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3節
這回真病了, 煎好的要送到跟前,雖然渾身發軟,手抬都抬不起來, 她還是沒讓多弟伺候, 嫌藥太苦,自己端著碗, 一口氣飲盡苦澀的藥湯,躺回枕上。 吃了藥,再睡一覺就好了。 她迷迷糊糊地想, 緊緊抱著隱囊,合眼睡去。 恍惚中似乎又回到江州, 躺在溫軟馨香的床褥里,帳前的葡萄飛鳥紋香囊送出縷縷甜凈幽香,侍女在一旁殷勤服侍。 “乖, 良藥苦口?!?/br> 三哥周嘉暄會這么勸她,然后允諾很多好吃的好玩的,哄她吃藥。 周都督愛縱著她,但吃藥這種事卻絕對不會允許她任性。 不過他會光明正大瞞著郎中帶她出去玩, 讓她騎他的馬, 帶她去城外跑馬踏青。 鶯啼燕語的暮春四月, 池畔槐柳蔭濃。 瀲滟的花光樹影中,九寧錦緞束發,穿一襲泥金翻領團花錦袍,縱馬馳過繁花似錦的堤岸,衣袍獵獵。 歸家時,發鬢旁不知什么時候落了幾朵艷麗春花,衣袍襟袖盈滿潑辣花草香。 連馬蹄也仿佛帶了幾分香氣,引得蝶飛蜂繞。 周都督騎馬和她并轡而歸,拂去她鬢邊落花,哈哈笑。 “整天悶在宅子里,沒病也懨懨的!別聽你老子啰嗦,以后觀音奴想出來玩,就騎阿翁的馬,沒人敢攔你!” 九寧笑著應聲,摘下一朵怒放的芙蓉,簪在周都督束發的巾幘旁。 “阿翁戴上花,比三哥還??!” 周都督吹胡子瞪眼,佯裝發怒,擰她鼻尖:“連阿翁都敢打趣,我看你病真好了!” 九寧趕緊躲開,狠狠夾一下馬腹,催馬疾跑,回眸輕笑,頰邊一對梨渦。 不是她故意想撒嬌…… 一個人的時候,生病了、不舒服了或者受傷是常有的事,她連哼都不會哼一聲。 有錢就去看郎中,沒錢便忍著。 但身邊的人那么關心、那么在意…… 她突然發覺,喔,原來人生病了需要休息呀。 像個孩子,沒有大人在身邊,摔倒了會自己不聲不響爬起來,若是有大人在旁邊,不由自主就覺得有點委屈…… 因為被人珍視,所以不自覺會如此。 九寧并不覺得這是軟弱的表現,她又不是刀槍不入的銅皮鐵骨,只是個平凡人。 她只是……偶爾想偷偷懶而已。 縱然所有記憶會失去,也算是痛痛快快經歷一回,沒有虛度。 許是湯藥里加了安神助眠的東西,九寧覺得頭疼減輕了點,慢慢睡熟了。 但睡得不大舒服,一直在不停做夢。 意識半清醒半夢朦朧,知道自己在做夢,卻醒不來。 夢見很多似曾相識的陌生場景,她一個人,不停輾轉于不同的世界,認識不同的人。 每一次,都以殺人結束。 身邊來來去去,去去來來。 浮云如白衣,須臾若蒼狗。 到最后,還是只剩下她一個人。 她手里握了把短劍,劍刃似雪,銀光閃爍。 這是第幾次? 九寧不記得了。 大雨滂沱,天地間掛起萬丈雨簾,群山峻嶺、平原溝谷、城郭坊市盡數淹沒在大雨中。 像是誰捅破了天,銀河傾瀉而下,到處都是冰冷的雨水。 雨滴砸在眼皮上,有些疼。 九寧收好短劍,茫然地四顧一番,想在無邊無際的雨幕中找到一個可供避雨休憩的地方。 剛走出幾步,腳下不知道踩了一個什么明顯不是泥濘土地的東西。 對方發出一聲悶哼。 