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4節
喬南韶并沒有認出他,一臉春風得意,和同伴們高談闊論,出了驛站。 馬嘶聲陣陣,一行人絕塵而去。 李昭手心早就濕透,臉上表情依舊從容不迫,坐下吃茶。 他沒有吭聲,眼神示意親隨。 親隨會意,叫來一個伺候的仆從,問他:“剛才那群郎君是哪里來的?好生氣派?!?/br> 仆從笑答道:“他們是從東邊來的,走了好多地方,這是要去都安縣,說是去看都安堰的。那幾位郎君都是有本事的人,說起治水的事,頭頭是道?!?/br> 親隨打發走仆從,小聲問李昭:“大王認得他們?” 李昭道:“他們是周嘉行的人?!?/br> 仆從大驚失色。 李昭擺擺手,“無事?!?/br> 他以前見過喬南韶,知道喬家效忠于周嘉行,不過對方當時不知道他的身份。 乍一下在這荒郊野外的驛站里遇見喬南韶,他以為自己的行蹤被發現了,對方是周嘉行派來刺殺自己和李曦的,差點出聲示警。聽仆從說他們要去都安堰,才知是虛驚一場。 幸好剛才他沒有露出異樣,不然喬南韶可能會懷疑他。 仆從說的都安堰,也叫楗尾堰,是秦朝時蜀地太守李冰父子利用當地地形,采取分流導江的方法主持修建的一項工程。 蜀地能夠有“天府之國”之稱,這座千古不廢的都安堰功不可沒。 喬家世代治水,擅長水利,喬南韶去都安堰尋訪古跡,大概是想實地考察都安堰,看看有沒有可以借鑒的地方。 想到此處,李昭猛地反應過來,眸中閃過一抹悚然。 親隨立刻問:“大王,可要追上那幫人?” 李昭臉色蒼白,搖搖頭。 周嘉行為什么要派喬南韶去探訪古堰呢? 他在準備一項大工程,一項讓喬南韶這樣家族祖輩治水的世家子弟不得不帶上全族堂兄弟幫忙分擔差事的工程…… 據他所知,鄂州現在并不需要修建什么引水工程。 周嘉行的目標,很可能是每年都會決堤、造成數萬百姓流離失所的黃河。 而那現在是李元宗和他親家的地盤,幾十萬悍勇的河東軍雄踞其中。 還沒打下河東,就先派人預備疏浚黃河、修建引水工程……該說周嘉行輕狂嗎? 李昭沒法這么想。 這不是輕狂,不是自大……而是自信,一種運籌帷幄、指揮若定的強大自信。 周嘉行剛剛拿下鄂州的時候就先將九寧逼出江州,然后北上抵御契丹,那時李昭以為這一切是自己推波助瀾造成的。 后來才知道周嘉行早已經洞悉自己的計劃,他甘愿入局,不過是為了順水推舟切斷九寧和江州的聯系。如果那時候他不動手,等他將契丹軍趕出中原再回江州時,九寧說不定早就被周家人送到其他地方去了。 他看中什么,就要先抓到自己手里。 李元宗和他之間必有一場大戰,從喬南韶一行人遠赴蜀地來看,他已經做好準備。 接下來呢,他會怎么做? 他娶了九寧,可以借著駙馬之名征討所有對朝廷不敬的節鎮……再然后,權傾朝野,就可以順勢改朝換代罷? 李昭閉一閉眼睛,仰脖,飲下杯中粗茶。 茶湯苦澀。 第139章 離了驛站, 繼續往東行。 道旁山谷處漸漸能看到裊裊炊煙和沿著河流分布的村落。 曾經滿目荒涼的鄉村市鎮也變了模樣。冬去春來,田野里一片生機勃勃,男人穿著粗布短衣, 在田間耕作,婦人們帶著孩子, 挎著竹籃, 散落于田野間, 一壁說笑,一壁采摘野菜野果,恍如太平盛世景象。 李昭騎在馬背上,看著那些光著腳丫子在田野阡陌間奔跑笑鬧的孩童,愣了許久。 不久前, 這里破敗蕭瑟,田地早就荒廢,小徑長滿雜草, 方圓十里都不見人煙。 如今, 流離失所、飽經憂患的百姓重新回到他們的家園,他們勤勞耕作,安心生產,仿佛近百年的割據戰亂已然結束。 李昭不由得想起九寧給他的那本武宗札記, 上面記了這樣幾句話:戰無前敵, 將帥樂也;四海寧一, 帝王樂也。 帝王以天下為家。 然而, 這天下, 又到底屬于誰呢? 撲面的春風柔軟濕潤,帶著新鮮的泥土腥氣,他們順著小道走進村子。 他們一行人雖然刻意掩飾了身份,但只看他們騎的馬和身上衣著就知道非富即貴,村中里正親自迎出來,請他們去村子歇腳小憩。 李昭下馬。 走過村口的時候,看到石碑上貼了布告,許多光著腳的農人站在石碑前大聲討論著什么。其中一人站在布告旁,手指著布告上的字,一句一句向眾人解釋布告上的內容。 他淡淡掃一眼石碑。 朱鵠順著他的視線看過去,“村中有人識字?” 太平年間鄉間識字的人都是鳳毛麟角,更何況這種兵荒馬亂的年頭。 里正笑著解釋道:“他不是村子里的人,是官府派往各鄉宣讀詔書的詔書郎。最近剛剛頒布了新的田令,這十里八鄉的詔書都是他貼的,他每到一個村子就會召集村子里的人宣讀詔令,我們有什么不懂的都能問他。