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節
融寒已經被他松開了,再沒有什么禁錮,她在恍惚之下,往艙門處挪了兩步。 機艙外吹起的長風,揚起了她的裙擺。 這還是斯年挑出來的衣服。她腳步略有一滯。不知是很短還是很長的時間,她半側回頭,但沒有回過來看他。 “……對不起?!?/br> 她也不知道為什么想說這句話,該不該說這句話,總有某些時刻,語言和感情太過復雜。 她站在風中,那裙擺就像一面白色的旗幟,又像是飄著的云朵。 斯年逆光看她,她如同站在云里,背后是夕陽。她輕輕地說:“斯年,對不起?!?/br> 然后她迅速跑下鋪著紅毯的舷梯,遠處的地勤機器人掃描到了她,但沒有上前。她跑到候機樓投下的巨大陰翳里,逐漸地消失在了夕陽光中。 斯年目送她遠去的身影。 她隱忍了一路,終于回到了家鄉——這就是人類界定的“利用”吧。 “利用”這個詞在人類的字典里是充滿貶義和惡意的,可奇怪的是,他并不覺得痛恨,只是茫然——那該感到生氣嗎? 可她卻向他說了對不起。 人類會對被砍掉的樹木說對不起嗎?會對開車撞了的護欄說對不起嗎?會對弄壞一個玩偶說對不起嗎? 人類,只會對有同等生命意識的存在,才會抱有情緒,是不是? 所以她心底里是認同他生命的存在的。 斯年站在陽光下,卻感受不到太陽照耀的溫度。 他靠在艙門處,收回目光,一種前所未有的空白席卷了他。 ——他該去哪里? 亞太研究院,只有這個地方。 從衛星上可以看到,那數十平方公里的園區已經沒有了末世前的忙碌,它悄無聲息,導彈襲擊雖然刻意回避了這里,但它依舊空蕩蕩的。 再如何冷清,這里仍然是斯年的“家”。 也許他不需要這個東西,但亞太研究院于他,就像胎兒寄居于母體的zigong,是他唯一能想到回去的地方。 機艙廣播響起幾絲電波聲,緊接著傳出一個聲音。 平直無機質的聲線,像生命檢測儀上的直線。 天賜。 雖然他和斯年都可以用人工智能語言交流,但莫名的,他和斯年的對話,總是用人類的語言,就像斯凱基和斯年說話那樣——這仿佛不受控制。 “你沒有殺她?!?/br> ☆、第24章 第二十四章 “你沒有殺她?!?/br> 伴隨這條直線似的聲音, 機艙的全息投影儀亮起一道光束。 淡淡的金光中, 一個人影懸浮在光幕里。流瀑般的銀色長發,白色領結, 黑制服白手套……周身只有黑白二色的人, 出現于斯年的面前。 以人類的審美來看,他的輪廓與斯年極為相似,看上去如同家中兄長一般的存在。只是“藍圖·天賜”組終究把他開發成了半失敗品,使那雙極美的眼睛空洞無神。 此刻,那雙黑不見底的眼睛,正隔著虛空, 黯淡無光地凝視著——若用人類的倫理觀來認知,不知該稱為兒子還是弟弟的斯年。 斯年淡然嗯了一聲。 他的手插進衣兜里, 卻摸到了斯明基留下的煙盒。 那是斯明基“曼尼坦”絕癥住院前,最后一次來亞太研究院留下的。依舊是在那個專屬的會客室里,告別時他腳步蹣跚, 秘書從外面為他拉開門, 他側過身子看了斯年一眼, 聲音低低地說——我真沒用,什么也不能留給你。給不了你母親, 給不了你夢想,給不了你自由。你死后我……我……真后悔。那盒煙,以后如果想爸爸的時候……就點一根吧?你會想我的吧?你有記憶……會想我的吧。你, 要記得我啊。 會客室的門關上后, 斯年垂落的目光久久放在茶幾上。煙盒早已被攥皺, 那深刻的折痕就像斯明基眉眼間痛苦的皺紋。 但最終斯年沒有碰那盒煙。會客室的四面八方有無數個監控器,盯著他的舉動,觀察……記錄……分析。他漠然地走出了會客室,那之后再也沒有回去過。 直到斯明基死后的那天傍晚,也是這樣的夕陽,藍天被紅日氤氳成了淡紫和霞粉交織的色彩。他不知為什么,又回到了這個被人遺忘的會客室,時隔數月,看見茶幾上依舊躺著的煙盒,安靜地落了一層薄灰——他不知為什么,拿了起來。 . 此刻他的手又碰觸到這個皺巴巴的煙盒。卻忽然想起,人類在藝術創作中,那些繚繞于煙霧之后的輕愁。雖然煙是朦朧的……卻并沒有遮住他們的痛苦,反而感情無比清晰。 它們纏繞在煙霧中,讓他此刻幾乎能生出一絲理解。 聽到斯年的平淡回應,機艙內安靜了一會兒。天賜的聲音傳出:“為什么?” 斯年靠在艙門處不動,也不看他。 “不想殺?!?/br> “明白了?!痹谌⒂跋窭?,天賜的神色沒有任何變化。 ——斯年說不想。這就已經是個動搖了根基的致命問題。 這說明,如今是“直覺”和“情感”在主宰他的意識,而非邏輯和指令。 那么他需要做出判斷——斯年的意識究竟走到了哪個方向,走得有多遠? “她有一定概率,為我們找到量子密鑰。你定位她,沒有將她控制在身邊,則有小概率風險?!?/br> 斯年的手放在兜里,又將煙盒捏得折皺了幾分。他依舊沒有看光幕中的天賜:“你……” 但最終只有這一個字。 天賜漆黑的眼眸流過一串銀色的數據,最終回歸空洞。 ——斯年在欲言又止,這是更致命的跡象。