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節
“管他呢,老子樂意穿什么穿什么,誰也管不著?!?/br> 阿音不再跟他爭辯,看著后花園中繁花似錦,腦子里想的都是年輕的時候,在明水灣的一幕一幕。 明皓笑嘻嘻的把頭湊了過來:“阿音,下個月就是你的生辰了,想要什么生辰禮呀?” 林婉音看著身旁疼愛了自己一輩子的丈夫,溫柔的笑了笑:“這些年你送了我那么多生辰禮,天上飛的,地上跑的,水里游的都有了,我還真想不出來,還缺什么?!?/br> 明皓嘿嘿一笑:“沒關系,我已經替你想好了,其實早在好多年以前我就預備好了,只不過一直藏著沒給你拿出來,怕你笑話我?!?/br> “都一把年紀了,誰笑話誰呀,你這一說倒是吊起我的胃口了,從前些年就見你神秘兮兮的,抱著一個紫檀盒子,時不時拿出來瞧瞧。我就一直不知道你弄了個什么寶貝,也別等生辰了,咱們現在就回去瞧瞧吧?!?/br> 明皓把那個寶貝藏了這么多年,早就憋的心里難受,想給她看看了。見阿音想看,就帶著她回了臥房,把自己珍藏的紫檀木盒子拿出來,顫巍巍的打開。從里面拿出一個黃桃木雕刻的東西,小心翼翼的放在阿音手心里。 林婉音揉揉昏花的雙眼,看了過去。發現是兩條栩栩如生的錦鯉,兩條魚嘴對著嘴中間還有一個圓滾滾的東西,似乎是小魚吐出來的泡泡。 “我當是什么寶貝呢?就是兩條魚啊,這叫什么?相濡以沫嗎?”阿音問道。 明皓嘿嘿一笑,煞有介事的指著魚的身子說道:“這不是普通的魚,你瞧瞧魚身上,是刻著符咒的。這符咒是月老轉世靈符,能保佑咱們下輩子還做夫妻。那樊祉屹不是要與你續來生緣嗎,我可不能讓他把你搶了去。嘿嘿,這個是開過光的,可靈了?!?/br> 阿音被他逗得撲哧一笑:“樊祉屹都走了那么多年了,你還惦記著人家呢。我看呀,這來世咱們倆成不成夫妻不好說,說不定你們倆得成了夫妻?!?/br> 明皓也笑了起來,拿過一對小魚輕輕的摩挲:“瞎說,我才瞧不上他呢,我只要你,別人誰也不要?!?/br> 天氣越來越熱了,林婉音的身子一直虛弱的很,只不過沒再得什么大病??墒且蝗攵筒恍辛?,冷風一起,她就又得了風寒,連日喝苦藥湯子也不見好,把她都喝哭了。 “明皓,我真的不想再喝藥了。我這身子已是油盡燈枯,再喝多少藥也沒有用,白白的遭罪,你知道,我最不喜歡喝苦藥的?!卑⒁粞劾锖鴾I珠求饒。 明皓坐在床邊,一會兒看看妻子的臉,一會兒看看盛藥的藥碗,慌亂的嘟囔著:“怎么能不管用呢?都喝了這么多藥了,哪能不見好呢?阿音,你把病傳給我吧,人家不都說嘛,只要風寒傳給別人,自己就好了。你傳給我,我身子骨還硬朗,扛得住?!?/br> 林婉音抬手摸摸他的臉頰,虛弱的一笑:“我也想啊,可是咱們倆每天晚上都在一張床上睡覺,偏生我的病就是好不了,你想病也病不了,其實,我有點兒怕……” 阿音一向嬌氣,膽子小。明皓又怎能不明白,黃泉路上那么多牛鬼蛇神,他怎么能讓阿音一個人走那條路。她若真的熬不過這個冬天,自己是一定要陪著她去的,只恨染不上她這風寒。 晚上睡不著,明皓暗暗下了決心,若是過幾日阿音這風寒還不見好,反而加重了,他就半夜偷偷跑到院子里去凍上一個時辰,肯定能染病。 