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節
周嘉行手上的動作停下來,捏著九寧的下巴左右看了看, 確定那些血跡不是傷口, 打橫抱起她, 站了起來。 九寧下意識摟住他的肩膀, 這一下他的前襟和里衫衣領也被她蹭臟了。 她悄悄用手抹了一下,結果越抹臟污的地方越多,只能心虛地撇開視線, 假裝沒看見。 周圍的親隨們從震驚中緩過神, 遲疑著湊上前, “郞主?” 聲音輕飄飄的,還有點不可置信。 周嘉行冷冷地瞥一眼那幾個又驚又詫的響馬賊,抱著九寧轉身進了帳篷。 響馬賊不自覺打了個激靈。 周嘉行的帳篷非常大,地上鋪了厚厚的波斯毯,一應臥榻、書幾、圍屏俱全。北邊黑漆箱籠堆得高高的,不知道里面藏了什么寶物。南邊有座兵器架,架上陳列彎刀、寶弓。圍屏外一溜胡床,大概是他接見屬下的地方。 九寧飛快掃一眼帳篷,發現里頭沒有燒火盆,只比外面稍微暖和一點。 周嘉行直接抱著她繞過屏風,把她放在臥榻上。 九寧低頭看看自己渾身的泥污,沒敢真躺下:“二哥,別把你的地方弄臟了?!?/br> 說著就要下榻。 周嘉行俯身按住她,“別動?!?/br> 他這會兒不再是需要隱藏身份的周家仆從,用不著收斂身上那股不容分辯的威壓,說話語氣淡淡的,卻自有幾分迫人的強勢。 九寧眨眨眼睛,不動了。 周嘉行轉身出了屏風,吩咐外面的親隨:“去尋兩個妥帖的仆婦?!?/br> 親隨們呆了一呆,郞主就這么把那個丑娘子從少主手中搶走了? 幾人對望一眼,不敢多說什么,恭敬應了。 周嘉行翻了塊纏枝寶相花麒麟蠻氈出來,蓋在冷得瑟瑟發抖的九寧肩上,又不知從哪里端來一碗雪白的還冒著熱氣的羊rou湯,遞到她面前。 九寧又冷又餓,接了羊rou湯,顧不上燙,捧著粗陶碗大口吞咽。 反正最狼狽的樣子已經被周嘉行看到了,用不著在他面前裝矜持。 周嘉行站在一邊,臉上沒什么表情,等她喝完一碗羊rou湯,接過碗,問:“身上有沒有哪里受傷?” 九寧搖搖頭。 周嘉行只問了這一句,叫來仆婦,讓她們把炭爐挪進來,服侍九寧梳洗。 聽說可以泡香湯,還有溫柔的仆婦伺候,九寧舒口氣,朝周嘉行投去感激的一瞥。 原來他不僅大方,還挺體貼的。 周嘉行轉身出了帳篷。 親隨們捧著一疊衣物等在外面,道:“郞主,瑟瑟她們找了幾套衣裳,都是干凈的,不過就是有些大了?!?/br> 商隊隨行的婦人大多是城主的姬妾侍女,沒有年紀這么小的小娘子。 周嘉行嗯一聲,隔著帳簾叫來一個仆婦。 仆婦接過瑟瑟穿過的衣裳,回到屏風后,抖開來,輕笑道:“這也未免太大了?!?/br> 屏風后面水汽氤氳,九寧一雙滾動著晶瑩水珠的藕臂撐在大浴桶邊上,腦袋一點一點,舒服地直打瞌睡。 仆婦正幫她搓洗頭發。頭發幾天沒洗,和著灰塵血跡,一團一團打結,仆婦不敢用梳篦梳,先用澡豆香藥搓出豐富細膩的泡沫,等頭發順滑了,再一遍遍梳通,帳篷里滿溢著淡淡的花草芳香。 溫水洗去九寧一身的臟污,自然也把臉上、脖子上那些擦不去的污跡洗掉了,露出本來的嬌俏面容。 兩個仆婦跟著商隊南來北往,見多識廣,又是伺候城主姬妾的,見過不少美人,還是驚艷于九寧皎若新月、如明珠美玉般的秀美容顏,心道:剛才商隊的人都在說郞主和少主爭搶一個丑娘子,她們還納悶呢,丑娘子有什么好搶的? 