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4節
她的欺騙已經讓周嘉行不正常了,再繼續騙他,等她離開的時候,周嘉行怎么辦? 九寧執拗地認定一點:她終歸要走,不能欠下太多東西。 周嘉行低著頭,臉藏在暗影中,神情模糊。 “所以呢?” 沉默許久后,他淡淡地問。 九寧掃一眼他慢慢收緊握拳的手,有點想笑。 算了,不嘲笑他了,他發起瘋來很嚇人的。 “以前的事都過去了,我沒法為自己辯解,也不想去辯解。我到底想做什么,沒法和你解釋清楚,我只能說,我尊重你,把你當成親人,不會做傷害你的事,不會無故撒謊欺騙你。我們可以重新開始?!?/br> 他愿意的話,他們可以做真正的親人,朋友。 他不愿意,也不要緊。 總比現在這樣好。 九寧看著周嘉行的眼睛,一字一字認真地道。 沒有點燭火,帳篷里漆黑一片,只有點點微光透過帳篷漫進來。 周嘉行忽然笑了。 “如果我不答應呢?” 九寧白他一眼。 不怕他不答應,就怕他悶著什么都不說。 “那你到底想怎么樣?” 周嘉行看著九寧,猛地俯身湊上前,握住她的肩膀。 她披了一條展開的披帛御寒,錦緞滑軟,他手指剛碰到她的肩,披帛往下滑落,簌簌一聲細響,露出里面松垮垮的衣襟。 眼前一抹凝脂雪白晃過,里衣輕薄,透出細嫩膚色,視線再往下,還能看到玲瓏起伏的線條。 九寧啊了一聲,抓起披帛攏好。 周嘉行眸色微暗,放開她,動作有點僵硬。 她今晚的坦白在他的意料之外。 其實也在情理之中。 她看似對什么都不在意,隨時可以甩甩手離開,但偶爾漫不經心地在意那么一下,就是十分的純粹,讓人不知不覺沉醉其中,無法自拔。 明知她在欺騙,還是想讓她這么騙下去。 現在她在意他了。 就像她在意周都督和周嘉暄那樣。 而且她承認了,親口說出來了。 周嘉行不動聲色。 其實心里欣喜若狂。 一種他說不出口的,沒法用語言描繪的,讓他忍不住從心底感到舒暢的愉悅感慢慢地浮上來,將他包圍在其中。全身上下,沒有哪一處不舒適。 他沒有笑。 但心里的那個他卻像一個傻里傻氣的少年,歡天喜地,滿面春風。 原來喜悅是這種感覺。 猛烈,來勢洶洶。 第95章 周嘉行眼眸低垂, 掰開九寧握著茶碗的手。 她身子嬌弱, 實在不適合練騎射,但她一直堅持在練習。 纖纖十指白凈,柔韌。 他手掌寬大, 蓋在她手背上,能整個包住她半握的拳頭。 九寧怔住,不明白周嘉行為什么要拉自己的手, 但也沒掙開, 順著他的力道松開手,讓他拉著自己的手指。 周嘉行捏著她的指頭, 俯身靠近, 讓她摸自己額前一塊微微凸起的痕跡。 “你問過我有沒有疤……”他道,“這里有一塊?!?/br> 他漏夜從營地外騎馬趕回,額頭冷得像塊冰。 九寧被他拽著, 指腹擦過他的發根。 一種怪異的、陌生的觸感從手指傳回。 淡淡的微光從頭頂落下, 兩人靠得極近,不止能看清那一塊小小的藏在發根處的傷疤,還能清晰看到他淺色眸子里自己模糊的倒影。 他目光灼灼,沉著, 冷靜。 有種志在必得、成足于胸的從容。 就好像今晚這所有的一切,都在他的意料之中。 她的坦誠, 亦或她的欺騙, 他全都看在眼里。 九寧心跳陡然加快了幾分, 像是忽然被蟄了一下, 飛快抽回手指。 周嘉行看著她,眼底有淡淡的笑意閃過。 “這塊疤,是我在周家時留下的?!?