奧格斯患有自閉癥,也很可能智力不足,不過醫師還沒有針對后者作出明確診斷,而且遠遠看去,任誰都可能覺得他天資聰穎。他精致的臉龐散發出一種莊嚴超然的神情,至少也像在表達他認為周遭的一切不值一哂。但若是細看,便會發現他有種深不可測的眼神。他至今尚未開口說過一句話。 這一點,他完全不符合所有醫生在他兩歲時作的預測。當時,醫生都說奧格斯很可能是屬于極少數沒有學習障礙的自閉兒,只要給予密集的行為治療,前景相當看好。不料事情的發展絲毫不如預期,鮑德既不知道對孩子的那些治療照護與輔導,甚至對孩子學校教育后來的進展也一無所知,因為他逃到美國去過自己的日子了。 以前的他真傻。但現在他要償還這筆債,要來照顧兒子。首先他調出兒子的病歷記錄,并打電話給各個??漆t師與教育專家。一件事立刻真相大白:一直以來他寄去的錢都沒有用在奧格斯身上,而是一點一滴都花在其他方面,十有八九是被衛斯曼拿去揮霍和還賭債了。他們似乎任由孩子自生自滅,日復一日地重復他的強迫行為,說不定還更糟——這也是鮑德回國的原因。 曾有一位心理醫師來電,對奧格斯的手腳、胸部與肩膀上布滿不明瘀傷表達關切。據漢娜說,那是因為兒子突然發作,前后劇烈晃動才受的傷。第二天鮑德便親眼目睹了一次,嚇得手足無措。但他心想,這無法解釋那么大面積又深淺不一的瘀痕。 他懷疑是家暴,便向一位家醫科醫師和一位與他有私交的退役警員求助。盡管他們無法證實他的憂慮是否為真,他卻愈來愈氣憤,著手準備寄發一連串正式信函并提出種種報告,忙到幾乎把兒子都拋到腦后了。鮑德發覺要忘記他很容易。鮑德在索茨霍巴根的家里替兒子準備了一個房間。大部分時候,奧格斯都坐在這個房間的地板上玩一些超高難度的拼圖,把數以百計的小圖片拼接起來,最后再全部打散,從頭再來。 起初鮑德會盯著他看得入迷,就像在欣賞偉大的藝術家工作,有時候還會突然幻想兒子可能隨時抬起雙眼,說出一句成熟的話。但奧格斯一個字也沒蹦出來過。就算拼圖拼到一半,他抬起頭來,目光也是直穿過他父親,望向俯臨大海與海面上粼粼波光的窗子,到最后鮑德也只得任由他去。他幾乎不帶兒子出門,就連屋外的院子也不去。 依法而言,他并沒有監護權,在想出辦法解決之前,他不想冒任何風險。所以,買菜、煮飯、打掃,都由幫傭蘿蒂·拉絲珂負責。鮑德對于這類事情一竅不通。他很多事情都不在行,只熟悉計算機與算法,因此也就更沉迷其中了。夜里,還是和在加州時一樣睡不好。 眼看官司訴訟與風暴迫在眉睫,他每晚都會喝掉一瓶紅酒,通常是阿瑪羅尼,雖然能暫時得到舒緩,長期下去恐怕也沒什么作用。他開始覺得狀況愈來愈糟,并不時幻想自己化成一縷煙消失不見,或是離開這里到一個荒涼偏僻、不宜居住的地方去。沒想到十一月的某個星期六,發生了一件事。那天晚上很冷,風又很大,他和奧格斯走在索德馬爾姆區的環城大道上,凍得半死。 他們到法拉·沙麗芙位于辛肯路的家里吃飯。奧格斯早該上床睡覺了,但那頓飯吃到很晚,鮑德傾吐了太多心事。沙麗芙對人就是有這種魔力。鮑德是在倫敦皇家學院念信息科學時認識她的,如今沙麗芙是瑞典國內極少數水平與他不相上下的人之一,而且也是極少數能大致理解他想法的人之一。能遇到一個有共鳴的人,讓他松了好大一口氣。 他也覺得她很有魅力,但經過多次嘗試,卻始終打動不了她。鮑德一向不太擅長追求異性。不料這回他們的道別擁抱差點就變成吻別,可以說是往前跨了一大步。和奧格斯經過辛肯斯達姆運動中心時,他還在回味那一刻。