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節
九寧仰面躺倒,手腳張開劃拉了兩下,側身抱住塞滿香花的宮錦枕頭,不一會兒就睡熟了。 等去打獵的周嘉行主仆滿載歸來,她還在睡。 護衛們上前幫忙卸下馬鞍旁掛的山雞、野兔,拿到江邊剝皮洗凈,架起爐火,找侍婢討來煎茶的姜、鹽、胡椒,熟練地烹制起來。 香味像帶了鉤子,四處亂竄。 周嘉行走回紗帳邊,撩起金泥錦帳。 錦帳里光線昏暗,暗香浮動,氈毯上中間鼓鼓囊囊隆起一小塊,九寧蜷縮成小小的一團,手里抱了塊大軟枕,似乎睡得正香。 幾個侍女跪坐在一旁打盹。 周嘉行視線落到九寧睡得紅撲撲的小臉上,出了一會兒神。 床帳里響起翻動聲,九寧翻了個身,撒開枕頭,慢慢坐起來,伸了個大大的懶腰。 目光和周嘉行的對上,她下意識朝他招手。 她一雙烏溜溜的眼睛濕漉漉的,卷翹的長睫上有細碎的淚珠,像是還沒睡醒。 周嘉行走進錦帳里,俯身。 啪嗒一聲,九寧還帶著潮熱的手掌落在他鬢邊,揪了揪他梳成辮子再攏成發髻的卷發。 “早就想摸了?!?/br> 九寧嘟囔了一句。 她總覺得以前好像摸過這種卷發,觸感又柔又滑,很舒服。 旁邊傳來幾聲竊笑。 打盹的婢女醒來,正準備奉茶,看到九寧抓著她哥哥的頭發使勁扯,忍不住偷笑。 周嘉行拉開九寧的手,接了碗茶送到她手上,面不改色地出去了。 等九寧洗漱裝扮好,外面護衛已經把獵物烹制好,盛在干凈的碟子里奉到她面前。 “二郎真厲害,一會兒工夫獵了那么多!” 九寧完全不記得自己扯周嘉行頭發的事,高高興興盤坐在爐火前,還招呼周嘉行一起過來吃。 “二哥,這都是你獵的,你可是大功臣?!?/br> 周嘉行的頭發已經重新梳好了,沒說什么,坐下陪她一起吃。 吃飽喝足,騎著馬在大道上跑了幾個來回,天色慢慢暗沉下來,黑鴉盤旋,暮色四合。 仆從過來提醒九寧歸家,世道不太平,下午很早就得關城門。 雪球被僮仆帶著跑了好幾圈,身上的鬃毛已經吹干。 九寧上馬,回頭凝望暮色下黛色群山,莞爾,“二哥,我心情好多了?!?/br> 她想通了,就算被系統懲罰也要想辦法除掉薛家,痛就痛吧,咬咬牙撐過去。 反正只要周嘉行和多弟平安無事,系統就不會收回她這條小命。 周嘉行是個大忙人,今天陪她出來跑馬,在野地喝茶,談論江州、鄂州兩地局勢,枯燥無趣。 難為他一直好脾氣地陪著她,沒有露出不耐煩。 “那就好?!?/br> 周嘉行淡淡道。 第64章 故人 襄州。 螳螂捕蟬, 黃雀在后。 李元宗身死, 袁家岌岌可危, 襄州刺史趁機率領襄州軍主力和其他幾方勢力一起圍攻鄂州。 他們以為江州也會蹚這趟渾水, 分不出兵力攻打自己, 并沒有留下太多守軍,于是周都督帶著幾千江州兵一路勢如破竹, 甚至幾次攻到襄州府城。 有幕僚建議不如趁此機會直接占據襄州,等襄州刺史回轉, 正好設下埋伏打他一個措手不及。 周都督認真考慮過后, 否決了這個提議。 他們遠離江州,沒有其他援兵接應,雖然能趁亂搶下襄州, 但一旦被困入城池中,就得和襄州軍打消耗戰, 這不是江州兵的強項, 況且他們沒有帶多少糧草, 支持不了多久。 而且這時候打下襄州也未必能守得住, 意義不大。 就在這時,突然傳來襄州刺史在行軍途中猝然病逝的消息。 這可真是瞌睡遇枕頭——來得正是時候。 和李元宗一死、河東立刻亂成一團一樣, 襄州刺史前腳剛蹬腿,第二天他的兒子們就為了繼承權大打出手, 幾個嫡子先互毆了一通, 庶子趁機帶了幾千人先占了兩座州縣, 嫡子們大驚, 先放下彼此之間的爭端,一起對付庶子。 庶子見自己斗不過嫡兄們,一不做二不休,打開襄州城門,引狼入室。 襄州大亂。 趁著襄州刺史一家混戰,周都督跟在后面撿漏,等兩方打得差不多了,只剩下殘兵敗將時,他老人家唰啦一下帶著江州兵沖上前直接把雙方都解決了。 一家人,就該整整齊齊嘛! …… 這天,守衛森嚴的青竹縣城遽然鼓聲大作,縣衙的方向冒起沖天火光,襄州刺史的三兒子和八兒子兵臨城下,合力攻打排行第四的庶子。 雙方先互相罵陣,然后開始攻城,城墻之上一片喊殺聲。 此時,距青竹縣城只有七八里之遙的石磨山上,埋伏了兩千人馬。 石磨山并不算高,因為從遠處看形狀像一座聳立的石磨,因此得名石磨山。它正好位于縣城正東方向,站在山頭眺望,視野開闊,能夠俯瞰大半個縣城。 