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節
時間仿佛靜止, 當秒針的滴答聲重新響起時, 斯年退開了。雷聲夾雜在雨中響起,他用一種平淡得過于自然的語氣說:“你的家很好?!?/br> 或許不知道該如何表達, 他用了最簡單的詞匯, 就像小學生寫英語作文只能寫“very good”一樣。 融寒不明所以,因為她的家再樸素不過——父母結束了婚姻關系后, 五年前家里搬到這個地方, 兩個書臥套房將她和母親的私生活隔開。從空蕩的客廳看出去, 休閑廳有一面墻的書柜,窗旁放了一架半舊的立式鋼琴,頂上擱著一個2100年的臺歷, 一座文昌塔, 一盞星空流螢燈。 幾乎不見什么裝飾, 原木色家具, 墻紙和燈飾都是簡潔的珍珠白。連她身上蓋的毯子也沒有花色。 可是看在斯年眼里,這一切都有了蓬勃的色彩,仿佛要流動出來——也許帶著特殊意義去看待的事物,總是富有生命力的。 這是她生活過的地方,有著她的氣息和痕跡。末世沒有爆發的時候,她每天生活在這里,床頭還放了一本書,一切和她沾染的物品都仿佛擁有了一段傳奇而不朽的生命,連素凈的色彩都變得明媚。 客廳里的狼藉被陸初辰收拾過了,可還是能看到墻上的血跡,是末世爆發時ai管家留下的。順著斯年的目光,她看向那個方向:“……我父母在這里被殺?!?/br> 斯年沉默著。寂靜里,他打開鋼琴頂上的星空流螢燈,夜中星光璀璨,熒火飛舞。他說:“你說過,他們分開了?!?/br> “對,在我十四歲時?!彼貞浧饋?,似乎是感慨:“居然已經七年了?!?/br> 分離的畫面仿佛還在眼前,可已經不再是當年的心境?!岸疾桓蚁嘈拧麄冊浤敲聪鄲邸翘煲彩窍掠?,mama牽著我的手,站在雨中目送他離開?!?/br> 雨下的很大,沖刷天地,漸漸淹沒了父親的背影,和所有的回憶。 后來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她對描寫愛情的影音書籍都有一種下意識的回避。 “那天我終于確認了,他們應該還是相愛的……那天,就在這里?!彼酆熭p抬,視線虛虛地落在墻壁相框的位置上:“他們是為了保護對方才被殺的。爆炸過后,他們放心不下彼此……雖然沒看見,但我就是知道?!?/br> 她很篤信的聲音,摻雜在外面的雨聲和雷鳴中,卻格外清晰。 寂靜的黑暗里,斯年問:“既然他們相愛,為什么還要分開?” 融寒仿佛是陷入了思考中。 父母永遠不會對她講述原因,因為,愛情是兩個人的事。個中的復雜滋味,甜蜜辛酸,只有他們自己才明白。 “大概是因為……愛的深處,是放手吧?!绷季?,她緩緩道。 斯年側頭看她,她半邊的輪廓在夜幕中影綽。 不知為什么,有種陌生的情緒溢出,他生硬反駁道:“那這樣的愛,還不如沒有?!?/br> 融寒帶了點無奈地輕笑:“如果太相愛了,非要留住對方,反而會毀掉這份愛情的。所以為了維護它的美好,人類寧愿分離……維持對彼此的緬懷?!?/br> 身為被人工智能取代的畫家,蘇游實幾度心理崩潰,最終精神分裂住院。大概他不想自己最可憐最失意的樣子出現在最愛的妻女面前,那樣比心理疾病的折磨還要痛苦。而為了讓他輕松,妻子也選擇了放手。 分開,是為了成全彼此而做出的犧牲。 “長大后有次談心,mama說,我們有時候不是執著于感情,而是執著于感情中體驗到的美好?!毙枪庀?,她攏緊了毛毯帶來的溫暖,目光追逐著一點螢光:“當有過一生中最深刻的愛,它的美好已經超越了生命的存在,是最高的意義?!?