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9節
終于,一人按捺不住,摔碎茶盞,怒道:“蘇晏,你欺人太甚!” 這一聲銳響和怒吼一起傳出牙帳,候在外面、手執長刀、正全神貫注聽著牙帳動靜的稗將們立刻割破帳簾,沖入牙帳,明晃晃的刀鋒對準最先暴起的幾名酋長。 異變突起,眾人反應不及,掀翻案桌,霍然而起。 稗將們早有準備,手中長刀落下,咔嚓幾聲脆響,斬斷案桌:“敢妄動者,斬!” 驚叫、怒吼、質問聲同時響起,短暫的混亂后,牙帳里的人很快分成幾大陣營,背對背相靠,警惕地盯著對方。 周嘉行站在書案前,抬起眼簾,掃視一圈。 稗將們會意,收攏圈子,將酋長們圍在帳子當中。 一名酋長雙眼赤紅,怒視著周嘉行:“你竟然設下埋伏!” 原來剛才讓他們卸下刀劍,就是為了此刻! 他對著周嘉行狠啐一口:“果然是漢人的種,卑鄙!枉我們把你當成同胞,以為你真心和我們一起共赴難關!” 周嘉行臉上仍是那副淡然表情,扭頭和喬南韶說話。 喬南韶雙腿發軟,強撐著沒后退,他果然更喜歡和世家們打交道,不喜歡這種刀光劍影的場合。 部落首領們發指眥裂,怒瞪著他們。 忽然,被圍起來的阿史那部酋長扯裂長袍,仰天大笑:“蘇晏小兒,你未免得意得太早了!” 他話音未落,其他幾個部落的首領同時動了起來,袖中銀光閃爍,快如閃電,撲向稗將。 幾聲悶哼,稗將們紛紛倒地。 這一切發生得太快,喬南韶還沒從剛才稗將入帳的劇變中反應過來,就覺袖子一緊,一股大力從旁襲來,冰冷的手指扣住他的咽喉,將他按在地上。 冰冷的匕首劃過他的胳膊,他渾身僵直,毛骨悚然,一個字說不出來,隨著慣性倒地。 頃刻間,酋長們反客為主。 支持周嘉行的蘇慕白也被一名部落勇士按倒在火盆旁。 帳外的親兵顯然不知道牙帳內又出了變故,情勢陡然反轉。 周嘉行的人都被制住了,他似乎知道自己雙拳難敵四手,站著沒動,眸光閃爍了一下。 阿史那部酋長獰笑道:“蘇郞主以為鴻門宴是這么好糊弄人的?剛才那個窮措大過來請我們的時候,腿還在發顫呢!下次你得找個膽壯的?!?/br> 跪在地上的喬南韶臉上現出惱怒愧疚之色。 酋長哈哈大笑,“非我不仁,是你們漢人說話不算數,休怪我翻臉不認人!” 周嘉行目光在眾人臉上轉了一轉,淡淡道:“事已至此,何必說這種自欺欺人的話。你們暗中的謀劃,我早已知曉?!?/br> 酋長一愣,收起笑容,“你發現了?” 周嘉行不語。 酋長咧嘴一笑:“原來如此,難怪你沉不住氣,就這么幾個親兵也敢倉促動手,突然要把我們的勇士抽調去前線作戰……可惜,你還是晚了一步?!?/br> 他志得意滿,見旁邊被反扣了雙手跪在火盆前的蘇慕白表情茫然,冷冷一笑。 蘇慕白還以一個鄙視的眼神:“懦夫!” 酋長瞳孔猛地一張,嗤笑:“究竟誰是懦夫,還不一定?!?/br> 他得意地抬起下巴。 “你以為我是因為怕死才反悔的?愚蠢!” 他環顧一周,“早在盟約建立時,我就沒想過幫他們漢人打仗!” 蘇慕白驚愕地瞪大眼睛,其他幾個部落首領和他一樣,也一臉震驚。 唯有周嘉行臉上沒有意外之色。 酋長朗聲道:“唐室早已名存實亡,中原混戰,這正是我們重新崛起的大好時機!百年前,我們的祖先被唐室誘騙至中原,朝他們稱臣進貢,他們許諾給我們土地、牛羊、糧食和自由,許諾給我們榮華富貴……我們被他們騙了!漢人的許諾是最大的謊言!我們的部族一日一日地衰落,最終消失在他們不斷的排擠打壓中……現在,是我們重新找回祖先榮光的時候了!小皇帝逃之夭夭,長安群龍無首,漢人們只顧著內斗,我們為什么要幫漢人抵御契丹軍?我們應該占領長安!重建我們的汗國!讓漢人匍匐在我們腳下,充當我們的奴隸!金銀財寶,土地,女人……這些東西,漢人舍不得給,我們自己去??!” 牙帳內,死一般的寂靜。 眾人呆住了,為酋長這個瘋狂的念頭。 酋長仰天大笑,毫不意外地看到幾個部落首領在自己的敘述中慢慢抬起頭,露出心馳神往的神情。 “現在中原陷入一片戰亂,契丹南下……這是我們重建汗國的最好時機!”