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6節
等九寧醒轉,頭一個要挨棍子的,只怕是郞主自己吧…… …… 北方千里冰封,銀裝素裹。 在南方,即使是隆冬時節,冰天雪地的皚皚積雪下,依舊時不時冒出一叢叢俏皮的綠。 那是四季常青的松竹。 冬天,它們被層層白雪覆蓋。 等到春暖花開時節,積雪融化,山間又是一片深淺濃淡的綠浪翻涌。 當大雪依然撲簌撲簌飄落時,一封緊急戰報送抵嵯峨山營地。 契丹軍采納投降的漢臣的建議攻城,接連奪下數座重鎮,本該堅守北面的一路大軍不戰自潰,其他兩路先鋒軍士氣大受打擊。 該周嘉行出兵了。 與此同時,一封以飛白書寫就的親筆書信輾轉數千里,終于抵達它的目的地。 書童捏著信走進書房,對窗下伏案書寫的青年行禮:“三郎,信是從長安方向寄過來的,不曉得送它的人用了什么辦法,竟然能越過鄂州封鎖把信送進來?!?/br> 屋外淅淅瀝瀝的雨聲中,青年抬起頭,眉眼溫潤。 他接過信,拆開。 剛看到第一排字跡,手指便驀地收緊。 第96章 前世。 陰雨連綿。 屋內, 鍋中茶湯滾沸,浮起珍珠似的小細泡。屋外雨聲若有若無,細密雨水凝結成豆大的雨滴, 順著青瓦墜下, 吧嗒一聲, 在石階前迸裂成無數顆細小的水珠。 九寧覺得有點燥熱,推開身上蓋的杏子紅花開富貴錦被, 坐了起來, 揉揉眉心。 “做噩夢了?” 一碗熱茶送到她跟前。 她似乎和煮茶的人很熟悉, 下意識接過茶,眼簾抬起, 目光落到對方臉上。 男人垂眸望著她,眼神很專注。 九寧心里一驚,手顫了一下, 茶碗輕晃。 對方輕笑,扶住她的手臂, 矮身坐到床邊,一手繞到她背后, 虛虛環抱著她:“怎么,噩夢還沒醒?” 九寧警惕地崩緊了脊背, 抿一口撒了細鹽的姜茶,“我怎么會在這兒?” “你忘了?” 男人臉色微微一沉。 忘了什么? 九寧茫然了片刻, 放下茶碗, 抬頭, 仔細審視男人。 男人胡子拉碴,眼圈淡淡一層青黑,身上衣裳雖然整整齊齊、體體面面,可沒戴頭冠,鬢發松散,神情疲憊,茶香也掩不住他一身酸臭的血腥氣。 剛剛盤腿坐在簟席上煮茶的閑適氣度,仿佛是她的錯覺。 九寧想起來了,他們剛剛被一批殺手追殺。 他的部下很忠心,拼死趕來救他。 她原本是來刺殺他的,但被其他殺手當成劫獄的人,幾幫人馬在狹小的地牢混戰,對方放出毒箭……殺來殺去,滿地尸首。 后來九寧根本分不清眼前的人是敵是友,糊里糊涂中被男人和他的部下帶了出來。 他們逃了幾天,最后逃到這間宅子里,他的部下要送他離開京城,在他的帶領下起事,推翻軟弱的朝廷,他拒絕了。 無論部下怎么苦勸,他堅持自己的決定。 部下們哭著跪了一地,痛斥朝中jian臣當道,君王昏聵,國將不國。 說到激動處,一拳砸在地上,鮮血染紅磚地。 男人堅如磐石,不為所動。 九寧受了點輕傷,冷眼看著那些部下跪在他身后求他,不知道什么時候昏睡了過去。 模糊記得昏睡前她拒絕和男人同行,男人二話不說,直接扛起她就走。 她覺得頭疼,飛快環顧一周,看到自己的靴子放在屏風那兒,掀開被子。 一雙手按在她肩膀上,制止她的動作。 “別動?!?/br> 男人長腿往上一勾,壓住被角,不讓她動彈,然后整個人往后仰靠在床欄上,擋住她下床的去路。 九寧握拳,很想對著他臉上那道疤再砍一下。 男人似乎完全沒看懂她的敵意,忽然問:“你這幾天經常頭疼,是不是有什么頑疾?” 九寧沒好氣地否認:“沒有!” 她身體好得很!雖然沒法和他們這些習武之人比較,至少也健健康康,不然她也不能風里來雨里去,從江南一直追到漠北。 這幾天忽然鬧頭疼,都是被他給氣的。 