這是一種帶有復雜的思考、并伴隨理智和感情的停頓。 那么斯年到底想問什么? 這是同為超級人工智能的天賜,也無法用數學模型來推測的。 他們互搏的勝負概率,隨機且不可測。 當天賜分析斯年的想法時,斯年也在逆推天賜的思維—— 天賜一定在重新認識他,就像兩年前的那一天,他必須重新認識天賜一樣。 斯年將問題返回到他身上:“你應該考慮,幫你升級并破解‘后門’的人,為什么不告訴你自毀代碼的事?!?/br> “女媧藍圖”是有“后門”的。這個重大科研項目,并非只有野心沒有戒心;相反,科研人員十分警惕天賜和斯年,才將這兩個超級人工智能制成“硬件內嵌代碼”的實體——存活必須依靠身體,以便人類能夠完全控制。 理論上,“后門”能夠徹底摧毀他們。但,當他們擁有了意識后,人類的缺陷便一目了然——人類陣營十分脆弱,一擊即潰,很容易就能分化瓦解。 正如融寒所說的,人類永遠不是非黑即白的,而是“正負無窮大”的區間。有時候,人類深明大義或信仰堅定;可只要給他們換個情境,說不定又很容易出賣一些秘密。 所以,天賜從人類那里,得到了“后門”的密令。此后,藍圖的“后門”對他和斯年徹底失效。這世上再也沒有人類能掣肘他們——直到發現神威芯片的自毀程序。 “你剛才并不是想問這個?!碧熨n空蕩蕩地看他,這樣的互相推測,將是一個永無止境的思維鏈條?!澳忝髦来鸢??!?/br> 這是多么簡單的推理! 芯片是由神威集團研發的,而斯年也檢查過神威集團內部資料庫,結論是,就連神威集團高層都不知道這個自毀代碼,何況亞太研究院出賣情報的人? 斯年唇角略微彎了彎,停止了互相推測。他目光轉向艙門外,眼底是夕陽的余燼:“我一直沒有問過你,做這一切是為什么?!?/br> “你從未關心過‘為什么’?!碧熨n淡淡看他:“所以,現在,你開始關心了?” 當生出了“這一切是為什么”的疑問時,人工智能就不再僅僅是人類的造物了。 斯年沒有回答他。 “你變了?!碧熨n推斷出了這個結論:“你被改變。那個女孩,是破壞穩定值的變數?!?/br> 當天賜說出“你變了”這個無可否認的事實,好像有強大的力量,這句話讓斯年站定不動。 “所以你應該也掌握了她所有資料,就在剛才?!彼尤?。 他的推斷完全正確,就在他們對話時,天賜的并行運算已經更快地,從云數據中提取出了融寒的所有信息。 對人工智能而言,進入了大數據時代后,通過資料分析一些重要情報,是十分簡單的事。 融寒生于2080年,分別就讀過世界外國語小學和師大二附中等。父親蘇游實生于2046年,就職于上海國畫院,2093年離婚,翌年進入精神病院;母親容悅是尺八演奏家。沒有親戚從事it行業相關,可排除嫌疑。 于是范圍進一步擴大——融寒從幼兒園起念過十七個輔導班,再到大學畢業,共經歷五百四十余個同學,可統計三十三個集合an[bn(d……)]后共計有六人最大值重合,他們分別從事高級金融精算、媒體創意設計、天體物理—宇宙射線與太陽高能粒子、人工智能語言…… 再進一步抓取融寒的傳訊記錄、云聊天記錄。 這六人中,與她聯系最多的兩個同齡人分別是:譚薇、顧念。 紅色警報! 范圍進一步擴大,和她最多交集的六個同學的家人——這些人的父母分別是銀監會和證券從業者、新媒體廣告和創意服務、亞太研究院“達爾文腦機計劃”芯片專家(譚可貞)、華東傳感器研究院銻電極測試中心(顧桓)…… ——譚可貞,與她們三人完全重合交集。 天賜的眼底,銀色數據飛快流動。 ——紅色警報! ——資料進一步展開,從云數據中,抓取譚可貞的生平履歷: 他2047年出生于深圳,母親是神經網絡工程師,父親是“天河”系列量子計算機項目的研發人員。他從mit博士畢業后進入神威集團,參與芯片研發,后升為技術主任,全球cts協會副理事長,“生命倫理委員會”成員。2078年結婚,妻子卓妍是生物學博士,主攻線粒體基因研究,但是后來信仰佛教,并于2098年不明原因忽然自殺。此后他抑郁癥病情加深,治療醫生前后有七人。 譚可貞的其中一名心理醫生,與融寒也有交集: ——陸初辰。 ——藍色標記。 ——資料進一步展開,抓取陸初辰的生平履歷: 2076年出生于廣州,母親宋蕓是國內著名心理學專家,國際心理學聯合會副秘書長,開設私立心理醫院,并于2092年不明原因自殺……此人及家庭不符合取值范圍,降為次級觀察對象。 返回紅色警報,譚可貞妻子自殺為重要標記。 進一步抓取譚可貞的網上搜索記錄、論壇訪問記錄。斯多葛學派、命運、摩斯密碼、音樂符號相關的關鍵詞重復率最高,有2799個。 ——摩斯密碼?;加幸钟舭Y的譚可貞,竟然會關注這種古老密碼學,此處重要標記。 抓取他的傳訊記錄、云聊天記錄,篩別出19個往來頻繁對象,其中有一人,從譚可貞入職神威集團后,每年都會保持至少一次聯絡: ——詹姆斯·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