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4節
周家的人追過來了。 族老、各房子弟,后面還跟著女眷們乘坐的牛車,一眼望去,黑壓壓滾滾而來,如黑云壓城。 只能容幾輛馬車并行的長街被擠得滿滿當當。 跑在最前面的是騎馬的兵士,他們快馬加鞭追上九寧一行人,高聲道:“三郎,使君有話和九娘說,請九娘稍等!” 周嘉暄眉頭輕皺。 路上行人早就被兵士趕走了,車夫不停甩鞭,周家馬車如風馳電掣一般卷過長街,所過之處,沙土飛濺。 不等馬車停穩,兵士掀開車簾,正想伸手攙扶,白發蒼蒼的周使君推開他,掀起袍角,自己跳下馬車。 他滿臉油汗,披頭散發,氣喘吁吁,望著馬上的九寧,聲音發抖。 “九娘……你……你父親是什么人?” 九寧背對著光,神情模糊。 周使君臉上皺紋緊緊皺成一團,目光沉痛,不止聲音在抖,雙手、雙腿也在不停發顫,整個人歪歪倒倒,一副隨時可能一口氣接不上來的樣子。 族中子弟嚇得心驚rou跳,怕他有什么好歹,上前幾步,想攙扶他。 周使君一把推開他們,踉踉蹌蹌往前走幾步,下巴微顫:“你父親……你父親……是不是武宗皇帝?” 他懷疑九寧的親生父親身份貴重,但并沒有想到這上面去。 直到剛才他打發走周百藥,從祠堂走出來,聽到幾個經過長廊的仆從低聲議論,說府里的紫筍茶沒了,九寧以后不再是周家人,周家可能買不到這樣的好茶了。 紫筍茶是貢品,每年送去長安的都有數,周家沒有紫筍茶,周使君吃的茶葉,還是九寧送的。 周使君當時怔了怔,不知道為什么,心跳驟然加快。 九寧喜歡吃紫筍茶,所以雪庭每年會送她茶葉。 他知道還有一個人也喜歡紫筍茶,每次貢茶送入宮,那個人總要先薦宗廟,然后分賜諸大臣,大臣們都以收到茶葉為榮。 那個人,是武宗。 是曾經笑著遞了杯茶給周使君,讓他念念不忘,記到如今的武宗……是勵精圖治,試圖力挽狂瀾,為朝政鞠躬盡瘁,奉獻一生的武宗…… 九寧的母親姓崔,武宗最寵愛的妃子,也姓崔。 周使君這一句問出,像暴風雨前沉悶的寧靜,所有人都安靜下來。 九寧神情平靜,看著周嘉暄,道:“阿兄,我正想告訴你?!?/br> 周嘉暄表情變了變,沒說話。 一旁的十一郎終于反應過來,嘴巴張得老大:貴主,崔氏貴女,武宗,傳說中傾國傾城的長公主…… 還有,周嘉行想求娶長公主!他把九娘看得這么牢,想來也沒心思再去追求長公主。除非長公主和九娘是同一個人。 十一郎臉色煞白,手中的鞭子落在馬蹄旁,啪嗒一聲脆響。 其他人更是驚駭,曾和周百藥一起指責九寧的族老嚇得更甚,直接軟倒在地。 怪不得使君突然發了瘋一樣非要追出來……原來如此! 他們送出去交換城池的九娘,居然是長公主! 寂靜被打破,一臉駭然的眾人慢慢緩過神。 人群中響起嗡嗡嗡嗡刻意壓低的說話聲。 九寧沒有理會眾人,撥馬離去。 親兵們跟上她,長鞭一甩,幾聲利落空鞭響,二十幾騎絕塵而去。 他們身后,周使君呆立在原地,似哭似笑。 第134章 長亭外, 風聲呼嘯,精騎策馬飛奔而至, 衣袍獵獵作響。 一串噔噔的急促腳步聲, 親兵躬身進屋, 送上信報。 “郎主,朗州送來的?!?/br> 周嘉行大馬金刀地坐在窗前,低頭擦拭一把彎刀,聞言, 沒有抬頭,彎刀入鞘,接過信報,展開掃幾眼, 扣在一邊。 屋中幾位幕僚圍著一份攤開的輿圖, 正在低聲討論著什么,見狀, 對視一眼。 其他幕僚紛紛退出去,唯有一名年輕人留了下來,這人姓袁, 是袁家郎君, 這幾年鄂州的庶務都由他打理。 “郎主派人去朗州, 可是懷疑周家三郎?” 啪嗒一聲, 周嘉行放下彎刀。 袁小郎拿不準周嘉行對周家的態度, 斟酌著道:“周嘉暄和西南苗民來往, 建立了一支水軍, 除此之外,倒是沒有什么出格之舉?!?/br> 周家不足為懼。