也許下次應該請個鐘點保姆,然后說不定……誰知道呢?一段距離外有條狗在吠,接著有個女人的聲音沖著狗大喊,聽不出她是怒是喜。他望向霍恩斯路口——那里可以攔出租車,也可以搭地鐵到斯魯森。感覺好像會下雨。到達路口時紅燈亮起,馬路對面站了一個四十來歲、神情疲憊不堪的男人,看著有些眼熟。 就在這一刻,鮑德牽起了奧格斯的手,他只是想讓兒子乖乖待在人行道上,但立刻就感覺到奧格斯的手緊繃起來,仿佛對什么東西起了強烈反應。他的眼神專注而清澈,就好像一直以來蒙住眼睛的薄紗被某種神奇的力量掀開來。此時奧格斯不再凝視自己內在的復雜心思,反而像是看穿那個路口格外深遠而重大的一面。因此綠燈亮了,鮑德也不予理會,只是讓兒子站在原地凝神注視眼前景象。不知為何他竟滿心激動,連自己都覺得奇怪。那不過就是一個眼神,何況還不是特別開朗或歡欣的那種。但這眼神擾動了他一部分沉睡已久的記憶,讓他隱隱約約想起什么。好久好久以來,他第一次感覺到希望。 第二章 十一月二十日 麥可·布隆維斯特只睡了幾個小時,因為熬夜看伊麗莎白·喬治[1]的推理小說。這么做其實并不明智。當天早上稍晚,賽納傳播的報業權威歐佛·雷文將要為《千禧年》雜志主持一個策略研討會,布隆維斯特確實應該好好休息備戰。 但他無意保持理智。好不容易才勉強自己起床,用優瑞咖啡機煮了一杯濃得不尋常的卡布奇諾。這臺機器是不久前快遞送到家里來的,里面還附了一張紙條:“依你說的,反正我也不會用?!比缃袼A⒃趶N房里,像座美好時光的紀念碑。他與贈送者已完全斷了聯系。 最近他幾乎提不起勁來工作,到了周末甚至考慮找點新鮮事來做。對布隆維斯特這種人來說,這可是相當極端的念頭?!肚ъ辍芬恢笔撬淖類?、他的生命,他人生中最精彩、最戲劇化的事件也多半和雜志社有關。但沒有什么是永恒的,或許連對《千禧年》的愛也不例外。再說,現在開一家專作調查報道的雜志社,時機也不對。凡是懷有遠大抱負的出版業者無不面臨失血過多的緊要關頭,他不得不反省自己對《千禧年》抱持的愿景,站在更高的層面上看或許是美好而真實的,卻不見得有助于雜志社的存活。他啜飲著咖啡走進客廳,看著窗外的騎士灣水域。外頭正風雨大作。 原本秋老虎發威,讓城里的露天餐廳與咖啡座持續營業到十月中下旬,但如今已轉變成風強雨驟的天氣,街上行人全都彎腰快走。布隆維斯特整個周末都待在家里,卻不僅僅是天氣的緣故。他一直在進行一個野心勃勃的復仇計劃,偏偏一事無成,這可不像他——不管是以前的他,還是后來的他。 他不是個甘居下風的人,而且不同于瑞典媒體圈無數大人物的是,他沒有那種過度膨脹的自我需要一再地吹噓安撫。另一方面,他也經歷過幾年的苦日子。還不到一個月前,財經記者威廉·柏格在賽納旗下的《商業生活》雜志寫了一篇文章,標題是《布隆維斯特的時代結束了》。 既然還有人寫關于他的文章,說明他還受到關注,說明他的地位依然穩固。沒有人會說這篇專欄文章寫得好,或寫得別出心裁,大家很快就會把它拋到腦后,因為這不過是一個心懷妒忌的同行的又一次出擊。但不知為何這件事竟鬧得沸沸揚揚,事后回想起來仍令人不解。一開始或許可以解釋為一場針對新聞媒體的熱烈論戰,不料辯論卻逐漸脫軌,雖然一些大報置身事外,社群媒體上卻出現了各種謾罵。發動攻擊的不只是財經記者和產業人士(如今敵人暫時變弱,他們當然有理由出手),還有一些較年輕的作家想趁此機會提高知名度。他們指出布隆維斯特既沒有推特也沒有臉書,根本就該被當成過時的老古董。