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節
“……”融寒的眼淚又流了出來。斯年的聲音在耳邊,像個溫柔的魔鬼。她的哭聲逐漸不能壓抑,一浪翻過一浪,洶涌著從胸腔沖出。 斯年直起身,一臉空白。 人類,真難哄。 可“嘗試理解人類”是被寫入了他的底層代碼中的,靈魂中抹滅不去的指令,是他和“天賜”的基礎設計。盡管他對這個物種沒有感情——因為“愛人類”沒有辦法寫入他的底層代碼,數學無法定義“愛”,無法將“愛”這種感情,轉化為結構規定和基于數學的邏輯——盡管在他眼里,人類和地球上的其它生靈無異,但靈魂還是會指引他,去理解這個渺小、卻生來驕傲的物種。 他此刻竟感到了一點無措。 “別這么折磨我了,”融寒的喉間滾動著嗚咽,她痛苦道:“你朝我開槍吧?!?/br> “……” 沉默了許久,斯年淡淡問:“你是認真的?” 他這句確認,是認真的。 對面的哭聲停下,差不多有三秒。 在那三秒里。 火焰熱烈地燃燒,河風沉默地吹動。 也許有很多蜉蝣死去,也許有很多塵埃落地。 光子在宇宙真空中跑了近九十萬公里。 寂靜。 然后融寒點了點頭。 塞納河如同生與死的分界,河對岸是烈焰地獄,河這邊是死亡的寧靜。 斯年用目光鎖住她,她低垂著頭,不算長的頭發遮住了臉頰,心靈像是已經迫不及待先走一步,和這個悲慘絕望透頂的末世道別。 斯年后退一步,轉身離開。 西斜的陽光下,他的影子被拉得悠長,越走越遠,沒有回頭看她一眼。 . 融寒坐在地上,威壓感終于從她的世界中抽離,但沒有別的來填補,空氣中安安靜靜的。她在一種近乎迷離的恍惚中,感到時光也凝滯了。 油畫放在地上,托著水罐的少女赤裸著白皙青春的**,溫柔恬靜地望向前方,即便人間成為地獄,少女依然寧和無瑕。 過了許久,她才找回了一點意識。 斯年走了嗎? 她這是自由了嗎? 也不算,如果不在他的視線范圍里,就會有其它機器人來殺她。 不過那又如何呢。她只可惜斯年不肯親自動手,否則死在他的手里也許利索一點。 她這樣想著,意識慢慢地回到了身體里。她沒有起身,坐在原地,任陽光一點點西斜,把她的影子從一點變成了長條。過去的人生像是倒帶一樣,重重人影浮現,最后一個是那臨終前對她說話的飛機副駕,但想不起說的是什么了。她忽然覺得非常抱歉,最終還是沒有堅持下來。 當這種熟悉的內疚浮了上來,她伸出手掌,目光描摹掌紋,試圖在死之前逃離如影隨形的自責。 但時間過去這么久,還是沒有機器人出現。 她等死等的肚子都餓了,一聲一聲地叫。 還有……腳步聲。 她的視線中出現了一雙修長的腿,還有筆直的影子。 融寒怔了一下,覺得視野恍惚了,像是一場夢。 她的目光順著一點點抬上去,熟悉的身形,熟悉的模樣。 斯年正站在她面前十幾米處,面無表情俯視她。 他怎么回來了? 融寒輕輕閉了閉眼睛,眼淚瞬間消失在地面,再睜開眼,他的輪廓更清晰了……他向她走來。 她呆住了一樣仰頭,因為流淚太久,長長睫毛被眼淚沾成了一簇一簇,眼睛有些紅,好像被水流沖過一樣明亮,看他的時候清澈又茫然。 斯年向她伸出手。 她的目光順著這骨節分明的手,到修長的手臂,到他纏著繃帶的脖頸,到他半垂的眼簾,還有被金暉柔化了的眉目。 他沒有看她,而是一把將她從地上拽了起來。 然后他一手拿起了地上的畫。他的力氣要大多了,單手就可以橫著拿過來。 融寒有些僵硬地站著,斯年什么也沒解釋,也不看她,轉身又走,她頓了頓,選擇跟在他身后。 她走路不是很利索,方才很長的一段時間,負面情緒像海嘯淹沒了她,以至于什么時候扭傷了腳都渾然無覺。 斯年為什么回來? 她心頭盤旋著這個問題。 可是,人在絕境時,也許真的會被一個細微的動作安慰吧,哪怕斯年只是一個人工智能,只是一個人工智能。 但他此刻出現了,在廣袤之海干涸、世界一片死寂的時候,他像吹來的一縷風,無論出于什么考慮,無論風刮得溫柔還是粗暴,無論他是不是硅基。 融寒眼前聚起一團霧氣,但很快消了下去。 . 他們沉默無聲地穿過杜麗樂花園,長長的影子倒映在塵土飛揚的路面上,一個影子疊著另一個影子。 