要死不活的樣子。 九寧瞳孔微微收縮了一下。 她俯身,撥開男人臉上的亂發。 右臉一道長長的刀疤。 九寧怔了怔,記得好像要殺這個男人。 短劍就在腰間掖著,她卻沒拔劍,而是彎腰,將受傷的男人扶起來,拍拍他的臉。 “喂——你沒死吧?” 他要是死了,那自己的任務不就失敗了? 她得親手殺了他。 男人身負重傷,濕透的衣袍上全是暈開的血跡,雙手血淋淋的,幾可見骨。 他緩緩睜開眼睛,眼神渙散。 還好,還有一口氣! 九寧眼珠轉了轉,抹去臉上雨水。 正好她還欠男人一條命沒還呢! 九寧想起來了,男人回京途中遭到暗殺,部下拼死保護他,他不愿拖累同僚,只身引開前仆后繼、怎么也殺不完的死士,然后就不知所蹤。 她剛巧打聽到這個消息,一路找了過來。 也是她運氣好,靠著直覺往北走,竟然真的讓她找著他了。 距男人不遠的地方,一地尸首,正是前來刺殺他的死士。 九寧只有一個人,不可能短時間內掩埋掉所有痕跡,只能背起男人,先帶他離開。 后面肯定還有追兵,她得盡快把男人送去安全的地方。 然后就兩清了。 九寧扶男人起來,看到他衣袍底下的傷口,嘖了一聲。 虧得他皮糙rou厚,被砍成這樣了竟然還能支持到現在,果然厲害。 男人太重了,九寧剛背起他時,差點沒被壓趴下。 “真重??!” 她忍不住抱怨了一句。 雨勢變小了點,天色黑沉,黑得伸手不見五指,連敲在臉上身上的雨滴也是黑的。 九寧咬牙,抬頭辨認了一下方向,邁開步子。 她知道追兵很快會找過來,不敢耽擱,咬牙背著男人,以最快的速度逃離山谷。 雨越來越小。 九寧集中精力背著男人埋頭趕路,其他感覺暫時弱化了。雙腿像灌滿了鉛,每抬一下都是折磨。 “真重??!” 她又抱怨了一句。 就這么走啊走,天邊漸漸浮起淡青色天光。 云收雨霽,日出前的天空,剛被大雨淘洗過,湛藍得可愛。 九寧幾乎跑得要吐血,看到不遠處營地上空飄蕩著代表男人部下軍隊的旗幟,二話不說,隨手把男人往泥濘的地上那么一扔…… 砰的一聲響,男人仰面躺倒在泥濘中。 九寧沒空管他,先雙手叉腰,不住喘氣,驚天動地咳嗽一陣,差點把五臟六腑都咳出來。 半條命都快跑沒了! 這里是男人的地盤,他的屬下個個忠心耿耿,恨不能把她大卸八塊,她沒敢多耽擱,休息了一會兒,輕輕踢男人一腳。 男人躺在污泥臭水中,一動不動。 “這次就不落井下石了……等下次……” 九寧哼一聲,捶捶胳膊捏捏腰。 還沒想好怎么通知男人的下屬來救他,半山腰那頭突然傳來響動,一伙五個人組成的巡查隊伍慢慢朝他們靠近。 九寧趕緊離開。 那五個老兵搖搖擺擺走了過來,很快發現躺倒在路邊泥坑里的男人,大驚失色。 九寧躲在林子里,確認男人被他的屬下畢恭畢敬抬著救回去,轉身便走。 …… 這一走,過了數月。 又仿佛沒過多久。 九寧暈暈乎乎,發現夢中的場景突然變了。 她往前踏一步,眼前慢慢現出熟悉的輪廓,燭火搖曳,滿室黯淡紅光。 這是一間陰森的牢房。 她手里的短劍,正對著一個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