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節
打聽到的消息讓周都督暴跳如雷。 下人回稟說那天確實有個衣衫襤褸、蓬頭垢面的少年自稱是二郎,上門求見周百藥。 周百藥不在家,管家不敢放他進來。 馮姑出去看熱鬧,站在階前譏笑少年落魄。 少年大概是臉皮薄,轉頭就走了。 后來周百藥歸家,管家和他提起這事,周百藥大發雷霆,不許人再提,還下令要是少年再登門,立刻把人打出去,千萬不能讓他進門。 下人們噤若寒蟬,再沒人敢提二郎上門的事。 當年昆奴母子被趕出周家時,周百藥曾向周都督保證一定會妥善安置母子,不至于讓他們流落街頭。 周都督知道兒子的心病,心想昆奴母子在外面過活也好,免得整天鬧得家宅不寧。 慢慢的就忘了這事。 但周都督沒想到兒子根本不管昆奴母子的死活,之前說的保證都是隨口扯的謊。 他根本沒有派人送昆奴回鄉,更沒有接濟母子,隨意打發一千金后,徹底將母子倆掃地出門。 崔氏身為主母,不喜歡昆奴母子情有可原,周都督可以理解她對二郎的冷漠??芍馨偎幉灰粯?,二郎是他的親兒子! 連自己的兒子都不管不顧,以后還能指望他擔起家業、在亂世中保護家人嗎? 想起發妻臨終前說的話,周都督長嘆一聲,“既然你不想管二郎,等找到他,也是我來教養,怎么說都是我們周家的血脈?!?/br> 不管二郎的生母是什么人,周家都有責任養大他。 今天齋僧,周百藥和伯父一道宴請永安寺高僧,席上被人吹捧得心花怒放,心里正美呢,忽然被父親叫來罵了個狗血淋頭,臉上火辣辣的,又不敢和父親爭辯,忍羞退出正院。 跌跌撞撞走了幾步,拐角里突然走來一個人。 “哐當”一聲,周百藥和對方撞了個滿懷,頭暈眼花了好一會兒,才將將站穩。 “沒長眼睛嗎?怎么走路的?!” 周百藥滿肚子火正無處撒,嚴厲怒斥對方。 少年抱拳,“郎君恕罪?!?/br> 聲音清朗,似乎年紀不大。 周百藥皺眉打量對方,五官深刻,劍眉星目,束起的長發微微帶了點卷,眸色比尋常人要淺一點。 是那個叫蘇晏的胡人? 周百藥冷哼一聲,毫不掩飾自己的厭惡鄙視,拍拍衣襟,拂袖而去。 周嘉行駐足良久,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長廊盡頭。 微風輕拂,滿院碧綠蓮葉隨風搖動,發出窸窸窣窣的細碎聲響。 周嘉行嘴角輕翹。 阿耶,你連自己的兒子都認不出來嗎? 打發走不成器的兒子,周都督搖搖頭,回房連灌了好幾杯清茶下肚才把火氣消下去。 親隨在外面叩門:“都督,慧梵禪師求見?!?/br> “大和尚要見我?”周都督嘖了一聲,“這一次他又想給誰當說客?老子聽不懂他那些大道理,讓他節省點口水吧!” 親隨道:“都督,慧梵禪師還帶了個人,那人是從長安來的?!?/br> 周都督瞇了瞇眼睛,放下茶盞。 “去請裴先生?!?/br> 裴望之趕到正院時,慧梵禪師和他的朋友也到了。 彼此見禮后,慧梵禪師的朋友主動自報家門,說他是驃騎大將軍盧師道的門人。 上次蜀地民亂,盧師道領各路大軍大總管之職,率軍平叛。剿滅義軍后,朝廷論功行賞,加封他為驃騎大將軍。 周都督是野路子出身,沒和盧師道那樣的名門子弟打過交道,不等慧梵禪師開口忽悠,皮笑rou不笑地發問:“不知盧公有何見教?” 門人早就聽說周都督的名聲,知道他不通文墨,喜歡直來直往,沒有長篇大論,起身朝周都督一揖到底。 “都督乃當世豪杰,盧公傾慕已久,眼下朝廷正是用人之際,盧公想……” 不等門人說完,周都督哈哈大笑,瞥一眼慧梵禪師,“大和尚,你帶人過來見我,沒提醒他說話前先把舌頭捋順了嗎?” 門人僵住。 慧梵禪師微微一笑,溫和道:“都督勿怪,盧公是真心想結交都督?!?/br> 周都督輕哼一聲,低頭把玩隨身長帶的佩刀。 “真心結交,假意結交,說來說去,無非是為了一個利字?!?/br> 慧梵禪師笑而不語。 門人心念電轉,這周都督倒是磊落,之前準備的那些慷慨激昂的說辭肯定派不上用場,他隨機應變,改口道:“不瞞都督,如今朝中jian人當道,圣人年幼,寵信宦官,軍國大事盡歸于閹人。前不久京畿一帶又起民亂,朝廷派兵前去征討,圣人聽信閹人的讒言,竟然下旨令李司空進京護駕!李元宗狼子野心,路人皆知!盧公深覺不妥,苦勸圣人,奈何圣人主意已定。盧公輾轉反側夜不能眠,只能請都督援手?!?/br> 周都督最不耐煩聽別人長篇大論,要不是慧梵禪師在一旁坐著,他早就吩咐親隨把門人亂棒打出去。 他耐著性子聽門人說完,基本意思還是聽懂了。 小皇帝整日沉迷斗雞、蹴鞠,朝政都丟給宦官處理。如今長安最有權勢的人當屬宦官曹忠,他一個人掌管軍國樞機,一手遮天,親信黨羽遍布朝堂,小皇帝很依賴他,當眾稱他為“阿父”。 