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節
三娘的死讓周都督明白,一個人沒了,那就是真的沒了,上天入地,再找不到一個一模一樣的人。 雖然有比她更漂亮的,更溫順的,更賢惠的,但終究不是她。 他不管什么江山社稷,誰動他的心肝寶貝,就讓誰死無葬身之地! 裴望之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么,但他看得出周都督臉上的驚愕悚然。 都督在后怕! 江州兵們也能感覺到都督話音里的沉重,知道事態緊急,不敢耽擱,撥轉馬頭,箭一般飛馳進茫茫風雪中。 周都督沒有回頭。 在他身后不遠處,雪夜下的帝都長安像每一個尋常的夜晚那樣靜靜矗立,高大堅固的城墻如幾條蟄伏的巨大游龍,威嚴肅穆,沉默地拱衛著入夜后依舊燈火通明的繁華都城。 此時,那場舉世震驚、足以撼動天下局勢的酒宴才剛剛拉開序幕。 …… 鄂州。 一夜北風呼嘯,仍然吹不散風中隱隱約約的歡快歌聲,帳篷外火光影影綽綽,偶爾不知從哪個角落傳來幾聲流里流氣的竊笑。 后半夜,屏風后的呼吸聲逐漸變得平緩。 帳篷外一陣窸窸窣窣的響動,幾道鬼鬼祟祟的影子在傍晚阿青他們堆的雕塑旁停留了片刻,又迅疾分開。 他們都特意穿上軟底靴鞋,躡手躡腳走路,動作很小心,并沒有引起人們的注意。 帳篷里,盤腿而坐的卷發少年遽然睜開雙眼,似黑暗中逡巡領地的獸類,深邃眼眸迸射出兩道冷冽的寒光。 不等那幾個人影靠近帳篷,埋伏已久的懷朗、阿青幾人猛地撲出藏身之地,在人影反應過來準備拔刀之前按住他們,捆了手腳,丟到雪地里。 人影們劇烈掙扎,但嘴巴被塞住了,一點聲音都發不出來,只能繼續徒勞地扭動,試圖掙開繩索。 懷朗、阿青和幾名護衛不輕不重踢了雪地上的人幾腳,咧嘴一笑,燃起火把,扯下幾個鬼祟之人臉上罩的黑布。 “哈!” 火光映出幾張熟悉的臉孔。 懷朗自然認得對方,笑了聲,轉身回帳篷,隔著帳簾,壓低聲音道:“郞主,人抓住了?!?/br> 聽到外面動靜時,周嘉行已經站起身,聞言嗯了聲,轉到屏風后。 帳篷里黑黢黢的,唯一的床榻上有幾道瀲滟的寶光浮動——那是九寧頭上綁發辮的鑲嵌寶石絲絳和胸前戴的珠瓔珞在靜夜中閃爍著柔和的光澤。 她抱著一塊棉布制成的軟枕側身而睡,烏黑的發辮散了半邊床榻。卷翹的濃密睫毛似乎在輕輕顫動,粉面桃腮,黑暗中肌膚如月下的新雪,散發出潔白光暈,嘴角微微上翹,平時不笑的時候也給人眉眼含笑、明麗靈動的感覺,這會兒睡顏恬靜,睡得很香的樣子。 周嘉行目光落到九寧頰邊微微有些泛紅的那塊皮膚上,又掃一眼她白嫩的雙手,低頭從袖中取出凍瘡膏,輕輕放到床榻邊的矮幾上。 矮幾快放不下了,上面堆得滿滿的,全是剛才瑟瑟她們贈送給她的首飾珠寶。 瑟瑟自負美貌,認為自己是商隊女眷中相貌最拔尖的那一個,性子難免有些心高氣傲,平時經常和其他女郎吵嘴。 九寧生得這么漂亮,仆婦私底下提起來都說她比瑟瑟更美,瑟瑟居然一點也不嫉妒泛酸,還拉著她的手非要認她當meimei,比對城主還熱情。 阿青他們都覺得難以置信。 在周家時仿佛也是這樣,起初五娘、八娘還有其他江州世家女郎都不愿和九寧一起玩,疏遠孤立她。