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節
涼意吹透了迷茫, 驅散一些暈車的反胃。她從來不知道原來失去了智能駕駛后, 坐陸初辰的車竟然像酷刑一樣。 終于捱到車子停在陸初辰的公寓樓下,她指尖發麻地被扶下車,踉蹌走到綠化帶前干嘔。陸初辰關心著她慘白的面色, 以為還是昨晚的打擊。 他們上了十一樓,打開公寓門, 剎那的光線明亮了樓道,屋里傳出幾個慶幸的歡呼, 伴隨著腳步聲:“他回來了!” “……融寒?”一個遲疑隨即驚喜的女聲, 穿透那些烏泱泱的聲音,把融寒釘在了原地。 她難以置信地循聲看去, 視線和屋子里鵝黃連衣裙的女孩兒相對, 都怔在了原地。 像煙花炸開, 下一刻,陸初辰感覺身邊一道風,譚薇歡呼著沖過來,將融寒緊緊抱住。 他忽然想起,末世暴.亂后,譚薇請求他去尋找朋友的父親,他沒有找到,倒是遇見了楊奕……原來她們彼此早就認識。那么譚薇拜托他尋找的人,大概就是融寒的父親了。 在他的印象里,她們倆都是很會克制情緒的人,遇見大事尤為冷靜,這是第一次見譚薇高興得如此失態。一路上他都在擔心融寒,此刻終于將懸著的心放了回去。 但隨即,末世后一直壓抑著所有痛苦的譚薇,故友重逢后卻崩潰了。 “我……”她只說了一個字,像是費了很大力氣,又深深壓了回去?!啊?,算了?!?/br> 她將頭埋在融寒頸間:“你還活著……已經很好了?!?/br> 融寒的手抬起來,在她后背上安撫地輕輕拍了拍,眼中逐漸浮出水光,但她輕輕閉上眼睛,卸下所有冰冷戒備,露出自昨晚之后第一個微笑。 屋子里,除了陸初辰一開始收容的那對夫婦和染發青年,又多了三個狼狽落魄的中年男人。 地上鋪著醫用墊,其中兩人昏迷著,正在輸液。那對開超市的夫婦,妻子文太太是診所的外科醫生,正在檢查傷者的病情。 謝棋似乎累得狠了,倚著墻小憩,頭一啄一啄的;景晗在陽臺上,用望遠鏡觀察。陸笑癱坐在醫療墊旁邊,陸初辰走進客廳后,她簡單解釋了昨晚發生的事。 這三個男人是她和謝棋在超市的地下倉庫碰到的,都是大學教授或學者,導彈襲擊時正在參加一個學術聚會,大部分人當場死亡,而這兩個人在轟炸中受了重傷,一直得不到救治,失血和感染引發了高燒和器官衰竭。這也是末世中很多人的死因。 陸笑捶著肩膀在傷者中間走動,幫文太太遞退燒貼和繃帶:“我看他們還有呼吸,就帶回來了,不想他們死在那種地方?!焙竺娴脑挍]有說——她知道他一定會同意的,所以做決定時毫不猶豫。 陸初辰上前查看,在看清其中一人的樣貌時,面色微微一變。 醫用墊上躺著的人面如金紙,雙目緊閉,輪廓卻還是熟悉的。 上學的時候,陸初辰曾經見過他數面。他是中日心理學領域的交流學者,名叫長谷川健一,學術觀點是“人工智能將會使人類整體的精神意識走入虛無主義,這是最可怕的毀滅”,因在課堂上抨擊聯合國的人工智能政策,引發很大爭議;又曾被懷疑與hbss恐怖組織有關系而被驅逐。 文太太摘下聽診器,對他們說:“這個人要不行了。你們準備怎么辦?” 陸初辰俯下.身,握住對方的手,那手破了好幾個口子,已經用酒精棉擦拭干凈了。 雖然長谷川從來沒有擔任過他的老師,只是開學術會議時聽過講座,但此刻,那個演講時總是慷慨義憤的中年人,正忍受著痛苦,露出瀕死的脆弱,令人還是有種難言的沉重。 文太太意外地看他一眼:“你們認識嗎?” 陸初辰救過他們夫婦,行事一直是冷靜條理的??山裉焖那榫w有些外顯。本來末世之中的死亡太常見,看多了也該淡了。 “只是見過?!