京畿附近爆發起義,長安岌岌可危,曹忠不知道是怎么想的,下旨召李元宗進京護駕,小皇帝竟然也同意了。 李元宗是誰?能放他進長安嗎?只怕他前腳進了長安,后腳就要改朝換代! 第22章 暗示 滿朝文武大驚失色,長安世家已經開始收拾財物準備跑路。 盧師道思來想去,天底下唯有周都督能暫時壓制李元宗的氣焰。他向小皇帝推薦周都督,想利用周都督牽制住李元宗。 現在盧師道就怕周都督不肯去長安,所以派門人過來當說客,請他出山。 周都督慢悠悠道:“我何德何能,得盧公看重?還請盧公另請高明?!?/br> 門人含笑道:“都督不必自謙,上次平亂,都督手刃亂軍首領,名震天下,朝中大臣都為之傾倒?!?/br> 周都督嘴角抽了抽,他又不是美人,為他傾倒? “老實告訴盧公,我雖然和李司空交惡,可李司空畢竟于我有恩,這事我不會答應的?!敝芏级綌亟罱罔F道,抬手示意裴望之,“送客?!?/br> 裴望之立刻站起來,笑瞇瞇拉住還想再說什么的門人,半攙半推,將人趕出正堂。 耳邊終于清靜了,周都督舒一口氣,瞪一眼慧梵禪師,“大師是出家人,怎么也管這些俗事?” 慧梵禪師面不改色,轉動著手中的佛珠,微笑道:“上都長安是貧僧的家鄉,貧僧不忍見長安再起烽火?!?/br> 周都督挑了挑眉。 在世人眼中,慧梵禪師是清高慈悲的得道高僧,周都督不以為然。 這老和尚分明就是個精明狡猾的投機者!什么因為仗義執言遭閹人迫害才被迫離開長安,都是假的。大和尚察覺到天下即將大亂,長安不是久留之地,趕緊帶著徒弟和他的寶貝經書,收拾細軟腳底抹油,想逃到南方去躲避戰亂。運氣不好,半路上被山匪給盯上了。 周都督救下慧梵禪師時,在山匪藏寶的地方找出一箱箱價值連城的寶石,據山匪說,都是他們從慧梵禪師的行李里搜出來的。 就是這么一個貪生怕死、逃命的時候還記得帶著一箱箱珠寶傍身的大和尚,被世人當成冰清玉潔、光風霽月的高人。 周都督暗罵:比我還不要臉! 盧師道真正的說客不是那個門人,而是慧梵禪師。 兩人都不要臉,說話用不著藏著掖著。 周都督直接問:“你是盧師道的人?” 慧梵禪師搖頭否認,“貧僧只是為長安百姓盡一點綿薄之力罷了?!?/br> 周都督盤腿而坐,姿勢懶散,“大和尚,我周麟出身草莽,不像其他人家底豐厚,前些時我那乖孫女還說要把她的嫁妝給我當軍餉,我是真窮??!河東軍勢大,我不是李元宗的對手,你不用再花言巧語了,請回吧?!?/br> 慧梵禪師會意,笑了笑,起身離開。 門人在外邊等著慧梵禪師,見他這么快就出來,嘆口氣,憂愁道:“我有負盧公所托,實在無顏回京復命?!?/br> “銘之不必愧疚,此事或許還有轉機?!?/br> 慧梵禪師無聲微笑。 門人一呆,轉憂為喜,追問道:“難道周都督答應了?” 慧梵禪師搖搖頭,“上次平叛,周都督手刃叛軍首領,立了大功,朝廷只給他一個大將軍的虛職,既沒有錢帛賞賜,也沒有加官進爵,周都督很是不滿?!?/br> 周都督剛才都哭窮了,只差沒伸手找他要軍餉。 門人雙頰赤紅,憤憤道:“盧公曾為此事上疏圣人,被曹忠那個jian人給阻撓了!平叛的時候殺敵的全是各路大軍,論功行賞的時候跳出來攬功勞的卻是曹忠和他那群孝子賢孫!躲在后方大營的曹黨全部封賞,倒是上陣殺敵的將士被冷落了,圣人偏偏信曹忠說的!” 慧梵禪師雙手合十,不評價小皇帝,轉回正題上:“剛才都督對我提起他的孫女,必有用意。想要周都督同意北上,可能需要從他的孫女身上想辦法?!?/br> “孫女?”門人一臉莫名。 慧梵禪師道:“周都督膝下只有一個孫女,愛如珍寶,排行第九,人稱九娘?!鳖D了一頓,補充一句,“九娘的生母崔氏乃博陵崔氏女?!?/br> “原來是名門之后!”門人拍拍手,心里已經有了個主意,“多謝大師提點,在下這就回去和明府商量此事?!?/br> 說完鄭重揖禮,又道:“這次多謝大師代為斡旋,盧公素來敬佩大師,日后必有重謝?!?/br> 說這話時,門人有些不好意思,大師品性高潔,他卻只能用俗物感謝大師,感覺好像玷污了大師的美名。 慧梵禪師眼中精光一閃,笑瞇瞇道:“去吧?!?/br> 門人和慧梵禪師相繼離開。 周嘉行站在半明半暗的長廊里,目送二人背影遠去。 一陣腳步聲由遠有近,身穿圓領袍的老者捧著一只托盤從他身邊走過,壓低聲音道:“北邊傳來消息,李司空已經準備動身前往上都?!?/br> 周嘉行抬起眼簾,幾縷漏進長廊的日光落在他烏黑的濃睫上。 “都督也會去長安,讓仁德他們趁機混進去,機不可失?!?/br> 老者猶豫了片刻,“剛才都督已經拒絕慧梵禪師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