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節
這巨大的恐懼招致的混亂,讓她眼前的世界天翻地覆,她被博物館門口的尸體重重絆了一跤,踉蹌著幾乎摔倒,狼狽地推開大門。 博物館大廳還算比較整潔——是指沒有變成廢墟,像盧浮宮一樣埋葬上萬尸體。因為北約第一輪轟炸時,正好是周一,它處于閉館?!酢醢l生后,也有幸存者想躲進來,并撞破了博物館的門,但這可能是個餿主意,如今他們的尸體橫七豎八陳列于門口。 拱形穹頂的玻璃,全被導彈的爆炸波震碎了,奶白的大理石地面上,鋪滿了大大小小的碎玻璃,小的如齏粉,在陽光照耀下折射出星星點點的淚光。 融寒扶著門,視線從破碎的大鐘表,到空曠的大廳,神經一突一突的疼。她幾乎不敢想國內的博物館,那些比歐洲許多國家歷史還要漫長的藝術文物,乃至全世界瑰寶所面臨的境地—— 圖書館、歌劇院、博物館、教堂寺廟……所有鐫刻人類文明痕跡的建筑,都陷入了即將被摧毀的陰霾中。 導彈轟炸后殘存的路燈,一盞盞次第亮起,在上海的城市夜空中,散發出溫暖的橘色光暈。衛星從城市的上空俯瞰,參差不齊的燈火在這片城市中星星點點,仿佛能勾勒出戰爭的破敗輪廓。 陸初辰離開基地,發動車子,豐田陸巡的影子逐漸融入夜色。 圖書館的藏書、自然科學研究資料,都有多種備份;但是,藝術文物真跡只有一份,不可復制。 所以他放棄了圖書館,直奔最晚炸毀的上海博物館而去。 車子穿過一片死寂的人民廣場,狼藉的路面剮蹭過底盤,讓車子顛簸。他記得22世紀跨年夜時,這里還人山人海,人們手持紅藍綠紫的螢火棒,口中呼出白霧,歡慶新世紀的到來。 遠遠他看到了亮著地燈的上海博物館,天圓地方的建筑矗立在黑夜中。自動照明系統在末世無知無覺地工作著,發出不絕的光。 館前的燈光,仿佛是陷阱,也仿佛是引路的燈塔,在黑暗中以光辟開一隅。 陸初辰停了車,踩過寂靜的夜,跨過臺階和兩側裝飾的鐵樹,以及堆疊的尸體和血跡,走進博物館中。 撲面而來是尸臭氣,以及冷白的燈光下,被定格的混亂,仿佛一張災難照片。 血腥氣已經散了,上博內部破毀的不算很嚴重,但死的人不少,很多血跡已經干涸,在青灰色大理石地面上,拖出一條條或濃或淡的紅色痕跡。 樓上古典花紋的綠色鏤空欄桿旁,掛著幾個游客的尸體,半個身子搭在欄桿外,雙臂毫無生氣地垂著,血早已經不再滴落。 空曠的博物館,隨著他的腳步聲,蕩出寂靜的回音。 他似乎看到有人影,可又仿佛是神經緊繃而看錯。博物館的縱面地圖在他心中清晰展開,他往管理區的方向走去,想先去關閉防盜系統。 走廊上隨處可見凌亂的血腳印,仿佛以此訴說當時的恐慌。腳步聲回蕩,像是這世界上最后一絲聲音。 咻—— 身后呼嘯而來的風聲,陸初辰急速閃開! 作者有話要說: 由于隔日更,所以每章字數多一些。 盡管如此,今天的章節還是比較趕??!晚飯還沒來得及吃!我需要大家的評論讓我心里有底…… ☆、第十三章 他被逼到墻邊的同時,槍口也指向對方,對面收住腿上攻擊,站在走廊微暗的燈光下,二人恍惚又謹慎:“……” “活人?”對面是個穿黃色連帽衛衣的青年,麥色膚色,睜大眼睛打量他,隨即嘴角扯起,緊繃的身子也開始放松:“真的是啊?!?/br> 他沖樓上揚聲道:“景晗,我發現幸存者了,比你先!” “……”這感覺怎么跟在搶first blood一樣。 陸初辰下意識往樓上看了一眼。從青年的驚喜中可以推測出,城市中的幸存者少得可憐。 “你來這里做什么,還見到過其他人沒?”青年連問,口氣也親切了點,大概是陸初辰看起來教養良好。末了忽然想起來應該自我介紹:“我叫謝棋,警察,在搜救幸存者,剛才出手不是針對你……你太冷靜了,我沒法分辨你是不是機器人?!?