江州唯一能讓其他節鎮顧忌的唯有周都督一人,而周都督是過繼的嗣子,和周家聯系并不深。要不是同屬一個宗族,周都督未必會死守江州。 不過周嘉暄掌權后情況就不一樣了,他是周都督的嫡孫,若他有性命危險,周都督必然不會袖手旁觀。 周嘉行明白幕僚們的顧慮,他們始終認為和自己的宗族為敵是為大逆不道,會被天下百姓唾棄,所以希望他能和周家和好。 他擺擺手。 袁小郎不敢多說,躬身退出去。 “郎主,九娘從周家出來了!”阿山抬腳進屋,說了這一句,拍一下自己的腦袋,改口道,“不對,是公主出來了?!?/br> 他含笑瞥一眼轉身走遠的袁小郎,心中暗暗自得:你們這些中原長大的書生真是麻煩!為什么一定要強迫郎主認祖歸宗?沒有宗族扶持又怎么樣?郎主可是要當駙馬的! 從懷朗那里得知九寧的身份后,阿山恍恍惚惚了好幾天,嘴巴從早到晚合不攏。 九娘居然是公主! 那可是金枝玉葉呀! 他又驚又喜:郎主真是好眼光,好運氣……還有,好壯的膽子…… 金尊玉貴的公主要下嫁給郎主,那郎主豈不是就成了駙馬? 駙馬為老丈人收復江山,名正言順呀! 長公主深得民心,郎主一統淮南,夫妻倆齊心協力,誰稀罕那不相干的宗族? 阿山在心里鄙夷袁小郎他們,搓搓手,湊到桌案前,一眼掃到那封信報,眉頭一皺。 “郎主……您在查周嘉暄?” 他嘴巴張了張,猶豫了一會兒,道:“公主……會不會不高興?” 九寧當初堅持要給周都督和周嘉暄寫信報平安,周嘉行嘴上沒說什么,那張臉卻起碼黑了有十天半月。 阿山現在唯恐九寧嫌棄周嘉行出身太低配不上她,不想兩人再為周嘉暄的事鬧別扭。 周嘉行拿起信報,疊好,收進桌邊堆疊的其他信報里。 他知道這種私底下的調查很可能沒有必要,他太多疑。 但這是他的習慣,改不了。 他必須了解清楚江州的情勢,以便能掌控全局……尤其這還和她有關。 阿山悄悄嘆口氣。 他得瞞好這件事,決不能讓公主知道郎主一直在查周三郎! …… 九寧在親兵的簇擁中,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周家族人從她和周使君的對話中猜到一些什么,呆立在長街上,久久無言。 等馬蹄聲消失很久后,他們才顫聲問周使君:“使君,您沒說錯吧?九娘是武宗之女?” 周使君面容凄惶,蒼老的雙眸里涌動著不可置信、悔恨、愧疚和自責。 族人驚呆了,表情瞬息萬變。 片刻后,他們催促仆從趕緊追上九寧他們:“怎么能就這么讓長公主離開呢?” “對,長公主是在我們周家長大的,就算一時有些誤會,之前的情誼難道就一筆勾銷了?” “不能讓長公主這么走了!” 馬嘶陣陣,仆從揚鞭,車馬躁動。 眾人雙眼發光,臉上洋溢著興奮的笑容:二郎是節度使,九娘是長公主,都是他們周家的! 喧鬧中,響起一聲突兀的冷笑。 “自取其辱,自取其辱??!” 眾人愀然變色,怒道:“誰大放厥詞……” 話說到一半,戛然而止。 因為說出“自取其辱”幾個字的,不是別人,正是白發蒼蒼的周使君。 族人臉上訕訕。 一名族老靠近周使君,“他們都是在周家長大的,我們為什么不能……” 族人不甘心吶! 一個是高貴的長公主,一個是年輕的霸主,都是從周家出去的,卻不愿回歸周家,眼看這樣的人物和自己擦肩而過,他們悔得腸子都青了,如果不爭取一下,他們后半輩子都沒法緩過這口氣,他們必須爭??! 周使君冷笑了一聲。 直到今日,他才能真正理解當年他送走九寧后周都督罵他的那些話。 二郎周嘉行在顛簸困苦中長大,如今手握重權,從沒有想過要報復周家,已經是他們周家僥幸了。 族人卻猶不滿足,還想讓二郎為周家做牛做馬,甚至想當皇親國戚。 他們憑什么? 周都督才是二郎的親祖父,他可曾對二郎提過任何要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