斯年目光掃到她安靜的影子,她歇斯底里的絕望好像又被一點點收回去了。 人類系統的不穩定,真是觸目驚心。 有時候他覺得,人雖然像落后的intel286,但反而具備了某種橡皮筋一樣的韌性,繃到極致、幾乎要死機時,卻又能自行緩沖回來。就比如她—— 斯年忽然出聲:“我再問你一遍?!?/br> 四周空氣因為他這不咸不淡的口吻,驟然壓縮了幾分,連地上的砂礫都似乎在收緊。 融寒住下腳步。 斯年問:“你剛才說的話,是不是認真的?” 是不是真的要開槍? 如果這一次,她的答案依然是點頭;那么,他不會再留給她時間冷靜,他會配合她。 根據行為模型的分析,她的極端情緒甚至影響到了求生欲,那么她配合他們尋找量子密鑰的動力就經不住推敲,基礎邏輯不成立,她等于失去了存在的價值。 那樣,她與其他人類也無異了。 ……但真的無異嗎? 斯年也停住步子,轉過身看她。陽光已經有些西斜,隱在了卷積云后。她逆著光線,為他的問題迷茫片刻,而后漸漸偏開視線。 過了有一陣子。 不知道從哪里,隱隱飄來了女子悠揚的歌聲,時間好像有形似的細細流淌:“greensleeves was all my joy……” 融寒好像恢復了點氣力,大概方才哭得厲害,嗓音有些微啞。她垂下眼簾,輕聲說:“你忘記吧?!?/br> 卷積云像被風吹走的一片片羽毛,又像塞納河被風吹起的粼粼波光。 斯年伸出手,將她眼尾被淚痕沾著的發絲清理開,他掛著矜淡的微笑,微表情有種說不出的復雜。 “人工智能的記性很好,可不像人類那么健忘。你說過的話,只要我的生命還存在,哪怕過去幾百年幾千年,我也會記得清清楚楚?!?/br> 他在她耳邊一個字一個字敲下警告:“所以,蠢話少說。不然下次,不會留你命了?!?/br> 融寒剛剛平靜的世界,好像又被投了一顆炸.彈:“全部,記得?” “全部都留在這里?!彼鼓曛噶酥缸约?,莞爾: “你一共和我說過六十三句話。需要給你檢索嗎?可以關鍵詞,也可以日期檢索?!?/br> 他輕描淡寫,看起來并不介意這些浩瀚龐大又冗余的信息。 “……那又怎樣呢?”她心情有些說不出的混亂:“你明明可以刪除,也可以格式化?!?/br> 斯年淡淡地說:“那要看我想不想?!?/br> 轟的一聲,仿佛炸.彈在此時爆開,開出直上蒼穹的煙花,震得她失去了聽覺,甚至是五感。 融寒平復急促的心跳,覺得有些諷刺。 越想越諷刺:“呵,在你眼里這么渺小的人類,居然也值得記憶?” 斯年目光一寸寸地挪過來,像利刃割開她。 “你懂什么?” 他聲音結了一層冰霜:“從2096年,我產生‘意識’,從沒有刪除過日志?!?/br> “……” 在鋪天蓋地的重壓下,融寒發不出聲音,她發現,就在剛才的一瞬,斯年,可能是,有點生氣了! ……他竟然會生氣了。 但比這更意外的是,他不是2100年才被亞太研究院宣布成功的嗎? 各種震驚像八方諸侯會師,占據了她全部心神,直到斯年在耳邊問:“腿怎么了?!?/br> 大概是方才氣氛有點僵,他留意了一下她,兩人距離挨得很近。 她的注意力才回到了腿上,疼痛對她來說經常是被忽略的:“大概扭了下,還能走……我們這就去機場嗎?” “等你哭完了再回?!彼鼓暾f:“或者你想快點,就把腳反方向扭回去?!?/br> “那什么……”融寒頓了有幾秒,覺得自己的理解有點荒謬?!澳氵@是在……等我?” 斯年單手揣在兜里,拎著畫往前走,連一個眼角余光都不給她:“你活在夢里?!?/br> 融寒像是愣神,眉眼間的陰郁消散了幾分,隨即輕笑了笑。 但這莞爾的笑,打破了空氣中的僵硬,斯年斜了她一眼。 他已經分析過各種最優方案,她經歷過末世至今,恐懼的高壓像是拽著橡皮筋不斷拉扯,使她從系統到硬件都過載了,即便機器在這種情況下都要緩沖,何況是比機器更脆弱的人類。 他的目光落在她被扯斷了線的毛衣上,襯衣被刺破過,邊緣還有血跡。他的視線不受控制地在上面停留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