标懗醭綋u了搖頭,過了一會兒才道:“他親人不在身邊,我送送他?!?/br> “您真好,人美心也善?!蔽奶p輕嘆道:“節哀順變吧,遲早都要習慣的?!彼男乜趻熘鹕嗫虻鯄?,照片隨著她的動作而擺動。 長谷川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也沒能睜開眼睛,他的手漸漸地冰涼無力。但那段昏迷不醒的時間里,陸初辰一直握著他的手。 大概他也是能感覺到的,因為快要咽氣時回握了一下,雖然只是微微的一動,但陸初辰還是明白,這是對方彌留之際的感激,感激他給予了自己最后一絲溫暖和守護。 陸初辰看向窗外,天空不知何時被陰霾壓住了。就像文太太所說的,末世之后每天都會看見很多死亡,遲早都要習慣。其實從小跟在母親身邊,他就比別人更明白死亡的重量。但昨夜他看到了融寒的父母,此刻又看見曾經認識的人,這些死亡的意義又不同了。 周圍有微弱的抽泣聲,是昨天救回來的另一個輕傷的男人,也有人麻木地忙活手里的事。聲音雜亂但不吵鬧,所有人都在沉默。 “別想了?!币恢皇执钌霞绨?,陸笑晃了晃他。 陸初辰靜靜起身,離開這個充滿壓抑的角落。他目光找尋,屋子的另一端,譚薇正向融寒講述這段日子發生的事;謝棋剛睡醒,垂著眼角眉梢,呆滯地擁抱新成員,伸出雙手后發覺不妥,改成握手,還用胳膊肘拐了一下景晗,批評他應該熱情一點;景晗面無表情地伸出一只手,把他睡眼惺忪的臉摁了回去。他們并不遙遠,生動鮮明地活在這里,就像一縷縷會動的色彩。 “昨晚就等你回來商量正事呢?!标懶Ω谒砗?,雙手合掌:“聽融寒的說法,現在國際救援也不可能……我覺得,你小時候拯救世界的夢想,有機會實現了?!?/br> 陸初辰當然聽得出她是拐了七八個彎地安慰他,他搖頭笑了笑,揉了揉她的頭發,天空的陰霾似乎被一絲陽光逐漸撥開。 客廳的銀色時鐘發出報時的樂聲,時針又轉動了一格。 文太太留在客廳里照顧兩個傷者,她的丈夫和黃發青年把死者搬到樓下去火化。她不時看看書房,那里的門虛掩著,似乎氣氛很凝重。 “……事情的經過就是這樣?!比诤當鄶嗬m續講述完末世后的經歷,把頭埋在臂彎里,聲音發暗:“當時我并不知道會發生什么,讓‘天賜’得知了量子密鑰的消息。它很有可能正在找密鑰,一旦被它搶先得到,我們就會失去唯一的機會……” 風從窗戶中靜悄悄吹進來,書房里寂靜無聲。融寒話中透出的信息量太大,除了陸初辰,其他人都需要點時間消化。 一個人竟然能從那樣的困境中活著回來,這樣的奇跡下,似乎說什么都很蒼白。 她的話中帶有隱約的自責,過了一會兒,陸初辰打破沉默:“但你和天賜那邊做了交涉,至少保住了一些專家的性命?!?/br> 融寒抬起頭,聽他似乎自語地分析:“如果推測沒錯的話……他們應該正被關在亞太研究院,被迫替ai尋找破解密鑰的辦法?!?/br> “父親臨終前,也警告我們不要去找量子密鑰?!弊T薇低低道:“……所以沒什么好自責的?!?/br> “我看,最好是能救出他們吧,這樣可以掌握更多關于‘天賜’的信息,就會有更多勝算?!标懶Τ榱藦埌准堅诘厣箱侀_,拿起彩筆寫下幾個數字,招呼眾人坐近一點:“現在,先匯總我們所有人掌握的情報,商量下一步?!?/br> “好!”謝棋振作精神,熱情飽滿。 “第一,叛亂者‘天賜’是‘女媧藍圖’二代實驗品,它已經藏匿起來,通過侵入國防數據鏈,控制了大部分軍事設施,修改了軍用機器人的程序設定;又通過全球主根服務器,控制著所有機器指令?!?/br> “第二,‘女媧藍圖’以硬件內嵌代碼的方式,制造天賜和斯年,防止它們失控反叛。