男人笑了一下。 “那就好?!?/br> 語調溫和,發自內心地感到欣喜。她年紀不大,落下頑疾可不好。 九寧一怔。 男人迎著她呆愣的目光,無奈地嘆口氣,抬起手,手指輕輕撫過她發鬢。 看著嬌滴滴的,心腸居然這么硬。 對那些游手好閑的小弟那么好,對他就這么絕情。 真是……鐵石心腸啊…… 所以,他不容許她身邊有其他人。 一個都不行。 男人的手指碰到自己的頭發,一種怪異的感覺浮上心頭。九寧先是僵住,然后瑟縮了一下,渾身別扭。 她皺起眉。 不等她開口罵人,男人已經收回手指。 他扭頭,看著屋外綿綿的細雨,“你看,外面在落雨,北邊難得看到這種毛毛細雨,像不像我們第一次見的時候?” 九寧眨眨眼睛。 她早忘了第一次遇到男人時是什么場景了。 男人沒有回頭,但猜得出她臉上現在肯定沒有一絲觸動。 一般的小娘子在她這個年紀,早就嫁人生子了,就是再遲鈍,也該情竇初開,她卻懵里懵懂,好像一點感覺都沒有。 明明其他事情很快就能領會,唯獨不懂這些。 哪怕把心剖開給她看,她可能也無動于衷,只會皺著眉問:“你是不是瘋了?” 難怪老人總說一物降一物。 這輩子他天不怕地不怕,敢和金鑾殿的那位爭一個臉紅脖子粗,偏偏遇上她這么個不開竅的小東西…… 男人嘴角微微一勾,轉過臉來,看著九寧的眼睛。 “第一次見的時候,我坐在船里,你挑開烏篷船的簾子走進來……”男人笑了一下,目光灼熱,“你穿了件黃襖子,柳綠棉裙,頭發很黑,梳得齊齊整整,戴珍珠發箍,腕上還戴了金絲鐲,神氣十足,小小年紀,非要老氣橫秋地和船夫說話……你猜我當時在想什么?” 九寧說不清他的眼神里到底有什么,總之,她手腳僵直,一陣毛骨悚然。 聽他說起,她記起來了。 …… 第一次相遇時,他奉旨南下,預備鏟除盤踞江南、為禍一方的齊家。當時他約齊家家主在湖上會面,齊家知道他這人向來嫉惡如仇,一旦抓到齊家把柄,下手絕不會手軟,赴宴前埋伏了幾百死士,準備以此威脅他,如果他不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非要一查到底,那就來一個毀尸滅跡。 九寧那時剛剛適應身份不久,初來乍到,一心想著早點結束任務,聽說他在湖上泛舟,徑直找上門。 然后,她眼見著男人談笑間當著其他世家的面抓了齊家家主和他的兒子,命人綁了,直接扔下船喂魚。 齊家的死士前仆后繼圍過來殺他,他的部下奮死抵抗。周圍幾艘樓船上鶯歌燕舞,世家族老們臉色陰沉,看到底是他的部下贏,還是死士得手。 誰贏,他們就跟從誰。 鮮血染紅湖面,整個廝殺的過程中,男人若無其事地坐在烏篷船里,一杯杯喝酒。 九寧誤打誤撞上了烏篷船,直到混戰結束,湖面上所有世家樓船靠過來向男人獻殷勤時,才察覺他的身份。 那時他好像確實盯著她看了一會兒。 她當時想:這男人果然警覺,一定是看出自己的目的,要殺自己。 趁著其他樓船靠過來,男人的注意力被引開,她趕緊逃之夭夭。 …… 男人靠近了些,又問了一遍:“你猜到了嗎?” 九寧不吭聲。 他當時果斷殺了齊家家主和他兒子,新官上任三把火,成功震懾江南世家,她哪里知道他在想什么? 男人低笑,“我當時在想,這個小娘子唇紅齒白,生得這樣貌美,不知道是何許人家?有沒有婚配?看她年紀不算大,而我已經年過三十,要是上門求娶,他們家的長輩能許婚嗎?要是他們不許,或是她已經有人家了,我以勢壓人,強迫她嫁,她可會惱?” 屋外雨勢突然變大,豆大的雨滴砸在屋瓦上,嘩啦啦響成一片。 花叢被雨水澆得抬不起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