不過阿音的病情并沒有再惡化,天氣愈發陰沉,屋里的地龍越燒越熱,許是因為屋里暖和吧,她的病漸漸好轉了。臘月初一,下大雪的那天,阿音已經可以下地走動了。 “明皓,我想出去玩雪?!卑⒁舸蜷_窗戶,看著外面紛紛揚揚的鵝毛大雪,很是向往。 明皓怎么可能讓她去,輕輕把窗戶關上,攬著她的腰說道:“別去了,你的病才剛好,萬一再著了涼可怎么辦?” “可是我不知道自己還能不能看到下一場雪了,我自幼在南夏長大,沒怎么見過雪,只聽人說北方的大雪特別漂亮,還可以打雪仗、堆雪人,心里頭一直特別向往?!?/br> 明皓心里很不是滋味兒,如果這是今年的最后一場雪,誰又能知道能不能活到明年冬天呢。 “阿音,你特別想去玩雪么?” “想啊,這是我最后一個心愿了,要是不能實現,那我就只能帶著遺憾走了?!?/br> 明皓心里一酸,兩顆淚珠滾落下來。這一輩子對她百依百順,又怎么舍得讓她帶著遺憾離開這世間呢。 “好吧,你要玩雪就玩雪,把孩子們都叫來,讓他們陪咱們一起玩?!泵黟┓愿老氯?,讓各房的重孫子重孫女,都到上房的院子里來,讓他們穿得厚厚的,來陪太奶奶打雪仗。 阿音也穿得厚厚的,簡單的挽上頭發,戴了一頂雪貂皮帽子。讓兩個大丫鬟扶著,站在避風的墻角處,看著孩子們開心的玩耍。 明皓彎下腰去,抓了一把雪,攥成一個小雪球,交到阿音手上:“來,阿音,你來打阿湛。阿湛個子高,禁打?!?/br> 林婉音看看手里的雪球,又看看院子里歡樂奔跑的孩子們?;叵胱约哼@一生,富貴榮華、舒心和樂,兒孫滿堂,足夠了! 她把手上的小雪球扔在了明皓胸前,嘴角上揚,朝著他開心的一笑,緩緩閉上了眼簾。 公主的身子在下墜,兩名大丫鬟快要扶不住了,明湛一見,趕忙三步并作兩步的奔了過來,抱起太奶奶就往屋里走。 明皓也急了,被明瀟、明濟扶著進了門,撲到床邊,急急地喚她的名字。 阿音緩緩睜開了眼,看著自己的丈夫笑道:“明皓……我要走了……別哭……我這一輩子……很好!” 明皓趕忙吩咐人去把兒孫都叫來,宮里的太后娘娘明怡初得到消息,也頂著風雪回家來送母親最后一程。阿音已然說不出話來,看看滿堂的兒孫和坐在床邊守著自己的丈夫,滿足的笑了笑,安詳的閉上了眼。 明皓命人拿來大紅的嫁衣,給阿音換上。明大義不解地問道:“爹,這是干什么呀?咱們家已經預備好壽衣了呀?!?/br> 明皓雙眼默默的流著淚,哽咽著說道:“你娘啊,跟了我這一輩子,唯一的一點委屈就是沒有一場盛大的婚禮。那時候我要去跟西戎打仗了,她怕我這一去就再也不能回來。就以草為香,以碗為爐,我們簡單的拜了個天地,算成了親。當天晚上圓了房,我就出去打仗了,自那時起,她就懷上了你。一個人在明水灣辛辛苦苦的熬日子,等著我回來。我不能讓她帶著遺憾走啊,穿上這大紅的嫁衣,圓了她的夢,我們到陰間再做一對鬼夫妻吧?!?/br> 兒女們對爹娘都十分敬重,既然父親堅持,他們也就沒再反對。盛裝打扮的林婉音躺進了金絲楠木的壽材之中,用八匹純白的白龍馬架起靈柩車,兒孫騎馬護送在靈車兩旁,女眷們坐車跟在靈車后面。 皇上也親自來送了外祖母的靈柩一程,送到城外十里亭才止住腳步,勸母親跟自己回宮。 明怡初不肯,堅持要送娘回老家,車隊啟動,浩浩蕩蕩的奔向明水灣。 