通往縣城的幾條官道也盡收眼底。 周都督身著甲衣,騎在馬背上,遙望縣城不同方向竄起的滾滾黑煙,搖了搖頭。 一旁的裴望之小聲道:“都督怕城中有埋伏?” “他們幾兄弟天天殺來殺去的,個個都殺紅眼了,哪來的其他人設埋伏?” 周都督嗤笑,繼續凝望縣城,臉上笑容慢慢變淡。 他是在感慨襄州刺史,英雄一世,如今尸骨未寒,他的孝順子孫們就把他一生的基業全部葬送。不等其他勢力下手,這一大家子自己把自己折騰死了。 李元宗也是如此。 他的兒子、義子們倒是個個聰明悍勇,有野心有抱負,不像襄州刺史的兒子們這么無能??蓡栴}是李元宗的義子們都太出色了,而李元宗已經年老,管不住狼子野心的兒子們,他那人脾氣又大,不討兒子喜歡,下場還不如襄州刺史。 至少襄州刺史死前,兒子們個個服服帖帖的。 周都督不免想到自己身上。 周百藥不用說,不中用,大郎和他爹一個模子刻出來的,也派不上用場,三郎文弱,亂世之中扛不起家業。其他房的子弟碌碌無為,偶爾有幾個出色的,但年紀太小,而且血緣關系太遠。 唯一比襄州刺史和李元宗強的地方,大概就是周家子弟平庸歸平庸,至少不會自相殘殺。 有異心的,都讓周刺史在上次的肅清中秘密處理掉了,亂世之中,家族內部不允許有可能殘害自己族人的小人。 城頭的廝殺還在繼續。 周都督和裴望之開起玩笑,“將來我要是撒手走了,你猜誰會第一個出兵江州?” 裴望之跟隨周都督日久,早已經習慣周都督的不著調,但還是低聲勸:“都督龍精虎壯,何來如此之說?” 開戰之前說這種話不吉利啊,大都督。 周都督白裴望之一眼,接著問:“你覺得唐六和劉豹兩個人怎么樣?” 唐六和劉豹都是周都督倚重的下屬,兩人分領江州兵精銳和主力,在軍中威望很高,只在周都督之下。 裴望之冷汗涔涔。 都督這話叫他怎么答?很顯然唐六和劉豹是都督最后選中的繼承人,他難道還敢說唐六和劉豹不好不成! “你說實話?!敝芏级侥樕系纳袂轵嚨刈兊脟烂C起來,“遲早會有那一天,我得給家里幾個孩子留點倚仗?!?/br> 他正經起來頗有威嚴,裴望之不敢裝糊涂,飛快思考一番,道:“唐將軍老實,劉將軍英勇?!?/br> 周都督點點頭,“唐六忠心,不過他不是劉豹的對手,提拔他,他守不住江州。劉豹是個人才,但野心太大?!?/br> 把江州兵留給唐六,唐六會善待周家人,可他能力有限,保護不了周家。 劉豹或許能站穩腳跟,不過他可不會對周家人手下留情。 至于把江州兵留給周家…… 目前周都督沒有這個打算,真這么做了,周家人只會死得更快。 裴望之知道周都督在擔心什么,掃一眼左右,親兵們離他們很遠,決計聽不到他們之間的對話。 “都督?!彼笆值?,“您可記得喬家?” 周都督挑眉,不明白裴望之為什么在這時候提起喬家。 喬家之前和周家定下婚約,后來喬家想趁周都督遇害時落井下石,兩家已經斷絕往來。 他擺擺手,示意裴望之接著說下去。 裴望之小聲道:“之前喬家也和襄州刺史府上類似,家中子弟個個出類拔萃,彼此之間互相爭斗,去年那位曾造訪江州的小郎君喬南韶打敗了自己的哥哥,前不久剛剛成為嗣子……他之所以能脫穎而出,靠的是一支商隊的幫助?!?/br> 說到這,他停頓下來。 周都督回想了片刻,眸光微閃:“你是說二郎?” 能讓裴望之特別留意的商隊,必定和周家有關系。 “正是?!迸嵬袂榧悠饋?,道,“據說喬南韶和二郎定下盟約,二郎才會幫助他奪得嗣子之位。二郎的商隊絕不只是做生意這么簡單!他們還幫各地節鎮搜集情報、運送武器糧草,甚至為他們打仗。二郎絕對上過戰場!他的商隊不會無故在鄂州盤桓這么久,據我猜測,二郎很可能是鄂州袁家請來的援兵,又或者他是潭州、金州的人,混進城中給其他人做內應?!?/br> 周都督目光凝重,不知道在想什么。 裴望之繼續道:“都督,二郎雖然自小長在外面,和父兄不和,可他畢竟是周家血脈。少年男兒,誰沒有雄心壯志?不怕惹惱都督,二郎畢竟是昆奴之子,為世人看輕,不管有多大成就,在世人眼中他終究是胡兒,唯有回到周家,才能名正言順,從這來說,不管二郎心里怎么想,只有認祖歸宗,他才能真正建立根基。若都督將其召回,麾下不就多了一員猛將?” 周嘉行怎么說都姓周,需要家族支持。 若周都督真有意外,唐六和劉豹都可能為了一己私欲朝周家下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