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節
他們商量了幾句。 然后九寧和渾身浴血的朱鵠被捆了手腳提溜起來, 拖行了一路,丟進一輛插滿箭矢、破破爛爛的馬車里。 周圍還有客商在反抗,響馬賊怕引來守兵, 并不戀戰,快速搜刮完值錢的貨物,帶著抓到的女人和孩子,迎著呼嘯的北風揚長而去。 天色暗沉,狂風咆哮怒吼, 幾十騎人馬漸漸消失在蒼茫風雪中。 一路疾行, 馬賊們大聲談笑, 討論今天的收獲, 風中偶爾傳來若有若無的婦人哭泣聲。 暫且保住性命,九寧躺在漏風的車廂里,悄悄松了口氣。 好在她剛才機靈, 用丹藥畫花了臉和手, 弄得蓬頭垢面的, 沒讓響馬賊看清她的臉,不然那幫馬賊不會這么隨隨便便把她往馬車里一扔,她生得這么漂亮,太招眼了。 雙手被牢牢捆在背后,九寧試了試,發現掙不開,用肩膀撞撞旁邊同樣手腳被捆的朱鵠:“朱大哥,只剩下你了?” 朱鵠身上好幾道刀傷,每一個窟窿都在流血,被她撞得悶哼一聲,有氣無力道:“縣主不必驚慌,朱琪他們還沒死,他們一定會來救縣主?!?/br> 他沒告訴九寧,這些響馬賊配合默契,會用弓|弩陣,絕不是尋常馬賊,所以他們幾個人才會被一下沖散。 九寧本來想抱怨朱鵠他們竟然打不過響馬賊,想起剛才朱鵠幫自己擋刀,目光在他蒼白的臉上轉了一轉。 “朱大哥,你要不要緊?” 他可千萬別死了,她不懂武藝,肯定逃不出去,唯有指望他了。 而且一個大活人死在跟前,她會被懲罰的! 朱鵠怕嚇壞九寧,勉強笑了一下,“不礙事?!?/br> 說完,兩眼一翻,也不知是暈過去了還是不行了。 九寧:…… 風從罅隙吹進車廂,朱鵠身上的血凍住了,九寧怕他真的死在自己面前,伸長脖子,用牙齒費力地咬起旁邊一張殘破的毛毯蓋在他身上。 這會兒她忽然后知后覺,發現自己除了臉被吹得刺疼以外,沒有任何疼痛的感覺。 難道因為朱鵠和商隊那些人不是什么正經好人,所以他們受傷,她一點感覺都沒有? 九寧記下這事,決定哪天有機會試驗一下。 如果能逃出去的話。 等朱鵠在顛簸的車廂里蘇醒過來的時候,天已經黑透,響馬賊點起火把,冒雪疾行,大風吹斷路邊林子里的大樹枝杈,山中隱隱有狼嚎聲。 這樣的天氣就算逃出去也會凍死在冰天雪地里,或者成為野獸的口糧。 九寧灰心喪氣,看到朱鵠醒了也沒露出什么驚喜的表情,默默盤算著接下來該怎么辦。 單打獨斗果然不行,想要保護自己,她必須招攬人手。 朱鵠精神恢復了些,無意間看到自己身上的毛毯,怔了怔,掃一眼九寧。 她唇邊有幾道細小傷口。 肯定是用嘴咬粗糙的毛毯時劃出來的。 朱鵠目光微動,沒有說話,閉上眼睛養神。 后半夜的時候,響馬賊帶著戰利品回到他們的老巢。 九寧被拖下馬車時,飛快掃一眼左右,這是一座深藏在山谷、房屋整齊、布局分明的小寨子。寨中有男有女,當然男人居多,看到滿載而歸的馬賊,他們歡笑著迎上前,幫忙搬運貨物,驅趕被抓的婦人。 響馬賊頗為激賞朱鵠替九寧擋刀的舉動,把他倆關在一間還算暖和的房間里。 房里燃了一堆炭火,墻角窸窸窣窣一片響動,是之前被抓進來的人。 等響馬賊關上門離去,墻角的人影蹭回炭火邊取暖,九寧望過去,看到七八個年紀十三四歲的小娘子,個個神情呆滯,兩眼無神。 “jiejie?!本艑幮÷暤?,“能幫我們解開繩子嗎?” 