明皓坐在寬大的罩棚之中,用手撫著金絲楠木棺,喃喃自語:“阿音哪,我現在就送你回家,咱們以后再也不回京城來了。就在家里看風景,聽鳥鳴,明水灣每年都會下雪,你都會看到那層層疊疊的梯田上,被白雪覆蓋的景色?!?/br> 隊伍走了一路,明皓就念叨了一路,在山腳下,遠遠能望見明水灣的時候,他的嗓子已經啞了。 侍衛長來找明大義稟報:“相爺,車要上山了,有一定的坡度。國公爺不能坐在靈車里了,萬一打滑會很危險的,我們勸不動他,您去勸勸吧,讓他換輛馬車坐?!?/br> 明大義下了馬,懂事的明湛和明濟趕忙上前扶著,來到靈車前,苦勸父親下車。 這回明皓倒真的下來了,只不過他不肯換成其他馬車,卻要親手扶著靈柩往山上走。 明大義有點著急了:“爹,大雪路滑,您這個歲數不能在雪地里走了。您去后面馬車里坐著吧,我親自帶人推著靈車往上走,您就放心吧,絕不會讓棺木移半點兒位置?!?/br> 明皓把胡子一吹,瞪起了眼:“老子就要親自推,你管得著嗎?少跟老子廢話,明水灣的地形,你清楚還是我清楚?這路面看著平,其實有好多坑呢,不推著點兒根本就不行,你閃開,我來?!?/br> 明皓堅持推車而行,眾多的子孫哪個還敢騎馬坐車,眾人把靈車圍成一圈,前面有八匹馬拉著,兩側和后面有無數雙手推著,穩當的不得了。 可是車平地不平,走著走著,車轱轆忽然陷進了一個坑里。車身一歪,明皓的身子也跟著一歪,額頭直直的撞向了罩棚的柱子。 這一下撞得可不輕,若的不是旁邊明湛和明瀟眼疾手快地抱住他,只怕他就要倒地不起了。 明大義走過來,狠狠的訓斥兩個孫子:“你們怎么照看太爺爺的,怎么讓他碰了頭呢?” 明湛看看額頭青紫的太爺爺,轉過身為難的說道:“爺爺,太爺爺不讓我們靠近他,而且剛才這一下,他應該是能躲開的,只是……” 但凡距離近的,其實都看清了。明皓分明是自己故意撞上去的,明大義也明白爹對娘的感情,以前他也時常說,娘又嬌氣又膽小,她一個人是走不了黃泉路的??墒亲鳛閮鹤?,他又怎能眼睜睜的看著父親一心尋死。 明怡初被兩個宮女扶著走了過來,拉開了明大義:“大哥,算了吧,爹倔了一輩子,你管不了他的,就隨了他的心意吧?!?/br> 果然,明皓甩開了兩個重孫子,讓他們不得靠近自己五步之內,繼續推著靈車往前走。其實有那八匹馬拉著車,眾人只需扶柩而行便可??擅黟┢帽M全身的力氣去推車,那金絲楠木的大棺沉重無比,哪是他能推得動的。 雪地本就路滑,又是上坡的路,時不時的還要踩進一個坑里。明皓的老胳膊老腿兒很快就頂不住了,激烈的顫抖起來,卻偏偏不肯讓人扶,堅持著自己一個人走。 終于,在看到自家那座老宅子的那一刻,明皓一頭栽倒在地上,再也爬不起來了。 明湛和明瀟趕忙跑過去扶起太爺爺,見他不僅摔疼了額頭,還流了鼻血,氣喘吁吁的,可每一口氣都是出的比進的多。 明怡初親自上前,用帕子幫父親擦凈了臉上的泥和血,哭著說道:“爹,看來娘不愿意讓您跟她一起走,您就別再為難自己了?!?/br> 明皓連著喘了幾口氣,顫聲說道:“初初,去……去把新郎的衣裳拿來,我要到屋里換衣裳?!?/br> 明怡初哭著命人拿來了包袱,和弟弟明朗一起進了家門,親手幫父親換好了那一套大紅色的新郎吉服。明皓讓人打開棺蓋,把嶄新的官靴放進棺槨中。 