等兩人走進帳篷服侍,看到一個披頭散發、臟兮兮的花臉小娘子坐在榻邊對著郞主笑,而郞主竟然一點也不嫌棄地親手喂她喝水時,目瞪口呆:還真是個丑娘子! 及至洗去九寧臉上的痕跡,仆婦頓覺眼前一亮:肌膚如細瓷,朱唇榴齒,雙瞳剪水,頰邊一對梨渦,笑起來乖巧甜美,英氣勃勃,這哪里是丑娘子,分明是個如花似玉的美人胚子! 仆婦對視一眼:郞主還真是人不可貌相,看著不聲不響的,一出手就搶了個拔尖的美人。雖然年紀小,養幾年不正好可以熟悉性情么? 難怪郞主以前瞧不上城主賞賜他的那些美貌胡女——不是郞主年紀小還沒開竅,而是他眼光太高太挑剔了。 兩個仆婦一邊以眼神八卦,一邊小心伺候九寧,為她換上瑟瑟的衣裙,衣裙太大,只能挽起袖子,用絲絳松松系住。一頭烏黑長發披散在肩頭,拿錦帕一點一點擦拭干,然后像商隊其他女子那樣編成一條條麻花小辮子,綁上五顏六色的寶石、彩絳,戴一個琉璃小冠。 干凈利落,英姿颯爽。 九寧攬鏡自照,覺得這個充滿異域風情的新發型還挺別致的。 如果身上的衣裙合身就更好了。 仆婦們收拾干凈帳篷,撤走浴桶,躬身出去。 周嘉行掀簾進來,轉過屏風,看到盤腿坐在榻上、正拿著一面葵花銅鏡照來照去的九寧,目光落在她那一頭五彩繽紛的小麻花辮上,怔了怔。 九寧從鏡子里看到他,笑著回頭,小辮子一甩一甩,笑靨比花還甜。 “二哥,好看嗎?” 周嘉行不知在想什么,半天沒答話。轉身出去,搬來一張食案,又端來一盤集會上買來的芝麻胡餅、一簍雜菜煎丸子、一大盤冷的切牛rou,并一大碗熱湯餅。 “吃吧?!?/br> 剛剛那碗羊rou湯早就消化完了,九寧放下銅鏡,拿起筷子,看一眼周嘉行:“二哥,你呢?” 周嘉行搖搖頭,說:“不要叫我二哥?!?/br> 九寧一愣,卷翹的眼睫輕輕顫動。 像霜打的茄子,剛才還神采奕奕,轉眼就蔫蔫的。 明知她慣會裝模作樣,不像看起來的那么嬌弱,這副委屈可憐相多半是裝出來的,周嘉行還是劍眉輕擰,矮身坐在榻沿,撕開一張芝麻胡餅遞給她,解釋說:“集會魚龍混雜,就是商隊里也有來歷不明的人,你暫時不能暴露身份,當著外人的面不能叫我二哥?!?/br> “我記住了?!?/br> 九寧立刻作出一副轉憂為喜之態,長長舒口氣,差點以為周嘉行不想認她這個meimei。 別人是外人,那他們倆就算是自己人了? 她咬幾口胡餅,心有余悸地說起這些天的遭遇,從一開始莫名其妙被擄走,到渡口想辦法脫困,再到遇上響馬賊。 周嘉行靜靜聽著。 末了,九寧放下筷子,朝周嘉行做了個抱拳的動作:“哥,幸好遇著你了!大恩不言謝!” 聽她說得輕描淡寫,周嘉行眼簾抬起,就著帳篷頂漏進來的夕光細細打量她。 她嬌生慣養,又從未出過遠門,遇到這么驚險的事,必定驚慌失措、六神無主,這幾天也不知吃了多少苦頭。 難為她還笑得出來。 九寧睜大眼睛,摸摸自己的臉,莞爾:“哥,怎么了?” 周嘉行挪開視線,問:“在哪兒遇見響馬賊?” 九寧道:“離了渡口不久遇到的,在一處山道上,他們抓了我和朱鵠,其他人被沖散了?!?/br> 周嘉行點點頭,站起身,想了想,揉了揉她頭上的小麻花辮。 “好了,都過去了?!?/br> 到二哥這里,什么都不用怕了。 他很快收回手。 