小娘子們像是沒聽到她說話,神色冷漠,只知道對著炭火伸出冰涼的手。 九寧盯住其中一個看起來最好說話的小娘子,“jiejie!幫幫忙?!?/br> 那小娘子終于動了,爬到她身邊,幫她解開繩子,然后又趕緊爬回火堆旁。 九寧謝過小娘子,掙脫開束縛,解開朱鵠手上腳上的繩索,撕開他衣袍下擺,幫他包扎傷口。 朱鵠望著不遠處的火堆,低聲說:“我沒能保護好縣主,害縣主受此磨難,難辭其咎,等回到長安,但憑縣主處置?!?/br> 九寧覺得他這人簡直是死心眼,都這個時候了還惦記著要把她帶到長安去。 她小聲問:“你不會是曹忠的人吧?” 曹忠以閹人的身份任朝中要職,把持朝政,陷害忠良,權勢滔天,他掌管神策軍,可以左右君王廢立。朱鵠這幾人都是太監,說不定是曹忠培養的殺手。 朱鵠神色一厲,冷笑:“我家主人豈會是禍國殃民的jian宦!主人他……” 話說出口,意識到九寧又在套他的話,嘴唇動了動,閉上嘴巴不說話了。 九寧嘿嘿一笑,把朱鵠拖到火堆前,讓他可以躺著取暖。 周圍幾個小娘子聞到血腥氣,皺了皺眉,離他們遠了些。 九寧問她們是什么時候被抓來的,小娘子們依舊冷淡,沒有吭聲。 只有剛才那個幫忙的小娘子啜泣了兩聲,說:“我是來鄂州投奔舅舅的,前天路過一片枯樹林的時候被他們抓來了,他們把我們關在這兒,要賣掉我們?!?/br> “賣掉?” 九寧記得那個響馬賊說了一句興許能賣幾個錢。 “賣給誰?” 圓臉小娘子想拿帕子拭眼淚,找了半天沒找到,意識到自己被馬賊抓了,帕子早不知掉哪兒去了,豆大的淚珠滴落下來,“還能賣到哪里?肯定是賣到臟地方去!” 其他小娘子聽到這一句,狠狠瞪圓臉小娘子一眼,眼圈都紅了。 九寧掏出錦帕給圓臉小娘子,讓她拿著擦淚。 小娘子感激地看她一眼,接過錦帕,“meimei,我姓張,家里人管我叫四娘,你叫什么?” 九寧知道自己不能暴露身份,否則馬賊立馬會殺人滅口,隨口道:“我姓蘇,叫蘇九?!?/br> 張四娘小聲說:“蘇九meimei,要是你被賣到好人家去當奴婢,求你幫我給我家里人帶句話,我們家是鄂州有名的茶商,紫筍張家,你一打聽就知道了。我們家的人會給你很多賞錢的?!?/br> 九寧道:“我記下了?!?/br> 她把自己如花似玉的一張漂亮臉蛋涂成了一張爛臉,張四娘肯定以為她生得丑,所以篤定她會被賣為奴。 一群十幾歲的小娘子戰戰兢兢熬到天亮,幾絲亮光透過罅隙照進屋子里,寨子里漸漸熱鬧起來。 朱鵠半夜的時候發起高燒,昏睡不醒,身上時冷時熱,九寧身上還藏有幾顆藥丸,也不知道對不對癥,全都喂他吃了。 要不是他,她也不會受這些苦,不過現在不是計較這個的時候,多一個人多一點逃出去的希望。 正抱著膝蓋打盹,外面響起一串腳步聲,木門被拉開,幾個膀大腰圓的大漢走進房間,手里的彎刀反射出凜凜寒光。 小娘子們嚇得抱頭低泣,大漢揪起她們,一一捆了雙手,系在一根麻繩上,大力推出去。 九寧只來得及回頭看一眼躺在地上生死不知的朱鵠,就被推出房間了。 她們被趕上一輛驢拉的板車,離了寨子。 十幾個小娘子擠在一起瑟瑟發抖,今天是大晴天,風依然像下刀子一樣冷得刺骨,日光照在她們身上,沒有一點溫度。 小娘子們哭哭啼啼,唯有九寧一語不發,張四娘看她年紀最小,以為她這是被嚇傻了。 