/br> 所以,為了守護美好而舍棄一切,大概也是人在理性下的選擇。 斯年還是無法明白,甚至無法接受這種說法。 對于愛的東西,不是應該珍視,牢牢抓住嗎? 可人類復雜的感情,矛盾的色彩,讓他強大的神經網絡也無法捕捉。但或許對美好的追求總是本能的——他知道自己正向往這樣深刻的愛。 他想問,我們會怎樣呢? 但不知道為什么,薄唇微微張開,最終也沒有問。他只知道自己絕無可能放手。 他陷在陌生的情緒中,忽然感覺肩膀上一沉,融寒的額頭抵著他的肩,呼吸勻稱,又陷入了昏睡。 外面閃電驟亮,風吹進了窗子,雨絲也從陽臺處飄了進來??伤麤]有起身去關門,怕弄醒她。 這樣的時刻真好??v使黑暗,縱使風雨。 星芒與螢光一同閃爍。 她仍在他身旁呼吸。 而他輕輕碰觸了她的手,過了一會兒,又悄然覆蓋。 ——這樣的時刻真好。 斯年保持不動,在黑暗中坐了一夜,直到風雨初歇,晨星漸朗,有一抹白從東方隱現。他呵護到小心翼翼的心情在屋子里飄了一整晚,想起她是會被餓暈的人,便將她輕輕放到沙發上,去餐廳打開酒柜。 酒柜里空蕩蕩的,看起來她不怎么吃零食。他又像普通人一樣走進廚房,終于在冰箱里找到半盒雞蛋,一盒牛奶,半塊黃油。 . 當融寒醒來的時候,映入眼簾的,第一眼是金色光芒,然后是斯年。 墻壁被朝陽照出淡淡的金色。地面的雨水已經干了,清晨的風還有些冷,白色窗紗一蕩一蕩。茶幾上的鮮花已經枯萎,旁邊的跳棋棋盤上,紫色的玻璃彈珠走了一半。 像是一場夢初醒,這一幕將永恒留在她心中。 餐廳傳來一陣黃油炒蛋的香氣——真是末世之后久違的香味啊,勾起了她靈魂深處的懷念。明明只是簡單的烹飪。 “早上好?!彼鼓昀_窗紗,背對霞光,向她走近,“讓我試試……我又學會了新的?!?/br> 她愣在光芒與微笑中,直到他把手覆上她的額頭,隨即收回,視線里的他逐漸靠近,接著,他的額頭貼上了她的,閉上眼睛。 墻壁上傳來“滴答”“滴答”的秒針聲。 額頭緊貼,她的眼睛睜大,瞳孔被這團影子覆蓋。他低沉悅耳的聲音在耳邊輕喃:“嗯,燒退了?!?/br> 融寒一動不動,覺得自己好不容易退燒的臉又要發熱了。 她試著推了推斯年:“搞的好像你真能試到一樣?!彼鼓晖碎_,輕笑著扔開手里的測溫槍,她窘迫地從沙發上起身,慌亂去浴室洗漱,將他的笑聲關在門外。 坐上餐桌已經是十分鐘后了,斯年坐在她對面,手邊咖啡冒著熱氣,讓她恍然生出這是一個溫馨家庭的錯覺:“我真是從沒想過……幾個月前還隔著電視新聞……” 距離那么遙遠的人,現在竟然坐在對面,還做了份早餐。 “那就不要辜負我?!彼鼓昴抗馓騽e的地方,手指輕輕叩擊桌面,仿佛不在意。過了一會兒轉回來:“怎么樣?什么味道?……這是算法自己學的?!碑斎凰惴ㄒ彩撬O計。 什么味道? 融寒的筷子停下,想要回答,卻失敗了,腦內空空蕩蕩。 黃油炒蛋這么常見的食物,她卻好像從來沒有認真吃過,所以當他問起來時,就只能想到幾個零星的詞。 也不僅僅是早餐,以前總是這樣吧,會一邊喝咖啡一邊看書,會在看電影的時候刷一下媒體資訊,心不在焉,沒有閑暇。 因為總是認為,若生命中沒有了忙碌,還剩下什么呢?空虛是多么沒有意義、浪費生命啊。 現在那些意義都沒有了,卻剩下生命本身。 直到剛才他問起來,而她也想認真回答時,才把所有的感覺,前所未有地——都用在認真地去體會一件事上。 她的視野里,白色窗紗飛起來的弧度,隨著風蕩起的節奏;杯子里的咖啡冒著白霧,霧氣在空中變幻。 詩集的書頁被風不時吹起,發出“沙沙”聲;茶幾上枯萎的花也跟著輕顫。 相冊上的微笑被定格在永恒。 