九寧吃飽喝足,下榻跟在周嘉行身后,幫忙收拾帳篷,看他生人勿近的樣子平時身邊應該沒人服侍,她不能什么事都讓他做。 瑟瑟的衣裙太大,她站在地上,衣領松松垮垮搭在肩頭,袖子已經扎起,還是一層層皺成一團,稍稍一抬手,袖子一直滑到肩上,露出雪白圓潤的臂膀。走起路來,后面拖了長長幾層輕紗,窸窸窣窣一片響。 周嘉行走到哪兒,九寧就跟到哪兒,幫著拿東遞西,給他打下手。 外面天色漸漸暗下來,帳篷外點起火把,搖曳的火光透進帳篷里,周嘉行一回頭,看到身后跟著一個小小的身影,一頭鮮艷的小辮子,拖著明顯不合身的寬大衣裳,走起路來搖搖擺擺,像蹣跚學步的孩子。 看他回頭,九寧眉眼彎彎,沖他甜甜一笑。 周嘉行想起之前在刺史府聽人說起過,九寧穿的衣裳鞋襪都是府里繡娘做的,從不穿外邊人經手的東西,衣裳布料全是貢品,連一雙鞋的襯里也是珍貴的絲錦。她那么講究,出門必要換上最時興的裝束,這會兒讓她穿下人的衣裳,她也沒有什么不滿。 這份隨遇而安,不知道是隨了誰。 周嘉行出了帳篷,叫來仆婦,吩咐幾句。 仆婦答應道:“奴知道小娘子的尺寸,明早一定能做好!” 親隨們暗暗詫異:一個不知道養不養得大的丑娘子,用得著這么講究嗎? 這時,一陣急促的腳步聲由遠及近,隨之而來的是阿延那中氣十足的咆哮聲:“蘇晏!你這個偽君子!你不許我和馬賊交易!你自己呢?你把蘇九娘還給我!她是我先看上的!” 周嘉行撥開帳簾的手一頓,轉過身,“蘇九娘?” 啪啦啪啦,阿延那推開阻攔自己的仆從,踏著一地積雪沖到帳篷前,氣勢洶洶:“對,蘇九娘!就是你剛才抱回去的那個丑娘子!她叫蘇九!” 周嘉行沒說話,嘴角輕輕扯了一下。 阿延那以為他在嘲笑自己無用,氣得直跺腳,譏諷道:“蘇晏,你不讓我們和馬賊做生意,自己卻當著那么多人的面搶走蘇九。你說一套做一套,根本就是個厚顏無恥的卑鄙小人!我早就看清你的真面目了,我父親明天一早回來,我就去告訴他老人家你是怎么當面一套背后一套的,看你怎么向我父親交代!” 周圍幾個親隨啞口無言,周嘉行確實壞了規矩,而且這個規矩還是他自己定下來的。 越來越多的人圍過來,交頭接耳,議論紛紛。 集會上已經傳遍了,穩重老成、謹言慎行的郞主竟然為了一個丑娘子公然違背他自己定下的規矩,還和少主搶人! 人越聚越多,議論聲也越來越大。 商隊成員義憤填膺,但副首領平日積威頗重,所以除了身份貴重的阿延那以外,沒人敢當面質問他。 沒人敢質疑,不代表他們真的服氣。 眼看支持阿延那的人越來越多,親隨們交換一個眼神,走到周嘉行身后,一抱拳,“郞主何必為了一個漢人女子得罪少主?” 另一人連忙眼神制止他,笑了笑,小聲道:“若郞主當真喜歡那個小娘子,可以徐徐圖之,如今事情鬧大了,郞主不如先將小娘子還回去,陶三他們知道小娘子是您看中的人,絕不敢欺侮她或是轉賣給其他人?!?/br> 周嘉行擺擺手。 親隨們立刻噤聲。 見他們主仆幾人似有分歧,阿延那冷笑一聲,得意洋洋:“蘇晏,你不敢告訴我父親這件事吧?識相點就趕快把蘇九還回來!” 周嘉行看著阿延那,道:“不必麻煩你了,我已經去信告知城主此事?!?/br> 阿延那一噎,雙目圓瞪:“不可能!” 周嘉行沒有理會他,揭開帳簾,轉身進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