后來八娘恨不能天天拉著她和她一起玩耍,天天捧著一堆好吃的好玩的讓她挑,其他小娘子在一邊冷眼看著,好像是瞧不起八娘這么沒原則,其實眼神里更多的是不甘和妒忌。 其實自己何嘗不是如此,不打算和她有任何瓜葛,但不知道怎么回事,對著她時,根本硬不起心腸。 哪怕明明知道她很多時候言不由衷,心口不一。 周嘉行轉身走開,漫不經心掠一眼矮幾,皺了皺眉,腳步微頓,又轉回身,手指撥開一串串堆疊的寶石項圈,發現里面有一把嵌寶匕首。 他嘴角扯了扯。 商隊風俗,年輕男女之間時興送匕首當做定情物,以表達愛慕之意,這把匕首是誰送的? 九寧年紀小,不懂這些,又經常收別人送的禮物,看匕首上面花花綠綠嵌滿寶石,以為和其他飾物沒什么分別,就這么大咧咧收了,卻不知那送匕首的人別有用心。 周嘉行眼眸微垂,拿走匕首。 在他的地盤用這種手段哄騙他的meimei,膽子不小。 他出了帳篷。 懷朗舉著火把走上前,道:“郞主料得不錯,他們想趁夜搶走九娘?!?/br> “你在這里守著,不要驚動她?!?/br> 周嘉行說,拔步往阿青他們那邊走去。 懷朗應了聲是,退回帳篷前。 見周嘉行走過來了,被捆起手腳的人掙扎得更厲害,心一橫,一頭撞向看守他們的阿青。 “??!” 阿青嘖嘖幾聲,輕輕松松躲開,抬腿踢向少年的屁|股。 周嘉行蹙眉。 阿青臉上訕訕,忙陪笑著收回腳。 “阿延那?!敝芗涡胸撌侄?,望著雪地上雙眼赤紅的少年,淡淡道,“蘇九是我的人?!?/br> 被一幫自己看不起的漢奴抓了個現行,阿延那惱羞成怒,從脖頸到額前,青筋暴跳,面目猙獰,眼看逃脫無望,冷哼一聲,梗著脖子道:“凡事講究一個先來后到,我先看上蘇九的,人也是我買到手的,你憑什么橫插一腳?人人都說你有情有義,信守承諾,是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我看你分明是個虛偽小人!以前你裝得那么像,不過是因為一般的東西你瞧不上眼罷了!如今還不是看蘇九生得美貌就原形畢露了!” 早在第一眼看到蘇九的時候,阿延那就覺得她長大了肯定是個美人,就算那張臉丑陋,至少五官端正、身段玲瓏呀! 而且她還長了一雙像是會說話的眼睛。 阿延那見過許多價值連城的寶石,沒有哪一顆寶石能拿來和蘇九的眼睛相提并論。 他拿出積攢的錢,高高興興買下一個看得順眼的丑娘子,然而還沒來得及帶回去顯擺,就被蘇晏這個無恥小人搶走了! 搶走也就算了,不過是一個丑娘子而已……偏偏今晚阿延那帶著隨從四處溜達,無意間看到一個笑靨如花的美人在篝火前和瑟瑟她們一起唱歌,明眸皓齒,雪膚花貌,當真比畫上的仙女還漂亮,頓覺眼前一亮,渾身血液沸騰,癡癡地看了半晌,趕緊讓人去打聽。 結果讓阿延那火冒三丈——那個明艷俏麗、笑起來頰邊浮起一對甜甜梨渦的小娘子竟然就是被蘇晏搶走的蘇九! 原來丑娘子一點都不丑! 不僅不丑,還是個粉妝玉琢、容色出眾的美人胚子! 阿延那呆了呆,然后氣了個半死,恨不能把堵在心頭的一口血嘔出來吐到蘇晏臉上——撞大運撿到一個明珠蒙塵的小美人,半路被這人截胡了! 在白天帶人明搶蘇九失敗后,阿延那回到帳篷,被父親罵了個狗血淋頭,本來已經有點心灰意冷,不想再糾纏這事,但看到火光照耀中起舞的蘇九,他哪里還能坐得??! 