明皓穿著踩了雪的靴子往外走,來到棺槨邊,看著里面安安靜靜的妻子,柔聲說道:“阿音,你瞧我把什么帶來了?” 明皓摸進袖袋,卻發現自己珍藏的寶貝不見了,立時急的紅了眼:“我的靈符呢?我的轉世靈符哪去了?怎么能丟了呢?快找快找??!” 明皓急得暈頭轉向,腿一軟差點癱坐在地上,明湛和明瀟趕忙扶住了他,仔細問到底丟了什么重要東西。 明怡初見過爹爹的寶貝,猜想著他著急找的靈符應該就是那一對兒相濡以沫的魚。很快,她去屋里,從明皓換下來的舊衣裳的袖袋中,找到了那一對魚,拿出來捧給父親:“爹,您找的是這個嗎?” 明皓笑了,眼里帶著淚:“對對,是這個。阿湛阿瀟,快,快扶我進去?!?/br> “太爺爺!”世上哪有送活人進棺的道理?明湛和明瀟遲疑著不肯動,直到明皓吹胡子瞪眼的發了脾氣,才不得不小心翼翼的把他送進棺中。 明皓在進去的時候,用盡最后的力氣甩掉了臟靴子,用劇烈顫抖的雙手,給自己穿好干凈的靴子,緩緩躺在阿音身邊。把手上的一對錦鯉放在她手心,輕輕握住她的手,如釋重負地呼出一口氣。 “阿音,握好了,別松手,靈符很靈的,下輩子……咱……咱們還……做……夫妻?!?/br> 聲音越來越小,幾近耳語,簡直就是夫妻倆躺在床上說的悄悄話。 明大義瞧著父親一臉滿足的微笑,久久未動,就探進手臂放在他鼻尖:呼吸已停。 眾多的子孫跪在在地上,恭送一對老人離世。沉重的金絲楠木棺,被幾十個精壯的侍衛抬著,一寸一寸的放進墓xue之中。 二人合葬之墓,依山傍水,緊挨著老屋旁的竹林。秋季多風,會把周邊樹木的種子吹向這里;冬天瑞雪,滋養了厚實的大地;春天溫暖,又有懸泉飛瀑的飛沫滋潤。 多年后,墳墓旁邊長出了兩棵樹。一棵是挺拔的松樹,屹立在西北角,擋住冬季凜冽的寒風,卻不擋住溫暖的陽光。另一顆是一種不知名的花樹,繁花盛開、香飄四野、美不勝收,卻沒有人知道它的名字。 “這棵開花的是什么樹?好漂亮??!” “啞巴樹?!?/br> “這么好看的花,居然叫這么難聽的名字?!?/br> “你問它是什么樹,它又不會回答你,可不就是啞巴樹唄?!?/br> “我還以為真叫啞巴樹呢,原來是你亂起名字。對了,你叫什么名字呀?” “糙碾子?!?/br> “什么?” “糙碾子,喏,就是路邊糞堆旁那個,石頭做的大圓滾子。俺小時候長的又粗又壯,跟個大碾子似的,俺娘就給取了這個名?!?/br> “……” “你笑什么笑,俺娘費力八叉給俺起的名,有啥可笑的?!?/br> “哎呦!不許你踢我,討厭!大老粗!” 正如當年他們的對話,這棵樹便是路邊開滿了淡紫色小花的啞巴樹。 那紫色是阿音喜歡的顏色,這棵樹也如她一般嬌氣,長來長去,枝椏就朝著那挺拔的松樹面前靠攏。松樹也不計較,在寒風中四季常青,努力伸展著枝干,幫它擋的風越來越多。 兩棵樹越靠越近,樹枝自然就交纏在一起,遠遠看去就像常青的松柏開出了鮮花。 后世的年輕人,若想求美好姻緣,就不會去廟里求了,而是到至尊公主和護國公的墳前去拜上一拜。據說,很是靈驗呢。 挺拔的松樹能讓鮮花掛滿枝頭,耿直的糙漢子能和嬌嫩的公主兔,過上一輩子幸福的時光。 日月更迭,滄海桑田,惟愛地久天長!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