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1節
她趴在車窗前,伸手去接路邊被秋風掃落的黃葉,別在鬢發邊,攬鏡自照一番,含笑道:“跟著我東奔西跑未必是好事,讓她們自在過日子吧?!?/br> 多弟沉默了一會兒,小聲說:“不!跟著九娘……對我們來說是好事?!?/br> 很好很好的事。 九寧挑挑眉,顯然沒把她的這句話放在心上,漫不經心問她:“你跟著我去長安,會不會害怕?” 多弟趕緊搖頭。 她不害怕。 九寧放下寶相花銅鏡,笑著拍拍她肩膀。 多弟臉上有些發燙,抿嘴笑了笑。 她從來沒有表現過自己的恐懼和患得患失。 她不敢表露,怕被九寧厭煩。 沒人知道,每一次和九寧分別時,她有多么害怕。 她害怕九寧忘了她,不再來找她。 還害怕九寧在這段時間遇到其他溫柔體貼的侍女,不想要她繼續伺候。 每次分離,多弟都會忐忑不安。 當炎延或者是其他親隨奉九寧的命令來接她的時候,她臉上沒有露出什么特別的表情,其實心里很想哭。 現在,九寧成了高高在上的公主。 多弟覺得自己愈加配不上給九寧當貼身侍女。 尤其當炎延屢屢得到九寧的夸獎時,她再也沒法抑制自己心底的嫉妒。 所以,她趕緊撿起書本認真研讀,希望自己能在讀書這一項上超過炎延。 …… 兩個學生一個比一個刻苦,九寧非常有成就感。 比較起來,倒是她這個先生最不認真,只要炎延和多弟學了就行,從不額外提其他要求。 炎延和多弟寫字的時候,九寧盤腿坐著翻看南邊送來的賬冊。 半個時辰后,親兵在帳外通報,說雪庭來了。 九寧讓雪庭進來,對埋頭抄書的炎延和多弟道:“好了,今天就抄到這里?!?/br> 兩人恭敬答應一聲,收拾書案。 和往常一樣,多弟起身去忙別的事,順便守在帳外不讓其他人進來。 炎延留下。 大概是不想引來太多人的注意,雪庭從鄧刺史府中出來后就沒再穿僧袍,一襲銀泥圓領寬袖袍衫,頭上裹巾子,依然一身明顯與眾不同的慈悲氣質。進了大帳,低聲道:“東川地方官員分為幾派,其中同情朝廷的一派共有五人,不過他們手中沒有實權,只是治理地方的小吏。其他人有的不滿鄧刺史已久,有的是墻頭草,剩下幾個是鄧刺史的心腹,我沒有驚動他們?!?/br> 他是和尚,和尚往往能不動聲色周旋不同派系之間而不引起其他人的懷疑,尤其是雪庭這樣少年早慧的和尚。他是許多達官貴人的座上賓,總能神不知鬼不覺探聽到消息。 九寧道:“有總比沒有好?!?/br> 雪庭把名單交給她。 九寧掃一眼名單,取出羊皮紙,指指其中一個圈起來的點,壓低聲音問炎延:“如果給你八千人,你能拿下一座城池嗎?” 炎延敢徒手和老虎搏斗,從來不畏懼任何挑戰,不過聽到這個問題,心跳還是陡然加快了點。 她很快鎮定下來,握拳道:“我不知道能不能拿得下,但我敢去拿!” 九寧點點頭。 雪庭皺眉,問:“你想拿下綿州?” 九寧唔一聲。 雪庭看著羊皮紙,問:“為什么不是閬州、利州、劍州或者龍州?” 九寧搖搖頭,說:“一來,利州、龍州、劍州目標太大,我們沒有太大的把握,二來,真的拿下了也不一定守得住。綿州不一樣,地僻,難度小些?!?/br> 雪庭看她一眼。 “你要取西川?” 不等九寧回答,他反對道:“楊節度使經營西川多年,成都府城高墻厚,存糧充足,易守難攻……而且,論情論理,我們不該謀算楊節度使的地盤?!?/br> 九寧搖了搖頭,“不是西川,是東川?!?/br> 雪庭皺眉。 九寧接著道:“楊節度使父子出兵助我,我自然不會搶奪西川,而且奪取西川必須借道東川,與其舍近求遠,不如先控制東川?!?/br> 雪庭問:“你剛才說了,我們不一定守得住一座城,何況下轄十二州的東川?” 九寧輕笑,道:“我們守不住,楊節度使守得住?!?/br> 雪庭反應過來:“讓楊節度使吞并東川?” 九寧搖頭,道:“東川和西川唇齒相依,不管是誰想要取西川,必須借道東川。