今天這份詔令昨天就貼好了,村子里的人還有很多不懂的要問他,他在村子里住兩天才走?!?/br> “詔書郎?” 親隨們對視一眼,嘴角一扯,都覺得這個稱呼很滑稽。 李昭卻沒笑,問里正:“官府為什么要設詔書郎?” 里正只略微識得幾個字,肚里沒有多少墨水,憨憨地答道:“因為我們看不懂詔書??!” 眾人怔住。 里正絮絮叨叨,說起以前的事。 村人們大多沒讀過書,連契書都看不懂,更別提文縐縐的詔書了。以前地方官員根本不會顧忌到這一點,每次頒發政令都是一大堆文書,連鎮上的讀書人都只能看得半懂。有時候為了利益需要,官員還利用這一點鉆空子。比如朝廷的本意是減輕農人的負擔,因此頒布政令,地方官故意曲解詔書的內容,反而以此為據壓榨農人。 因此很多時候朝廷頒布的政令根本沒有得到施行。 現在官府專門從各個州縣挑選讀書識字、腿腳勤快、能聽說方言的文人擔任詔書郎,專門負責在各個村子間傳達解釋朝廷不久前頒布的田令。 那田令據說是由長公主親自撰寫的,簡潔明白,沒有一大串歌功頌德、文縐縐的廢話,全文幾乎都是連孩子都聽得懂的白話:誰能得多少田地,該交多少稅,期限是多少,如果有特殊情況怎么減免等等,全都說得明明白白,清清楚楚,地方官員沒法再利用詔書?;踊蚴桥撟骷?。只需要詔書郎一字一字念給農人們聽,大多數人都能聽懂,而且還能記住。 “可別小看詔書郎,都是讀書人呢!”里正感嘆道,“聽說這些詔書郎是各地推舉的人才,長公主這是在歷練他們,再過一年,他們都要入朝為官吶!” 眾人表情各異,再次看向那個站在石碑向和農人說話的讀書人,那人看起來很年輕,才二十多歲的樣子,看面相,應當是個沒吃過苦頭的富貴郎君。 他們沒敢說話,視線不由自主匯集到李昭身上。 李昭臉上神情平靜,問里正:“各地推舉的人才,可是制舉?朝廷重新開制舉了?” 里正搖搖頭,笑道:“不是制舉,不過制舉確實重新開了。這些讀書人是各地官員推選送去長安的,長公主下令,說現在正是用人的時候,要各地官員推舉人才,不拘是什么人才,只要有所長,都能推舉,每個人都得推舉一個,如果推舉的人得到重用,有不少賞錢哩!” 說完,他嘿嘿一笑,眉飛色舞。 “我有個從侄,大字不識一個,什么本事都沒有,一直吊兒郎當的,就因為地種得好,也被選上去了!” 他又啰啰嗦嗦了一大車話,看一眼李昭幾人,笑道:“諸位郎君一看就是體面人,眼下世道太平了,咱們這兒不會再打仗了,郎君們也該去試一試,官府正在招募人才呢!” 朱鵠含笑謝過里正,給了他點賞錢,想打發他走。 李昭揮揮手,眼神制止他,讓里正繼續說下去。 里正背井離鄉多年,終于回到家鄉,心情激蕩,又見氣度不凡的李昭愿意聽自己說話,愈加收不住,興奮地講起他們回鄉以來的事。 長公主頒布了新的田令,每個愿意回鄉的人都能得到土地,不分男女老少,也不分戶籍,而且稅收減免,還命各鄉、里、村組社,修路鋪橋,建房筑屋,出工的人可以免除勞役,這一下流離在外的人都帶著家人回來了。 一來家鄉是根,只要不打仗,他們還是愿意回到家鄉。二來回鄉不僅能得到土地,減免賦稅,還能以工代役,不回來的是傻子! 還有一點,家鄉應該不會打仗了。 里正說到最后,目光炯炯發亮。 雖然南北還未統一,河東李司空和周使君還在對峙,南方仍然是各地為政的割據狀態,但只要朝廷保證他們有地種,那他們還能活下去。 遠處傳來孩子的歡笑聲。大人們扛著鋤頭、鐵鍬從田間歸來,聚在村頭大聲商量春耕的事,小孩子圍在一邊玩耍,時不時爆發出一陣哄笑。 李昭站在一株盛放的桃樹下,聽著那些孩童們天真歡快的笑聲,出神了很久。 里正留李昭他們吃飯。 朱鵠正要拒絕,瞥見李昭的神色,沒有出聲。 他們留了下來。 當晚,各家送來菜肴。這是村里的規矩,有貴人經過村子,各家各戶都會送來自家最好的菜蔬,這樣等貴人走的時候大家都能分到賞錢。 李昭吃了一頓鄉間飯菜。 在村子里短暫修整,第二天下午,他們離開村落。 李昭帶著李曦拐進一條人跡罕至的岔道。 夕陽西下,群山幽谷染了一層燦爛金輝,宿鳥歸巢,拍打著翅膀飛過他們上空。 這些天罕見的一直保持沉默的李曦抬起頭,望著沉沉暮色籠罩的山谷,道:“阿弟,這不是回長安的路?!?/br> 李昭停了下來,“對?!?/br> 這確實不是回長安的路。 李曦看他一眼,問:“你想做什么?” 李昭凝望沐浴在璀璨夕暉中的大好河山,眼里仿佛有笑意沉浮。 “阿兄,有件事,是我錯了?!?/br> 李曦詫異。 李昭低頭,武宗的那本札記就在他胸前衣襟里貼身放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