所以神威芯片的‘自毀指令代碼’是它們唯一的威脅?!?/br> “第三,既然‘天賜’知道了量子密鑰的事,肯定正在找,只是范圍會比我們大得多。我們兩方相當于是在賽跑,一旦它先于我們找到密鑰,人類唯一掣肘它的威脅也就蕩然無存?!?/br> “第四,譚可貞臨終前,留下嚴厲的警告,重要的話說三遍,阻止我們去找量子密鑰,原因不明……推測可能是會付出什么風險或代價,而這種代價大到我們無法承受?!?/br> “第五,他作為自毀指令代碼的開發者,和另一人詹姆斯·陳,各自對量子密鑰持有一半口令。詹姆斯·陳在深圳,生死不明。所以客觀形勢對我們極為不利?!?/br> “第六,我們也無法借助軍方的力量去找密鑰,因為聯系不上,特密通信臺位于軍械庫,那邊有大量的軍用機器人,這個副本我們過不了……哎?你們的表情怎么都這么慘淡???” 所有人的臉都是青的。方才激情飽滿的謝棋已經倒在地上了。 陸笑干笑了兩聲:“但根據融寒的消息,法**方還活著……所以我們軍方怎么可能被團滅呢……呃,只是還不知道他們的情況而已啦。你們振作一點啊,我們戰略上必須要找到他們,但戰術上要當他們不存在?!?/br> 這些線索布下了重重困境,即便撥開荊棘和迷霧,也看不見一條生路。一時間所有人都陷入了沉默。 忽然,書房門被敲響,虛掩的門被推開——是昨夜救回的三人中受傷最輕的男人。 他眼中布滿血絲,眼鏡架也有點歪了,手摳著門框,用力到指甲泛白:“請問……有什么我能幫忙的嗎?” 看他這模樣,正煩著的謝棋瀑布汗:“大叔……啊那個,周教授,我覺得你先把傷養好……” “我想……復仇!”周鼐迫切地打斷了他,失焦的眼睛兀然迸射出極端的瘋狂。 ……你連走個路都費勁兒還復什么仇??!會出身未捷身先死的吧!謝棋看著被抓出痕跡的實木門框,替陸初辰感到心疼。 周鼐旁若無人地一屁股坐在地上,摘了眼鏡,一手揉著兩側太陽xue,自顧自地講起經歷,聲音忽高忽低。 相依為命的女兒在末世中失散了,內心的痛苦像黑洞一樣撕扯吞噬著他。 作為近代史學副教授,當大多數高校的公共課——思修、軍事理論、近代史等,改由人工智能授課后,許多像他這樣的學者,只能退出講臺去做學術研究。但這些領域,既不需要考古發掘,又沒有文言史料的反復論證,他被排擠到社會的夾縫里,無所適從。 人之所以成為人,少不了社會屬性,被需要,被重視,有價值和定位。當他在講臺上說出“人的本質是一切社會關系的總和”時,人工智能卻在逐漸擊潰他的社會價值。 也不僅僅是周鼐,許多人都陷入了這樣尷尬的境地。社會秩序的冰冷與混亂,hbss恐怖組織的發展壯大,就是佐證。 譚薇倒了杯熱水,輕輕遞到他手上。他眼皮沒有抬,只機械地接過。 她最快地整理好了思路:“擺在我們面前的路,只有兩條,一個是我和陸初辰之前設想過的,炸掉主根服務器,可以救出人質,并爭取反擊的時間和主動權……這個算plan a吧?!?/br> “但不利因素有:第一,服務器在亞太研究院的地下負18樓,此處是機器人大本營,被重重把守,極難突破。第二,一旦任務失敗,就會葬送性命。第三……” “太保守了!這樣做,只是斷了天賜的手足,它的威脅還在!”周教授攥著水杯,忘了燙,急切打斷她:“有沒有其他的辦法?” 譚薇的聲音變得不確定:“plan b……搶在‘天賜’前面,找到量子密鑰?!?/br> “不利因素有:第一,可能有非常大的風險或代價,且未必能用。第二,我們會直面天賜的剿殺。第三,詹姆斯·陳在深圳,距離我們一千四百公里,等于縱穿兩個西班牙,現在所有交通已經癱瘓。