/br> 他說著亮出了工作證,用黑皮套套著,陸初辰掃了一眼,還是緝毒的,這活兒干的,都跨部門了。謝棋解釋:“你運氣挺好,越往市中心越是重災區,一個幸存者都沒見到?!?/br> 樓梯上傳來腳步聲,陸初辰抬頭看去,一個黑色制服的青年走下來,燈光下面容冷峻,眉目清朗。他們四目相對,他謹慎地打量陸初辰,接著走近?!澳芤娒婧苄疫\。先前不在這里吧?” 陸初辰聽出他的潛臺詞,但來不及過多解釋:“這里的文物要盡快轉移,四個小時后,ai會炸毀這里?!?/br> 謝棋和景晗同時一怔,升起疑問。但保護文物也是他們的職責,此刻顯然不是問話的時機,留出的時間不多了。 趕往管理區的路上,陸初辰大概解釋了自己能接收指令的原因。他問謝棋:“你們還接到過任務?” 謝棋說:“□□剛發生的時候,我就在他家,我們就近被叫回局里,不過……” 那就是他們最后一次接到任務了,之后也再沒有地方可以復命。人工智能有意識地先消滅軍方和政府——人類背靠國家組織,總能迅速抵抗災難,所以ai第一步先把人類打散到原始人的社會形態。 好在他們配發過槍,對機器人的原理也足夠了解,因此避開幾次險境,救過幾個人,聚在一處地下車庫,今天又搜尋到了這里。 陸初辰開槍打碎了系統管理室的機械門鎖,把門砸開,黑暗如潮水撲面而來。 “知道軍方的下落嗎?” 和楊奕不同,他對這兩人沒有試探的必要,他們都清楚當下境況,知道如何將合作最大化。 他們二人配合很默契,景晗守住門,謝棋按開控制室的日光燈,白色光芒亮起。 “估計只能撤到深山里,再來一次農村包圍城市吧,毛爺爺的思想是不是一點都不過時……靠!” 《獅子王》音樂忽然響起,cao作臺上的圓形碎屑機發難,向著二人撞來! 渦輪刀片轉出了鋒利的銀光。 它賣萌式的卡通形象和迪士尼風格的笑臉,在刀片的血跡下,像個陰森魔鬼。謝棋離得太近,來不及閃開,他抓起cao作臺上的咖啡機格擋,咖啡豆灑了一地。 “啪——”一聲槍響,碎屑機四分五裂地摔到了地上,還在唱著“等不及成為獅子王”,渦輪刀片在慣性下不甘心似的轉動著。 地板大灘鮮血中躺著一個男人,已死去多時了,他眼睛鼓出來,脖子被割得鮮血淋漓。 這一切發生在不到一秒,門口的景晗已挪開槍。 “多謝?!标懗醭礁┥淼嗥饻u輪刀片,多功能碎屑機是低端智能,原理是聲紋感應,開啟無差別攻擊??梢韵胍姴簧侔最I死于割喉——它是辦公室清潔必備,能飛起來打掃,速度極快。剛才景晗根本來不及瞄準,開槍全憑手感。 謝棋踢了踢卡通碎屑機,頭也不抬:“客氣什么,他那是義務,不然憑什么領那么高的工資?” 景晗在門口聽得一清二楚:“收起你嫉妒的嘴臉?!?/br> cao作臺上,屏幕還在待機,發著微弱的熒光。陸初辰試了下,關閉系統需要admin口令。謝棋上前,直接拔掉了三排電源,屏幕一黑,防盜系統被物理切斷了。他對陸初辰比了個ok的手勢。 另外一整面墻都是全息地圖,展廳結構一目了然,陸初辰劃分出重點區域:“書法、繪畫、璽印、小件青銅器,這些是便于遷移的。至于其它……” 室內有片刻無聲。 他們小學時都來這里上過課,隔著玻璃展柜,爭先恐后回答老師的提問。 最后是謝棋出聲,聽起來似乎并不傷感,仿佛輕松:“總有一天,還會上交給國家的,現在咱們只好多拿幾個文物過過癮啦?!?/br> 陸初辰合上全息地圖:“你們試過和上級聯系嗎?” 謝棋掏出視訊機晃了晃:“別說通訊已經被切斷,就算有,衛星不受人類控制,敢用嗎?要不是這里存了20g照片,我早把它扔了?!?/br> 景晗說:“你那些殺馬特自拍早就可以扔掉?!?/br> “收起你嫉妒的嘴臉,”謝棋把視訊機揣回兜里:“我比你帥是客觀現實?!?/br> “真可怕,你年紀輕輕就瞎了?!?