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8節
九寧病情好轉,醫士交代她不能受涼,屋里整日燒著幾盆明旺的炭火,窗前供的花每天要換兩次。 書房很空曠,沒有擺放太多陳設器具,中間鋪設幾層厚波斯絨毯的榻上兩張并對放著的花梨大書案,書案略顯凌亂,上面堆得高高的書卷、冊子、戰報和零散的雜物。 周嘉行和九寧盤腿坐在各自的書案前,剛好面對面,低著頭,處理自己的公務。 多弟躡手躡腳走進去,換下銅瓶里的花,洗了手,給九寧換了一盞溫的秋梨膏水。 九寧一上午都在看賬本,看得頭暈眼花,喝幾口秋梨膏,撒開手里的卷冊,往后仰靠在隱囊上,雙手握成小拳頭,輕捶身下的波斯絨毯,長嘆一聲,道:“我好累??!” 真的累! 朝廷名存實亡,各地稅收由當地節鎮征取,長安除了吃老本之外,一點收入都沒有。她沒有動長安的寶庫,養兵、撫民的錢大部分來自武宗留下的錢財和蜀地的賦稅。隨著開支越來越多,她現在不得不親自過問賬目上的事,以免底下的人陽奉陰違,私自克扣。 她不必全懂,但至少要做到心里有數。 管賬不只是算算數字那么簡單,極其復雜而瑣碎。為了一項賬目,她得翻遍之前和蜀地官員、盧公等人的來往信件,查清對應的那一項涉及到的全部背景,大到該州該縣是哪個官吏主事,當年的稅是怎么征收的,小到那個縣下面是什么鄉,鄉下面是哪個村子,村子具體坐落在什么地方,田地是旱田還是水田,主糧是什么,氣候怎么樣,家中有幾口人,可有入伍當兵的男丁…… 她整理了一上午,整理得頭暈腦脹,才只理出一丁點頭緒。 耳邊傳來織物摩擦的簌簌輕響,周嘉行放下他手中的戰報,挪到九寧身邊,居高臨下,眸子一眨不眨,俯視著她的臉。 一想到眼前的人處理什么都特別快,九寧不由得羨慕又佩服,還有那么一點點小嫉妒。 她揉揉眉心,“真累!” 周嘉行沒說話,一手撐著絨毯,整個人罩在九寧上方,另一只手拿起她書案上隨意堆疊的卷冊, 一目十行地看了一會兒,問:“在長安的時候,也這么累?” …… 昨天在書房的時候,九寧沒有抗拒周嘉行的親近,之后大大方方留下來,和他說了這兩年發生的事情。 只要他想問的事情,能回答的她都回答了。 她也不清楚或者回答不了的,也如實告訴他。 懷朗、唐澤長期待在九寧身邊,周嘉行知道她這兩年做了什么,見了什么人。 雖然都是他已經知道的事情,但是聽她面對面親口講給他聽,感覺很不一樣。 比如懷朗信上只會輕描淡寫說一句她連趕半個月的路到達西川,接見當地官員。 而九寧會盤腿坐在他面前,和他抱怨趕路的時候騎了幾天幾夜的馬,怕路上遇到亂兵,他們盡挑最近的路走,馬不停蹄,她大腿都磨破了,疼得她坐都坐不住。 “不碰都疼!疼得眼淚打轉的感覺,現在回想都覺得真的疼……” 但是那時候九寧還沒有收服東川,不能當著部下的面露怯。 她是女子,只要稍微表現出一點點軟弱、嬌氣,蜀地的官員根本不會像現在這樣尊敬她。 所以她得剛強,得身先士卒,得保持冷靜,哪怕藩鎮的軍隊就在對面,她怕得渾身發抖,也必須沉著地帶領部下撤退——即使這些只是偽裝,她也得強忍恐懼裝下去。 長公主的身份只是個起頭,重要的是她怎么發揮這個身份帶來的益處。 她咬牙堅持,和士兵們一樣翻山越嶺、風餐露宿,風里來雪里去,足跡幾乎踏遍蜀地。期間,她從未叫過一聲苦。 士兵們由衷敬服她,才會愿意跟隨她。 她能掌控手里的兵,沒有被部下架空、當成傀儡擺布,那些各懷心思的蜀地官員才會承認她的身份。 如果她只是一個單純哭著逃到蜀地、前去投奔楊昌父子的嬌弱貴女,即使她父親是武宗,即使她坐擁金山銀山,即使她帶了幾萬人馬,也不會有太多人理睬她。 李曦還是皇帝呢,真把他當成皇帝的有幾人? 前世,雪庭以為保住周家就能保護小九娘,死在汴州軍手上。他死了以后,他留下的那些人難道就不知道小九娘的身份么? 他們知道,但他們并沒有為小九娘奔走,因為一切已經沒有意義了。人走茶涼,他們不會像忠于雪庭那樣忠于她。 所以九寧得自己站出來,長公主這個身份才能真正被世人所承認,所愛戴。 九寧回憶往事,又笑又嘆,道:“有一次我和雪庭經過一處峽谷,和東川的兵擦肩而過。離得只有一里遠,我能看到東川兵的旗幟……他們起碼有幾千人,我們只有幾百人……我好幾天沒睡,嚇得我立馬精神了!好在炎延機智,利用地形把東川的兵引開了……” 周嘉行能想象得出當時的驚心動魄。他從十一歲起就跟著部落行走在險象環生的塞外商道間,他們的商隊有自己的武裝,遇到危險,所有成員隨時可以上馬作戰,他們不懼戰斗,即使對方人數遠超于自己。 但九寧不一樣,她只是個嬌生慣養的小娘子。 他拍拍九寧的頭發,“真的害怕?” 