于是想也不想就帶著幾個隨從趁夜來搶人,反正蘇九是蘇晏搶走的,那他就搶回來好了。 公平公正。 回想夜色下蘇九如明珠美玉一般的姣好面容,阿延那覺得心里一抽一抽的疼,坐在雪地上,用自己學到的漢話怒罵周嘉行。 “蘇晏,你無恥!你不要臉!你、你、你虛偽!你狡詐!你搶自己族人的女人!” 聽到最后一句,周嘉行皺眉。 阿青幾人握拳,怒視阿延那。 阿延那翻個白眼:“怎么,戳到你們的痛處了?” “你找死!” 阿青氣得哇哇大叫,拳頭捏得咯咯響。 周嘉行擺擺手,示意阿青幾人稍安勿躁,直視阿延那,道:“我會給你一個交代?!?/br> 阿延那雙眼一瞇,冷笑道:“你放棄副首領之位又怎么樣?我不稀罕你的道歉,也不要你賠銀錢,我就要蘇九!” 周嘉行撩起眼皮看他一眼,搖搖頭。 “阿延那,我再重復一遍,蘇九是我的?!?/br> 語氣不復剛才的溫和平淡,而是直白的警告,帶了幾分毫不收斂的威懾。 阿延那一怔,想起眼前的人才十一歲時便一人擊殺三個半路劫道的流寇,這才能獲得父親蘇慕白的賞識和提拔。 族人們議論紛紛,認為蘇晏擔不起大任。 蘇慕白告訴族中其他人,那三個流寇每人身上只中一刀,全部是一刀致命。 蘇晏下手的時候從容不迫,果斷冷靜,非常鎮定,知道怎么以最快的速度、最精準的手法殺死流寇,而且自信沒有留下活口。不像其他殺人的少年,慌亂之下把人刺得滿身窟窿眼后還是下不了狠手,也不像有些心腸歹毒的人把殺人當成一種游戲,非要一刀一刀折磨死獵物。 蘇慕白曾不止一次警告兒子:“沒事不要招惹蘇晏,他非池中物,以后也許連我也得仰仗他?!?/br> 阿延那忍不住哆嗦了一下。 “你!”發覺自己心底最深處竟然一直畏懼著蘇晏,他愈發不肯認輸,惡狠狠道,“你要怎么交代?把蘇九還給我?還是給我磕頭認錯?要交代就趕緊的!” 阿青咬牙。 話說出口,阿延那也嚇了一跳,不過少年人不甘輸給其他人——尤其這個人還和自己差不多大,冷笑幾聲,強撐著不露出怯意。 周嘉行面無表情,淡淡道:“不是現在?!?/br> 說著示意阿青放人。 “蘇九娘不是你能動的人。再有下次,照規矩行事?!?/br> 言罷,轉身離去。 阿延那兩眼圓瞪,對著周嘉行的背影冷哼,“蘇晏到底什么意思?” “還能是什么意思?”阿青嗤笑一聲,解開阿延那身上的束縛,“少主深夜做這種偷雞摸狗的事,而且冒犯的是我們郎主,按規矩是要斬斷一根手指的。郎主體諒少主年輕不懂事,這一次就算了。再有下次,少主只怕得留下一根手指才行?!?/br> 阿延那牙關咬得發酸,半晌后,咆哮:“他敢!” 阿青咧嘴,“少主,郞主的脾氣您不是不知道,他說要按規矩辦事,誰逃得過?” 阿延那眼神躲閃了一下,神情依舊倔強:“那他說的交代呢?反正這件事就是他不占理!” 阿青摸摸下巴,“您后天就明白了?!?/br> 阿延那心生警惕,繼續追問。 阿青卻無論如何不肯往下說了。 這時,幾支火把朝這邊靠近。 城主蘇慕白沉著臉走過來,身后跟著他的親隨,也都個個臉色陰沉。 “混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