還說只有他那個年代的人才會有大把時間可以根據自己的喜好,慢慢鉆研那些落伍的怪書。也有人乘機湊熱鬧,發明一些好玩的標簽,如“#布隆維斯特時代”。全是一堆無聊廢話,大概沒有人比布隆維斯特更不在乎了——至少他這么說服自己。 自從札拉千科事件以來一直沒有重大報道,而《千禧年》也的確陷入危機,這些事實對他當然不利。雜志有兩萬一千名訂戶,發行量還算可以,但因為廣告所得劇減,又不再有暢銷書的額外收入,加上股東海莉·范耶爾不愿再出資,所以董事會不顧布隆維斯特反對,同意挪威的賽納報業王國買下百分之三十的股份。這事也沒那么奇怪,至少乍看之下不奇怪。賽納除了發行周刊和晚報之外,還擁有一個大型在線交友網站、兩個付費電視頻道和一支挪威頂級足球隊,和《千禧年》之流的刊物理應扯不上一絲關系。 但是賽納的代表們——尤其是出版品的負責人歐佛·雷文——一再保證他們的集團需要一項聲望卓著的產品,而且管理階層的“每一個人”都很贊賞《千禧年》,一心希望讓這份雜志照常運作?!拔覀儾皇菫榱速嶅X!而是想做一點有意義的事?!崩孜倪@么說,并立刻安排一筆可觀的資金注入雜志社。 起初賽納并未干涉編輯方面的事。一切運作如常,只是預算稍微多了些。一股新希望在編輯團隊間蔓延開來,有時候連布隆維斯特都覺得自己終于有時間專注于新聞報道,無須再為財務煩惱??墒呛髞?,差不多就在他開始受抨擊那段時間,氣氛變了,賽納集團開始施壓。布隆維斯特懷疑他們開始見縫插針,干涉雜志社事務。 雷文宣稱雜志社當然應該繼續保留深入追蹤、深度報道、熱切關注社會議題等特色,但也不一定非得清一色刊登關于財務舞弊、違法行為與政治丑聞的文章。據他說,寫寫上流社會、寫寫名人與首映會也可以是精彩的報道。他還興致勃勃地談論美國的《浮華世界》和《君子》雜志、蓋伊·塔利茲與他的經典報道《法蘭克·辛納屈感冒了》,還有諾曼·梅勒、楚門·柯波帝、湯姆·沃爾夫這一大堆人[2]。 其實布隆維斯特對此毫無異議,至少暫時還沒有。六個月前他自己也寫過一篇關于狗仔文化的長文,只要能找到一個嚴肅的點切入,不管寫什么無足輕重的主題,他大概都愿意。事實上,他總說要判斷一篇報道的好壞,關鍵不在主題,而在記者的態度。沒錯,令他不滿的是雷文話中有話:一場長期抗戰式的攻擊已經開始。對賽納集團來說,《千禧年》就跟其他雜志一樣,是他們可以為所欲為直到開始獲利——并失去特色——為止的一份刊物。 因此星期五下午,一聽說雷文請來一名顧問,還要求做幾份消費者問卷調查,星期一進行分析報告,布隆維斯特直接就回家去了。好長一段時間,他或是坐在桌前或是躺在床上,構思著各種慷慨激昂的講稿,說明為何《千禧年》必須忠于自己的理想愿景:郊區里動亂紛起、有一個公然支持種族主義的政黨進駐國會、人民心胸愈來愈褊狹、法西斯主義抬頭、游民與乞丐隨處可見。有太多地方讓瑞典變成一個可恥的國家。他想出許多優雅崇高的字眼,幻想著憑自己如此中肯而又具說服力的口才,一次又一次征服人心。不止編輯團隊,就連整個賽納集團也將如大夢初醒,決定團結一致追隨他的腳步。 然而頭腦清醒后他便領悟了,如果沒法從財務角度得到大家的信任,這些話就毫無分量。金錢萬能、廢話無用,簡單說就是這樣。最重要的就是雜志社得維持下去,然后才能著手改變世界。他開始納悶自己能不能設法弄到一個好題材。若有可能揭發重大新聞或許還能激勵編輯團隊的信心,讓他們把雷文的問卷調查和預測全都拋到九霄云外。 布隆維斯特挖出了關于瑞典政府庇護札拉千科這樁陰謀的大獨家新聞之后,儼然成了一塊新聞磁鐵,每天都會收到有關非法行為與可疑交易的爆料。