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1節
但像今天這樣直接派親兵過來“請”他去祠堂的做法還是第一次。 尤其那些親兵都很眼生,說話的口音一聽就知道不是江州人。 周使君在仆從的攙扶下來到祠堂門前,氣喘吁吁。 親兵推門,示意他進去,道:“娘子等使君多時了?!?/br> 娘子? 周家哪位女子能支使親兵? 想到一個可能,周使君心中一動,眼神閃爍了兩下。 他走進祠堂。 祠堂幾面窗子都支起來了,光線依舊暗沉,鎏金香爐里火星閃閃,鏤眼里噴出一股股散發出濃郁香味的裊裊青煙。 周使君看到周嘉暄和十一郎站在里面,眉頭一皺,目光再往里,落到那個背對著他站在香案前的高挑女子身上,怔住了。 聽到腳步聲,女子并未回頭,她手里捧了只長柄蓮花金香爐,正在奉香。 幾名親兵簇擁在她周圍,其中有兩個武僧打扮的精壯漢子,而香案旁站著的那名身披袈裟的僧人——赫然正是曾住在永安寺翻譯佛經的雪庭。 周使君還未來得及開口問什么,門口響起雜亂的腳步聲,周百藥和周嘉言一臉憤懣,被幾個親兵推進屋。 周百藥那年被周嘉暄強行送去陣前監軍,看到戰場上的慘狀,嚇破了膽子,從此只要聽到喊殺聲就抱頭鼠竄。剛才他不愿來祠堂,被親兵手里的佩刀嚇得瑟瑟發抖,硬著頭皮進了祠堂,看到門邊的周使君,就像找到主心骨一般,立刻湊了過去,神情激動。 周嘉言沒那么怕親兵,嘴巴一張,怒道:“你……” 剛說了一個字,周使君冷冷地掃他一眼,輕聲說:“大郎,閉嘴?!?/br> 周嘉言臉色一白。 香案前的幾人沒有理會他們的反應,那穿窄袖織金錦袍的女子仍然背對著他們,虔誠地對著香案上的牌位敬香。 屋中氣氛凝重,奉香的儀式莊重典雅,女子一絲不茍,動作雍容,不慌不忙。 這是一種浸潤在骨子里的優雅從容。 旁人看著她,目光隨著她蔥根般的纖指流轉,只覺心中柔和平靜。 周嘉言想開口,但畏懼于屋中那嚴肅的氛圍和對方的氣勢,嘴巴張了又張,沒發出一點聲音。 眾人不自覺屏息凝神,望著行香禮佛的女子,呆立了半晌。 行香禮畢,女子轉過身,淡淡掃一眼周使君。 “一別幾載,使君別來無恙?” 周使君怔怔地看著她。 倒是他身邊的周百藥先反應了過來,指著九寧,嘴唇直哆嗦:“賤——” 剛吐出一個字眼,親兵手起刀落,雪亮刀刃擦著他的鼻梁斬下,掀起一陣冰冷的風后,停在他胳膊上方。 刺啦一聲,刀刃只輕輕蹭到他胳膊,外袍衣袖便應聲開裂。 就像張開的血盆大口。 “??!” 刀刃近在眼前,周百藥嚇得魂飛魄散,小腿直抖,踉蹌了一下,往后跌坐在地上。 親兵嘴角勾了一下,收起佩刀,要笑不笑地道:“郎君嘴巴放干凈些?!?/br> 周百藥心有余悸,坐在地上,汗出如漿。 見他差點被親兵砍成兩截,正想出言諷刺九寧的周嘉言渾身僵住。 周使君比父子倆要鎮定得多,回過神,看著九寧,道:“你回來了?!?/br> 他早就知道九寧非尋常人,她這是回來報復他的。 九寧沒說話,示意武僧上前。 武僧應喏,抬著箱籠走到周百藥身邊,打開。 周百藥下意識往后退了幾下。 武僧一哂。 周百藥臉上閃過幾絲狼狽,發現武僧并沒有要抓自己的意思,定定神,朝箱籠看去。 箱籠里滿滿當當的,堆放了很多陳舊的雜物,有明顯用過的襁褓、金銀鐲子、嵌寶項圈,綢布縫的布老虎…… 周百藥茫然地抬起頭,這箱子里的東西他一樣都沒見過,為什么要他看這些? 九寧緩步走到他面前,居高臨下,俯視著他。 “這些,是姨母為她的孩子預備的?!?/br> 周百藥神情更茫然了。 周使君袖子里的手抖了幾下,抬起頭,望向剛才九寧奉香的香案。 