/br> 他用一種平淡得近乎冷漠的語氣講起往事。 對大多數人來說,幾歲以前的記憶多半模糊不清,乃至于十歲之前的記憶都模模糊糊,只能記住其中幾件印象最深刻的事。 周嘉行不一樣,他記得幼年時所有辛酸的過往。 黎娘整日將他鎖在房里,不讓他和其他人接觸,這并不耽誤他認清自己的身份。 他知道自己的存在讓母親為難,讓父親覺得羞恥。 黎娘經常抱著他哭,哭自己的不幸,哭她沒能討周百藥喜歡,哭周圍仆婦明里暗里的諷刺。 周嘉行沒有哭過,因為知道哭不僅沒有用,還會招來更多恥笑和鄙夷的喝罵。 后來有一天,黎娘不知道從哪個仆婦那里聽了什么話,突然異想天開,覺得如果周嘉行不是那么像她,而是更像周百藥,說不定能喚回周百藥的慈父之心。 但那怎么可能呢? 周嘉行從出生起就是一頭卷發。 黎娘卻被周百藥可能接受周嘉行這個虛無縹緲的可能迷住了心智,她不忍心兒子受苦,于是想方設法讓他更像周家小郎君。 她的方法很離奇,除了每天拉著他求神拜佛以外,還有讓他去太陽底下曝曬、剪掉他的全部頭發,連眉毛也剃掉、掐著他的脖子逼他喝下一碗碗從寺里求來的苦藥水…… 聽到這里,九寧大概猜到發生了什么。 她臉上難掩驚詫之色,呆呆地看著周嘉行。 他從沒有提過這樣的事,書中也沒有提及,他獨行千里,送母親黎娘的骨灰回鄉安葬,潛伏周家為黎娘洗清罵名……從始至終,他沒有抱怨過母親黎娘一句。 一句都沒有。 周嘉行輕描淡寫道:“她試過很多辦法,仆婦們或許是出于好心,或許就是想看笑話,教了她很多土法子?!?/br> 黎娘只是個小小的婢女,幼時被打敗蘇部的另一個部落擄走,淪為奴隸,能懂多少東西呢? 她以為仆婦們是真心為她著想,又或者她實在沒辦法了,所以只能把每一個可能的法子都試一遍。 周嘉行記得她的每一次嘗試。 因為這些嘗試于他來說全是痛苦的記憶。 流產后,黎娘更加瘋狂,更加急迫地想要讓他得到周百藥的疼愛。 她甚至拿燒得通紅的鐵鉗燙他的頭發,鐵鉗蹭過額頭,擦下一塊薄薄的rou皮。 他受不了那樣的疼痛,掙扎的時候,額上被燙傷了一大塊。 疤痕就是這么留下的。 黎娘清醒過來后,抱著他哭,眼淚一顆顆落到他的傷口上。 很疼。 周嘉行痛得暈了過去。 等他醒來時,發現母親還在哭。 他忍著疼推開黎娘,找外面看守院子的仆婦討來藥膏給自己抹上。 后來他發起燒,躺在床上,一陣陣發抖。 他病了一段時間。 可能是幾天,也可能是一個月,他記不清了。 只記得那些天自己躺在床上,吃什么都吐,連水都喝不進。窗戶一直緊閉著,從早到晚。屋外有麻雀嘰嘰喳喳的叫聲,明亮的光線透過窗扉照進屋,空氣里的顆?;覊m顆顆分明,外面一直是晴好天氣。周家小郎君們在一墻之隔的庭院里玩耍,笑鬧聲時斷時續。偶爾傳來大郎周嘉言數落三郎周嘉暄的聲音,兄弟倆為了能不能瞞著教書先生摘還沒成熟的果子小聲地吵嘴。大郎惡聲惡氣,非要摘果子玩,三郎奶聲奶氣地引經據典勸阻他。不一會兒兄弟倆可能又和好了,支使仆役們陪他們倆一起踢球玩。 周嘉行大病了一場。 期間周百藥問都沒問一聲,只有崔氏身邊的仆婦過來看他。 據說聽完仆婦的回稟之后,崔氏只說了兩個字: “作孽?!?/br> 周嘉行熬了過來。 再后來,他病好了些,能夠出去曬太陽。 黎娘要抱他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