同樣,如果先拿下西川,偷襲東川也是輕而易舉。所以這些年楊節度使和鄧珪常有齷齪,但始終保持和睦關系,多次共同抗擊外敵。如果我們搶先控制東川,再有其他人來攻打,楊節度使不管是出于自保還是其他,都會傾盡全力幫我們守住東川?!?/br> 還有兩點: 首先,東川一旦亂起來,楊節度使肯定要插手,而他肯定更樂于見到東川落到自己同盟手上,到時候肯定會助九寧一臂之力。 其次,拿下東川以后,楊節度使投鼠忌器,才會真正成為九寧的同盟。 還有,李曦被扣留在梓州,九寧謀取東川,連借口都不用找,就說是為了救李曦。 這樣一來,她不僅占理,還可以趁機打響名聲。 最后不管李曦是死是活,反正她的身份將得到所有人的認同。 雪庭松了口氣。 他怕九寧急功近利,以武宗之女的身份去迷惑楊節度使從而謀奪西川。 那樣未免落于下乘,對她的名聲不利。 先謀取東川,然后以情理勸說楊節度使,同時用東、西川利益一致的特殊關系讓楊節度使點頭,確實是最好的辦法。 炎延站在一邊,聽兩人一來二去商討計劃,等他們沉默下來,忍不住問:“誰能攻下東川?” 九寧微笑,雙手放在炎延肩上。 “先拿下綿州,趁鄧珪分心,我們再一步步蠶食周圍的郡縣……我有把握能說動楊節度使借兵給我們,至于最后能不能拿下東川,就看將軍你了?!?/br> 炎延張大嘴巴。 半晌后,她撓撓脖子,語無倫次:“將、將軍?哪來的將軍?” 九寧點點書案上的羊皮紙。 “只要能拿下綿州,你很快就會成為將軍?!?/br> 炎延嘴巴半天合不上,一臉如夢似幻的表情。 片刻后,她回過神,兩手一拍,笑道:“我一定全力以赴,絕不會辜負殿下的信任!” 九寧勉勵炎延幾句,目送她告退出去。 炎延從小在山野長大,有種動物般的敏銳和冷靜,是天生的將才。 北上長安途中,九寧囑咐炎延跟著周嘉行的部下外出歷練。 炎延每次都興高采烈出去。 秦家兄弟第一次上戰場時嚇得小腿直打哆嗦,而不遠處的炎延已經手起刀落數人頭了。 等聽不見炎延的腳步聲了,雪庭嘆口氣,道:“楊節度使為人迂腐,不會答應擢升炎延為將軍?!?/br> 炎延畢竟是女子,即使立下戰功,楊節度使也不會為她破例。 “這件事不需要楊節度使點頭?!?/br> 九寧斬筋截鐵地道,抬起眼簾,看著雪庭。 “叔叔,你是幫我,還是更想救李曦?” 她知道雪庭幼時在宮里長大,曾經做過李曦、李昭的伴讀。 雪庭和她對視了幾息,微微一笑,有些無奈。 他低頭,從袖中取出一串黃綠色佛珠。 這佛珠是他送給九寧的生辰禮,后來又輾轉回到他手上。 他沒有和九寧說過,這串佛珠是他第一次參加辯經法會時贏來的。 那時他年紀尚小,每天和鮮衣怒馬、意氣煥發的長安五陵少年郎來往,身上還保留有幾分少年人的輕狂意氣。 那一次辯經法會后,他舌戰群僧,名動長安。 所以雖然這串佛珠不算特別貴重,但很多人都知道他手上有這么一串東夷國佛珠。 他把這串佛珠送給九寧。 因為他潛心佛法,遠離世俗,早已不復當年那個為了虛名在一天之內當眾將十幾位高僧辯駁得啞口無言的少年郎。 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 他看淡世事,六根清凈。世間種種,男男女女,在他眼中,不過是一場空。 對凡俗唯一的牽掛,就只有她了。 九寧的這個問題,他根本不需要猶豫。 “自然幫公主?!?/br> 雪庭低頭,隔著袖子托起九寧的手腕,把佛珠戴到她手上。 光從帳頂絲絲縷縷漏進來,佛珠折射出道道瑰麗色澤,襯得她凝脂般的皓腕愈顯潤澤。 雪庭收回手。 她若是個尋常的閨閣小娘子,他便繼續做一個出家人,默默守護她,不打擾她的生活。 她想恢復身份,那他就竭盡全力輔佐她,陪伴在她身側,幫她掃除障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