香案上有崔氏的牌位……這是自然的…… 等等,那旁邊多出來的牌位是怎么回事? 姨母……九寧說的姨母,必然是崔氏……崔氏不是她母親,竟然是她的姨母?! 她不是崔氏和人茍合生下的? 那她親生母親是誰?崔氏生下的孩子——那個真正的周家血脈又去哪里了? 周使君心頭大震,眼睛驀地睜大。 這時,雪庭念了聲佛號,走到香案前,對著崔氏的牌位鄭重行禮。 “此事說來話長,皆是貧僧一時起了私心,沒有顧及周全?!?/br> 他停頓了一會兒。 “夫人并未做出有違她品格的事?!?/br> 這一句,如冬雷隆隆滾過。 周使君、周百藥和周嘉言都呆住了。 雪庭轉過身,直視著周百藥,緩緩道出當年的往事。 “夫人生產時已經傷了元氣,生下的孩子不久就夭折了。崔家仆從知道夫人自家人罹難后一直郁郁寡歡,肯定承受不住這樣的打擊,不敢告訴夫人,九娘的母親——夫人的從妹不忍夫人傷心,把九娘抱給她,夫人果然好了起來……再后來,夫人已經離不開九娘了,九娘的母親只好繼續瞞著,直到夫人病逝?!?/br> 崔貴妃曾猶豫要不要告訴崔氏真相,但看到崔氏抱著九寧時一臉欣慰滿足的模樣,她實在開不了口。 崔氏的家人都沒了……她想要一個和自己血脈相連的孩子,如果她知道孩子早已經夭折,只怕一天都撐不過去。 崔貴妃感激崔氏,愿意讓九寧一輩子當崔氏的女兒——只要這樣做能夠哄崔氏高興。 說完這些,雪庭垂下眼簾。 “貧僧早就可以帶九娘走……可出于顧慮,貧僧不敢冒險,周家發現她的身份時,貧僧也沒有為夫人辯解,讓她蒙受不白之冤……這一切都是貧僧之過?!?/br> 祠堂里安靜下來。 落針可聞。 雪庭沒有撒謊——周使君看得出來,周百藥和周嘉言同樣看得出來。 他們沉默了很久,喘息聲時重時輕。 武僧抬出另一只小一些的箱籠,取出里面的布帛,展開給周使君幾人看。 那是醫士記錄的崔氏生產的情況。 周使君一時無言。 周嘉言也沒什么話說。 周百藥眼睛瞪得圓溜溜的,盯著那箱籠看了許久,忽然一笑。 “那又怎么樣?” 他猛地一下站起來,晃了幾晃后,站穩,手指頭差點戳到雪庭眼睛里去,怒道:“都是你害的!你要是早點解釋清楚,我會誤會自己的夫人嗎?九娘確實不是我們周家的孩子,她冒充我的女兒,我們家養她這么幾年,沒什么對不起她的!我被你瞞在鼓里,都怪你!” “百藥!” 周使君輕叱一聲,攔住周百藥,看向九寧。 “九娘?!彼樕线€有震驚愕然之色,緩了幾緩,慢慢道,“我們確實誤會了你姨母……不過這不能怪我們,雪庭隱瞞你的身份,又不解釋清楚?!?/br> 九寧沒有看周使君,雙眸平靜,直直看著周百藥。 周百藥被她看得心口發涼,惱羞成怒,道:“你看什么?!我沒有對不起你,你還回來報復我們?” 九寧嘴角勾了一下,“報復?” 如果只是為了報復周家,何須這么麻煩。 她神色淡然,沒再說什么,轉身。 雪庭嘆了口氣,跟著她轉回香案前。 剛想跪下,九寧忽然握住他的胳膊,握得緊緊的。 “叔叔,我來?!?/br> 她輕聲道。 雪庭看著她,神色微動。 九寧搖搖頭,示意武僧攙扶他離開。斂容,對著崔氏的牌位跪下,拜了幾拜。 每一拜都結結實實磕到地板,額頭很快泛起紅腫。 “姨母,叔父為了保護我才隱瞞我的身世,害姨母被人誤會,這幾拜,是我替叔父拜的?!?/br> 她一字一字道。 雪庭站在旁邊,眸光幽深。 九寧繼續叩拜:“這幾拜,是我替阿娘拜的?!?/br> “……這幾拜,是替我親生父親拜的?!?/br>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