九寧停下來,自以為動作隱秘地白他一眼,“當然怕了!我又不會武藝!” 戰場上刀劍無眼,會武藝的人也難以自保,更何況只會一點皮毛的她? 老實說,每次遇到亂兵,她第一個反應就是趕緊甩鞭子催馬快跑。但身為長公主,她不能給武宗丟臉,哪怕怕得腿肚子在打顫,也得一臉云淡風輕,表現得胸有成竹。 一來,穩定軍心。 二來,收攬人心。 順便也是保住自己的面子…… 周嘉行:“既然害怕,為什么還要去?” 九寧一臉理所當然的表情,道:“既然我要動用父親留下的人脈、財寶,公開公主的身份,那就得盡自己的責任??!” 在其位,謀其政。 她從雪庭那里接管武宗未雨綢繆布置下的所有資源,自然就得扛下相應的責任。 所以她一遍遍追問雪庭武宗、崔貴妃可有未了的心愿,仔細研讀武宗留下的所有手札和信件,確保不會浪費武宗的心血。 她的父親溫和包容,明知無法力挽狂瀾,依然為江山社稷嘔心瀝血,但他不忍看到后輩走上不歸路,希望后人能夠認清現實,珍惜自己的人生。 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 江山易主,權力更替,沒落腐朽的王朝被嶄新的取代,這是人力無法阻止的潮流。 李家創建了雄踞歷史長河的盛世,風光過,得意過,彪炳史冊,輝耀千古。 現在它老了,根子爛透了,阻止不了分裂割據,沒法給百姓安定生活,是時候交出權柄了。 即使湮沒于洪流中,也沒有人能抹去這個王朝曾經的輝煌。 武宗看清一切而不執著,并沒有要求雪庭為他匡扶江山,只囑咐雪庭照顧好崔貴妃。 雪庭遵從崔貴妃的遺愿,不想讓九寧卷入風波之中,只求她能平安度日。 然而,雪庭忘了,她早已在風波之中。 她能力有限,只能趁中原強大藩鎮無暇分心時控制蜀地,她盡量保住長安,保下皇族宗室,讓西南少一些戰亂…… 不管將來的結果如何,西南早一日太平,那么就能少一些像崔貴妃、崔氏那樣在亂世中顛沛流離的人。 多一個人獲救,多一個人過上安生日子,武宗泉下有知,想必也是欣慰的。 當她只想當一個富貴閑人的時候,她只要做到自保和保護身邊的人就夠了。 而當她公開長公主的身份時,她就得承擔這個身份帶來的壓力。 現在的她隨隨便便的一個決定,很可能影響成千數萬人的命運,她不能懈怠。 事情就是這么簡單。 周嘉行看著九寧,沉默了半晌。 九寧摸透他的性子了,一點都不怕他,雙手托腮,問他:“二哥,每次上戰場的時候,你一點都不怕嗎?” 周嘉行抬起眼簾,“也怕的?!?/br> 九寧輕笑,梨渦微綻,“你不用安慰我,我不覺得害怕就丟臉了,你肯定不怕?!?/br> 有些人是天生的將領,不會因為殺戮彷徨恐懼,也不會因為殺戮喪失人性,在他們眼里,弱rou強食,自然而然,不必為之憤慨或茫然,只需要不斷讓自己變得更強,炎延就是這樣的。 周嘉行也是。 與其說他心思太重、不肯相信其他人,不如說他習慣什么都靠自己,所以連感情也要牢牢掌控在自己手里。 周嘉行頓了片刻,改了口,“對,我不怕?!?/br> 九寧失笑。 …… 昨天一直談到夜幕降臨才各自歇下,說的大多是蜀地的事,倒是沒怎么說大明宮那邊的狀況。 這會兒聽周嘉行提起長安,九寧點點頭,手腳攤開,繼續大咧咧仰躺在隱囊上。 “當然累,雖然很多事情我都不懂,有人幫我處理,可最后總得我點頭他們才能放手去做。每天天沒亮我就起來了,從早忙到晚,夜里還總有人來叫醒我?!?/br> 她掩唇打了個哈欠,捶捶自己的肩膀。 “還好雪庭叔叔會幫我分擔一些?!?/br> 周嘉行眼眸低垂,凝視她半晌,坐直身子,翻開那本讓她頭疼的卷冊,仔細看了起來。 九寧沒攔他,捶捶肩膀揉揉腰,在絨毯上扭來扭去。 周嘉行正襟危坐,低頭看著卷冊,很專注的樣子。 其實余光一直看著九寧,將她的動作盡收眼底。 她不是故意撒嬌,這是真累了。 如果有其他人在場,她總要矜持一點,保持公主端莊儀態,不會像現在這樣自自然然、大大咧咧的,一點都不講究。 周嘉行喜歡她這樣。 很喜歡。 他很快理清賬目,用筆勾畫出有問題的地方。 九寧撒開隱囊,艱難地坐起,挪到他身后,從他肩膀往下看,嘖了一聲,嘆道:“這么快就好了?” 為什么他做什么都很擅長? 她離得很近,說話時氣息縈繞在他的脖頸間,幾乎要靠在他背上了,束發的絲絳調皮地垂落下來,蹭過他脖子。 周嘉行有點分心,放下筆,掩上卷冊,扭頭,看著九寧近在咫尺的臉。 “我可以幫你?!?/br> 這樣,她就不用辛辛苦苦做她不喜歡做的事,她可以和以前那樣,想睡到什么時候就睡到什么時候。 九寧哈了一聲,“你忙得過來嗎?” 不等周嘉行說什么,她搖搖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