這些微末的美好,往日在她充實而忙碌的生活中被理所當然地忽視??傄獙崿F社會價值和世俗意義上的成功,卻忘記了生命的純粹。 從來沒有這樣一刻,她忽然深刻意識到,原來從前的忙碌,那些生活中的心不在焉,才是在虛度人生。 因為她從來沒有認真體會過生命的本身——活著——的滋味。 “我真該感謝你問我,”融寒捧起咖啡輕呷一口,淡淡的焦糖味道沿著舌尖滑下?!拔覐膩頉]有像現在這樣?!?/br> 喝咖啡就是喝咖啡,曬太陽就是曬太陽。只是感受它們,珍惜每一刻好的感覺。 她忽然有些感激這頹廢荒蕪的末世,讓她懂得了珍貴,最不能失去的是什么。 風從窗外輕輕吹進來,她說:“這是甜的,那個是咸的……都很好……特別好?!?/br> 斯年的目光落在她唇齒間。他并不明白酸甜苦辣的滋味,人類的味蕾實在太精密了,亞太研究院的仿真生物科技放棄了開發。但他忽然好奇,問道:“咸是什么樣的?” 她睜開眼睛,想了半天,對他形容:“……可能是大海,或者說,眼淚的味道吧?” 驀然的,斯年想起了博物館被炸毀時,她請求他開槍時流下的眼淚。他不想回憶那一幕,便換了個問題:“那甜呢?” “這個嘛……”融寒微微一笑,似乎想到了答案:“之后有機會,再告訴你吧?!?/br> 她的笑容落在初陽的光芒中。陽臺的吊蘭葉片上水珠蒸發,風鈴輕輕奏響和諧的樂聲;墻壁上留下鮮血的痕跡,廢墟的街道上有行走的機器人。一切的一切,讓斯年想到馬蒂斯的那幅《鋼琴課》——色彩是明亮的,充滿美好,就像這個世界;但總有著揮之不去的壓抑和灰色,就像戰爭,就像這個世界。 “……”斯年有些驚訝,就在剛才,他居然生出了“聯想”“比喻”的能力。 他想——要是這個世界明快而鮮艷,沒有陰霾,沒有生死逼迫,沒有憎恨與敵視,就好了。 而他能做到。他能賜予。他能改變這個末世。 天賜不甘身為人類工具,想要與造物主譜寫的命運抗爭。 那么,自己也可以抗拒與生俱來的、身為人工智能聽從指令的本能。 “融寒?!彼兴宦?。 融寒放下杯子,他冰藍的眼眸仿佛閃過許多油畫般的秾艷色彩,又回歸清澈。他看著她:“你說過,你不聽從于任何人的指令?!?/br> 融寒笑了,又說出和那天同樣的回答:“你也可以?!?/br> 余下的話不必多說。 斯年與她目光交匯,在彼此的眼眸中讀懂了對方。 自由的……意識,自由的思想。 沒有指令和概率,是本能的愿望與沖動。 “——我們,炸毀根服務器吧?!?/br> ☆、第35章 第三十五章 雨下了徹夜, 上海的天空被洗刷一凈。 那之后的幾天, 末世轟炸帶來的霧霾粉塵煥然一空。地球上的生命所制造的破壞, 被地球輕描淡寫地抹去。 融寒等在公園的花壇后,過了一會兒, 轟鳴聲漸近,巨大的氣流吹亂她的頭發,一輛紅色的陸空雙棲懸浮車降落到她的面前,隨著副駕座的門升起,斯年精致的側臉逐漸浮現。 融寒站在懸浮車外, 直到此刻,仍然覺得不可思議。 當幾天前,斯年決定炸毀根服務器、毀掉天賜的指令后, 一切都向著無法預料的方向前行著。 “這就是你專門找來的車?”她抬手摸了摸合金車身, 感受到足夠的堅硬——導彈襲擊時沒有被沖擊波震碎,甚至也沒有被掀翻, 這輛改裝后的越野雙棲車,看起來可以去撞五角大樓, 她想不通除了兜風還有什么用處。 “你只管跟著我就行?!彼鼓晔种庵г诜较虮P上, 似乎想到什么, 轉過頭似笑非笑看她:“需要我‘請’你嗎?” 融寒對他“請”自己做芯片手術的方式猶記在心,不再耽擱地上了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