老實說,這些大多都是垃圾,但偶爾——只是偶爾——也會冒出驚人的故事。一起普普通通的保險事件或是一樁不起眼的人口失蹤案,背后可能隱藏著什么重大意義,誰也說不準,必須有條不紊、敞開心胸、細細檢視,于是星期六早上,他就坐在電腦和筆記本前面,小心審閱手邊所有的資料。 他一直看到下午五點,也的確發現了古怪之處,若早在十年前他肯定已經風風火火展開行動,但如今卻激不起絲毫熱情。這是老問題了,他比誰都清楚。在一個行業里待了二三十年,一切多半都摸熟了,就算理智上知道某條新聞應該可以寫出一篇好報道,可能還是興奮不起來。因此當又一陣冰雨狂掃過屋頂,他停下工作,改讀起伊麗莎白·喬治的小說。 這不只是逃避心理,他這么說服自己。有時候當心思被另一件截然不同的事情占據,反而會驀然冒出很棒的點子,一塊塊拼圖可能會在瞬間拼湊到位。不過他并沒有想到任何更有建設性的東西,只覺得應該多像這樣優哉游哉地看些好書。到了氣候更加惡劣的星期一早上,他已經很起勁地讀了一本半喬治的小說,外加三本老早之前胡亂堆放在床頭柜上的過期《紐約客》雜志。 此刻的他正端著卡布奇諾坐在客廳沙發上,望向窗外的暴風雨。他一直覺得又累又懶。過了好一會兒,他猛地站起身來,好像突然決定振作起來做點事情,隨后穿上靴子和冬裝外套出門去。外頭簡直就像人間地獄。 又冰又濕的強風猛烈吹打著,寒意徹骨。他匆匆走向霍恩斯路,鋪展在眼前的這條路顯得格外灰暗。整個索德馬爾姆區仿佛都褪了色,空中甚至沒有一小片鮮艷的秋葉飄飛。他低著頭、雙手抱在胸前繼續前行,經過抹大拉的瑪利亞教堂,朝斯魯森走去,一直走到約特坡路后右轉,然后照常鉆進monki服飾店和“印地戈”酒吧之間的大門,再爬上位于四樓的、綠色和平組織辦公室正上方的雜志社。他在樓梯間就已經聽到嘰嘰喳喳的說話聲。 樓上人異常得多,除了編輯團隊和幾位主要的自由撰稿人,還有三個賽納的人、兩名顧問和雷文。雷文特地穿了較休閑的便服出席,看起來已經不像高層主管,還學會一些新用語,譬如開朗的一聲“嗨”。 “嗨,麥可,一切還好吧?” “這得看你了?!辈悸【S斯特回答,倒不是有意表現得不友善。 但他看得出來對方把這句話視為宣戰,于是他僵硬地點點頭,走進去坐下。辦公室里的椅子已經排列得像個小禮堂。 雷文清清喉嚨,緊張地朝布隆維斯特看去。這個明星記者剛才在門口還活像只斗雞,此時卻顯得禮貌客氣、頗有興味,并沒有想找人吵架的跡象。但雷文并未因此感到安心。很久以前,他和布隆維斯特都在《快遞報》當過臨時雇員,大多都是寫些新聞快報和一大堆垃圾。但下班后在酒吧里,他們曾經夢想著獨家新聞,曾經聊著自己絕不會滿足于老套而又淺薄的東西,會貫徹始終深入挖掘。兩人一聊就是幾個小時。當時的他們年輕、胸懷壯志,想要全部一把抓,想要一步登天。有時候雷文還挺懷念那段日子,當然不是懷念那時的薪水、工作時數,或在酒吧里混日子、玩女人,而是夢想,他懷念夢想中蘊含的力量。有時他很渴望能再有那股沖勁,想要改變社會與新聞界,想要靠一支筆讓世界停頓、強權低頭。連他如此自命不凡的能人也不禁納悶:那些夢想都到哪兒去了? 布隆維斯特的確一一實現了夢想,不只因為他揭發了時下幾個大新聞,也因為他確實秉持著他們曾經幻想過的熱忱與力量在寫作。他從未屈服于統治階級的壓力或妥協而放棄自己的理想,反觀雷文呢……不過,真正事業成功的人應該是他,不是嗎?目前他的收入恐怕是布隆維斯特的十倍,這讓他喜不自勝。