一共有三輛驢車,每輛都拉了十幾個衣衫襤褸的小娘子或是小郎君,驢車走得不慢,響馬賊騎馬圍在前后,周圍還有不少馬車,那是馬賊們截獲的值錢寶貝,他們要帶到集會上去高價賣給過路商隊,換取其他物資。 九寧暗暗觀察路邊經過的山谷密林,這些響馬賊似乎有恃無恐,不怕暴露他們的老巢。 眼看鴨蛋大的紅日一直攀爬到頭頂上,馬賊也沒有停下休息,小娘子們又冷又餓又渴又怕,蜷縮在板車上,默默垂淚。 直到下午,他們才終于到了地方。 遠方遙遙傳來嘈雜人聲,牲畜嘶鳴。 九寧抬頭看過去,遠處山腳下有一座繁華市鎮,竹樓棚屋沿著平坦開闊的山谷一字排開,最外圍是一圈臨時搭建起來的帳篷,粗略一看起碼有數百頂,東西兩條大道上人頭攢動,比肩接踵,數支商隊正排隊等著進入集會。 風中傳來駝鈴聲、馬嘶聲、天南海北方言的談笑聲,要不是風吹在臉上刀割一樣疼,九寧差點以為自己回到江州喧鬧的坊市間了。 響馬賊顯然常來這個集會,熟門熟路,找了個地方排隊領號牌,交了些稅錢,管理集會的人看到被麻繩捆著的九寧她們,眼睛都沒眨一下就揮手放行。 張四娘她們一臉絕望,她們本以為到了集會可以呼救,沒想到集會來往的客商根本不搭理她們。 一個小娘子哭著道:“他們是來買人買貨的,做的不是正經買賣,怎么會救我們?” 張四娘嗚咽一聲,哭得更傷心了。 馬賊們占了塊地方,搭起帳篷,和左右對面帳篷的客商打招呼,在路邊拉起幾條繩子,把九寧她們驅趕進去。 跟賣牲口似的。 九寧終于體會到周都督那次對她說的話了,值此亂世,人命如草芥,小娘子一旦脫離宗族的保護,下場凄慘。 也許這就是前世周嘉暄始終沒有帶著小九娘逃跑的原因,亂世之中,一個有傾城絕色美名的弱女子,除了家族以外,還能依靠誰? 逃出去只會死得更慘,聽從家族,至少還可以確保衣食無憂。 九寧心亂如麻,突然一個趔趄,馬賊走進麻繩拉出來的圈子里,從人群中扯出一個十四歲的小娘子,割斷她手上的麻繩扔到外面。 外面幾個身穿皮襖的中年男人拿了一袋金餅給馬賊,領著那小娘子走了。 小娘子嚎啕大哭,哆嗦著想要跑,還沒跑出十步遠就被中年男人的家仆捉住。家仆啐了她一口,左右開弓,連抽她幾巴掌,扛起人走遠。 剩下的小娘子眼睜睜看著她挨打,知道自己也是同樣的下場,都不哭了,呆站在原地,神情麻木。 時不時有裝束華貴的客商在馬賊的帳篷前停留,對著九寧幾人指指點點,然后挑走一個。 身邊的人越來越少,張四娘也被買走了,她哇的一聲哭了出來,拉著九寧的手不放:“蘇九meimei,你是哪里人?我、我要是有機會,可以幫你給你家人帶句話?!?/br> 九寧飛快掃一眼左右,小聲道:“我是江州人,永安寺的雪庭小師父是我的親戚?!?/br> 張四娘應了一聲,馬賊扯開她的手,硬把她拖出去了。 買走張四娘的是幾個胡人,這些年朝廷禁止胡漢通婚,她知道自己不可能再回到中原,淚流滿面,唇角揚起一絲凄然的笑:“蘇九meimei,保重?!?/br> 九寧看著她被塞進胡人的馬車中帶走,閉一閉眼睛,鼻尖發酸。 她不是好人,但她起碼是個人。 最后只剩下九寧和另外兩個病懨懨的小娘子沒人買。 九寧年紀小,一般客商不缺僮仆伺候,看不上她,她又故意把自己折騰得跟叫花子一樣,還抹了不少朱鵠的血在身上,一股惡臭,有人想細看她的容貌,一聞到她身上的味兒就走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