他近乎失態地笑了許久,望向周嘉行,“若不是為了部落將來著想,我怎么會忍氣吞聲,任你這個小兒頤指氣使!” 周嘉行冷靜道:“你假意帶兵南下,其實一直在等待時機?!?/br> “不錯!”酋長大方承認。 周嘉行忽地問:“你和契丹人也有交易?” 酋長眉毛一揚,詫異地看他一眼,“你果然有幾分本事?!?/br> 他答應和周嘉行結盟,本就是沖著利益而來,原先只是想著看前線戰況隨機應變,如果李司空獲勝,他能跟著占點便宜,如果李司空慘敗,他就帶著勇士搶掠漢人的城郭,然后逃回草原,總之不管哪方打贏,他絕不會空手回去。 但小皇帝干脆地跑了,他駐扎在長安城外,日日看著這座繁華的都城,心里不免起了幾分心思。 長安是什么地方? 那是“稻米流脂粟米白,公私倉廩俱豐實”的長安,是“九天閶闔開宮殿,萬國衣冠拜冕旒”的長安! 這個念頭一旦生成,就如神話傳說中一日長成參天大樹的種子,在他心里根深蒂固,并且很快發芽、長大,無時不刻不提醒他:長安就在眼前吶!祖先們想征服的土地,就在腳下! 就在這時,契丹人秘密找到酋長,許諾攻破長安后允許他的部族在城中搶掠三日,所得財寶,全部歸他所有。 酋長馬上就心動了。 這些天他故意和周嘉行作對,不管周嘉行提出什么作戰計劃,他總要找借口反駁,打壓他,讓他失去威信,不斷和其他部落爭執,以達到破壞盟約的目的。 他已經成功說服幾個部落,約好過幾天等周嘉行動身時伏擊,人手早已經安排好,只等周嘉行出兵。 沒想到今天周嘉行忽然更改了計劃,迫使他們的勇士跟隨他去做先鋒軍,還設下鴻門宴,想以武力逼他們合作。 既然周嘉行自己找死,就怪不得他先動手了。 酋長得意地看向蘇慕白幾人:“你們不是漢人,為什么要為漢人賣命?不如跟隨我,一起占據長安!” 蘇慕白沒作聲。 另外幾個部落首領滿面怒容,但沒有開口怒斥他。 牙帳再度安靜下來,這一回,是眾人心照不宣的安靜。 盟約失敗了。 酋長放聲大笑。 笑聲在牙帳上空盤旋繚繞。 他暢想著攻破長安后盡情去攫取那座繁華都城的財富時的美妙情景,抬手,示意自己的親兵上前拿下周嘉行。 這人不能隨隨便便殺了,契丹人點名要活捉他。 幾名親兵同時暴起,撲向周嘉行。 周嘉行望著酋長,嘴角微微一挑。 酋長一驚,一種直覺般的恐懼劃過心頭,涼意從腳底竄起,直沖向頭頂。 一聲厲喝還未喊出,眼前人影一閃。 銳痛劃過喉嚨,繼而傳遍全身。 鮮血汩汩而出。 酋長低頭,不可置信地看著自己的胸口。 一把雪亮的匕首插在他胸膛上,頸間也多出一條細細的傷口。 動手的人,正是他的親兵! 酋長喉中發出模糊不清的呼喊,木然地抬起頭,對上一雙淺色的、閃動著銳利鋒芒、刀鋒般的眸子。 周嘉行面無表情地看著他,冷靜,沉穩。 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之中。 酋長明白了,根本沒有什么鴻門宴,喬南韶的慌亂不是出于恐懼,而是故意流露好引他上鉤! 是了,牙帳外很平靜,平靜得詭異…… 他埋伏的人手去哪兒了? 他中計了! 周嘉行早就知道他準備和契丹人里應外合,一直按兵不動。 這些天他不斷破壞盟約,周嘉行仿佛焦頭爛額——這些都是假的。 他以為周嘉行年輕氣盛,不足為懼,放松警惕。 周嘉行卻早就不聲不響收買他身邊最信任的親兵,然后故意露出破綻,讓他以為他們因為急于出兵支援阿史那勃格才設下鴻門宴,引誘他動手…… 用他們的話來說,逼他狗急跳墻。 一瞬間,酋長想清楚了所有事情。 但已經晚了。 他不該輕視周嘉行…… 帶著無限的悔恨和不甘,他踉蹌了幾步,撲倒在地,氣絕身亡。 與此同時,剛才倒地的稗將忽然“起死回生”,唰唰幾下,制服另外幾個親兵。 帳中其他人目瞪口呆,被這突然的刺殺給整懵了。 蘇慕白被解開束縛的時候,還沒有從震驚中回過神。 其他部族首領扶他站起來,和他交換了一個眼神。 神色尷尬。 他們剛才被酋長說動了,也想趁中原混亂時攻打長安…… 現在酋長被周嘉行的人殺了,他們該怎么辦? 盟約還能繼續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