第四,詹姆斯·陳生死不明,如果他死了,另一半口令就無法得到……” 所以,它究竟是什么,到底有多危險,是否還存在? 眾人陷入了糾結,謝棋盯著紙面若有所思:“地下十八層啊……亞太研究院真是有遠見!” “唰”,所有人驀然抬頭,飽含希望齊齊盯著他。他被一簇簇期待的目光閃得睜不開眼,尷尬道:“我的意思是……設計師一定想用它隱喻十八層地獄……” “……”陸笑伸出大拇指:“你的語文老師一定為你感到驕傲?!?/br> 融寒看著紙上凌亂的線條,那些箭頭因沒有頭緒而變成一團亂麻。有個認知像一根尖銳的矛,刺破這團亂麻,扎得她心臟尖銳作疼—— 一旦找到密匙,啟動自毀指令,斯年就從這個世上抹殺掉了。 客廳里的人也加入討論,爭論起plan a和plan b的高風險與低回報,聲音漸漸融成了嘈雜的背景音。 陸笑總算是明白為什么聯合國大會上蘇聯代表要脫下鞋敲桌子了。她制止了無盡的爭論:“再怎么分析,這兩個都是爛蘋果,不論哪條路,死亡的概率都非常高。雖然沒有辦法,但我們該思考的是……選哪個方案,可以用性命換回更高的成功率?!?/br> 她的話讓周鼐和文太太都是一縮,文先生絕望道:“就沒有……平穩點的辦法嗎?我們好不容易活下來,為什么又要去送死?” 陸笑轉頭看向他,笑容淡了下去:“誰會嫌命長?……我也想等救援,可是萬一等不到呢?如果不豁出去,再過幾天,我們大概連坐在這里商議對策的機會都沒有了?!?/br> 末世爆發才不過十天。他們還能茍延殘喘多久?屋子里為她的警告而啞然。她總是一邊給人激勵和希望的同時,一邊又無比清醒地讓他們面對現實。 “不然投票吧,”譚薇出聲,緩解了僵硬的氣氛:“這樣爭論下去會浪費時間?!?/br> 陸笑一錘定音:“參與投票的人就有承擔行動的義務,不想行動的人不能參與投票?!笨蛷d里幾個人猶豫著面面相覷。 “同意找量子密鑰的舉手?!?/br> 客廳里,陸笑舉起了手。過了會兒,黃發青年和周鼐也舉起手。文先生左看右看,他的手似乎要抬起來,又放了回去。 陸笑環視一圈,驚悚地發現除了自己,居然一個能打的都沒有,這就非常尷尬了,估計還沒走出上海市區就會掛掉,帶出去是要團滅的節奏啊。 她從善如流地改口問道:“咳……同意plan a去救人的舉手?” 文先生的手動了動,又緊緊按回膝蓋上,過了一會兒,顫抖著想舉起來,文太太臉色蒼白地按住了他。文先生眉頭痛苦擰動,長嘆了口氣,深深垂下頭。 譚薇和其他幾人都舉起手,見融寒在走神,碰了碰她:“你贊成哪個計劃?” 融寒怔了一下,那團亂麻化成白色光幕,斯年站在盡頭,光芒在他冰藍的眼底沒有感情地流動著,粘稠的鮮血從四面八方向他流去。 猩紅吞噬了白光。 窒息了一瞬,一道聲音從她口中躍出:“我選……炸毀根服務器?!?/br> 她忽然打了個冷顫,捂住了嘴,難以置信。 周圍又陷入了嘈亂,但她聽不見了。 隱約中似乎聽見陸笑在重復問:“就我們六個人了吧?沒有別人吧?” 周鼐和黃發青年一直不贊成闖入亞太研究院,認為風險太高,于是最后決定行動的,也只有陸初辰、融寒、譚薇、謝棋、景晗、陸笑六個人。 他們圍坐一圈,憑記憶復原亞太研究院的內部構造。 亞太研究院成立于2056年,隸屬于國際經合組織,是多國政府合資的科研院所,有幾個園區,其中最出名的是ai大廈,一樓常年被作為亞太科技博覽會的展館來使用,在上海生活的人,多多少少都去過幾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