挖出那些獨家有什么用?也不能買棟好一點的鄉下別墅,只能守著沙港島上那間小破屋。拜托,那間小屋怎么能和坎城的新房子相比?根本沒得比!沒錯,他選擇的路才是正確的。 雷文沒有浸在報社里努力苦干,而是到賽納應征媒體分析師的工作,還和霍孔·賽納本人培養出私人情誼,因而致富,人生也從此改變。如今他已是最資深的記者,負責管理好幾家報社與頻道,并樂在其中。他深愛權力、金錢和一切附帶產物,卻也不得不承認偶爾還是會夢想得到另一樣東西,當然只是稍稍做個夢,但畢竟難免。他希望自己被視為優秀的作家,就像布隆維斯特,恐怕正因為如此他才會拼命鼓動集團收購《千禧年》的股份。有人私下告訴他雜志社的營運陷入困境,總編輯愛莉卡·貝葉(也是他一直偷偷愛慕的對象)又想留住最近招募到的新人蘇菲·梅爾克和埃米·葛蘭丹,除非有新的資金注入,否則不可能辦到。 總之,雷文看到一個天外飛來的好機會,可以買下瑞典媒體界一個頂尖的大招牌。不料,賽納高層——說得含蓄一點——不感興趣,有人甚至抱怨說《千禧年》已經過時,又有點左傾,而且到最后往往會和重要的廣告業者及業務伙伴鬧翻。要不是雷文極力堅持,這計劃可能就不了了之了。他是真的堅定。他主張道,就總體而言,投資《千禧年》不過是一筆微不足道的小錢,或許得不到可觀利潤,卻能帶來更大得多的收獲,那就是信譽。此時此刻,賽納歷經了幾次減產與裁員,名聲已稱不上最大資產。若能收購《千禧年》的股權,就表示賽納集團終究還是在乎新聞媒體與言論自由,即使董事會對兩者都不特別感興趣,這一點卻還是能聽得明白,于是雷文的收購提議過關了。有好一段時間,看似是各方皆贏的結果。 賽納得到好的宣傳效果,《千禧年》保住了員工,還能專心致力于他們最擅長的事:經過仔細調查、用心撰寫的報道。至于雷文則是笑得有如陽光般燦爛,甚至還在作家俱樂部加入一場辯論,用他平時的謙卑態度說道:“我相信道德事業。我一直都在為調查報道努力奮斗?!?/br> 沒想到……他不愿去想。起先他對于布隆維斯特受到的抨擊并不特別在意。自從這位昔日同事一躍而上報道界的高空后,每當看見他受媒體奚落,雷文總是竊喜在心。但這回他的欣喜之情沒有持續太久。賽納的小兒子圖勒瓦向來對記者說些什么不感興趣,卻注意到這次的sao動,這全是拜社群媒體大肆渲染所賜。而他確實熱衷權勢,也喜歡耍心機,事情發展至此讓他發現得分的機會,至少可以好好挫一挫董事會那些老家伙的銳氣。不久,他煽動了直到最近才開始關注這種芝麻綠豆小事的執行長,出面宣布不能讓《千禧年》享有特別待遇,他們必須和集團的其他事業一樣適應新時代。 雷文才剛信誓旦旦地向愛莉卡保證過,說他不會插手編輯事務,也許只會偶爾以“朋友兼顧問”的身份表示一點意見。如今他忽然覺得手腳被綁住了,好像被迫要在背后玩一些復雜計謀。他費盡心力讓雜志社的愛莉卡、瑪琳·艾瑞森和克里斯特·毛姆接受新政策,這政策的內容其實從來沒有說清楚過——在慌亂狀態下倉促生出來的東西,很少能說得清楚——但又多少得讓《千禧年》更年輕化、商業化。 雷文很自然地一再強調,絕對不可能放棄雜志的靈魂與批判態度,其實他并不確定這么說是何意。他只知道要讓董事們開心滿意,就必須為雜志注入更多魅力,并減少針對行業進行的長遠調查,因為這些舉動可能惹惱廣告業者,為董事會制造敵人。不過這些話他當然沒有告訴愛莉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