/br> 三人走出管理室,腳步聲回蕩在空曠的走廊上。 “我有一個想法,”陸初辰把聲音壓得比較輕,留意著走廊的動靜,“軍方有特殊通訊渠道,是獨立于國防數據鏈之外的衛星。離這里最近的軍分區訓練基地在西郊,我有親人在那里的通信部隊……雖然出事后,一直沒能聯系上她。后半夜我準備去一趟——如果你們愿意一起的話?!?/br> 他們審慎地交換了目光。軍分區有大量的戰斗機器人,所以是淪陷最早的地方,危險不言而喻。 但想要對抗人工智能,必須要依靠國家機器。 “我們會考慮?!本瓣现噶酥搁T口:“三個半小時后匯合,我給你答案?!?/br> 他們分散去往不同的樓層,陸初辰上了三樓書法繪畫廳。 天花板的燈管不時閃動,書畫躺在文明盡頭的孤地,寂靜無聲。 他帶上白手套,打開防盜玻璃,從展臺上將朱耷的《秋山圖軸》收卷起來。 冷白的日光燈下,皴硬的墨線勾出寒秋的蕭條。隔著幾百年歲月,這一刻,他忽然能夠觸碰到孤冷的秋意,與這幅畫生出了共鳴。 那是人類面對不同的災難與覆滅時,一樣的悲與悵。 他在此刻突然發覺—— “藝術真是有著奇特的魅力?!彪[約是融寒的聲音,他陪她去過幾次畫展,她父親就是個國畫家。從她簡短的描述里,大概是個敏感細致的人,但他所擅長的工筆小品畫領域,已經被人工智能逐漸取代……篆刻也是。 她臉上閃過絲痛苦,說,所有藝術家都必須掏出靈魂和ai競爭——為了不被淘汰,為了證明他們存在的意義。 自從全球淪陷后,他就再也沒有聯系上融寒,她仿佛從這個世界消失了。 他唯一能做的就是來到這里,把她牽掛的東西帶走。 她是譚可貞介紹來的,他還記得第一次見她,那天似乎臨近新年,她穿了件紅色的駱馬毛小外套,白皙尖俏的臉扎在一團燦爛的紅里,卻一點熱烈的氣息都沒有,好像時髦妝扮都只是為了彰顯這個年紀該展現的狀態,跟她本人有很大的不協調感。 陸初辰看過她的簡歷——這個時代的人,從搖籃到墳墓,學校每學期的評語、從藥房買過什么藥,都會被記入聯網的ai檔案中,被管理得非常嚴格——她從小到大都是優等生,但如今,越是聰明的人越容易出問題。 她壓抑不住情緒的時候就把頭埋下,深呼吸幾次:再聰明優秀的人類,也一樣被人工智能管理,我們花十二年學的知識,人工智能掌握它們只要幾個小時。在ai面前,人和猩猩沒有區別。那我們的存在有什么意義呢? 在這個時代,“是什么”“為什么”這些問題最好不要去深究。 他總覺得她背負了太多,壓得喘不過氣的內疚,以及自責,還有悔恨。她會去聽歌劇、看畫展,從中尋找靈感,哪怕為ai工作,也不曾改變,好像完不成一個好的創作,她的存在隨時可以從這個世界上抹去。 “我真不想承認失敗?!蹦峭硭赐辍锻ね藸枴?,走出歌劇院時,夾雪的風讓她閉了閉眼。 陸初辰聽過她的作品,像白開水——如果是在人工智能并不發達的上世紀初,這沒什么問題。但如今,隨便一個有著最優算法的人工智能,都可以作出這樣的音樂。 在這個物質文明極度繁榮的時代,觀眾的審美經驗很豐富,需要不斷的激情來刺激審美,藝術家如果不迸發出燃燒生命的感性,就會被ai淘汰。 她其實就是被淘汰的——連哭都不肯在任何人面前哭出來,拿什么和ai競爭。雖然拼命往心靈的沙漠里汲取清泉,可那些藝術不是拯救她的綠洲。 “你父親,成功了嗎?”迎著風雪,他忽然想起時代長河里,那些被ai取代的人,感到深深悵惘。他們燃燒自己的生命來換取的,也許僅僅是為了證明,存在的意義。 她身影頓住,有那么一瞬間,他感到后悔。 “他在精神病院?!?/br> 她走進雪地中,身影在路燈下拉的寂長,聲音飄忽自遠方傳來。 “后來我想,雙耳失聰、病中垂死、割耳自殺的瘋狂……這才是人工智能永遠也做不到的,它們的成功都太簡單了,不會明白,人?!?/br> 人。 所以,如果融寒還活著,如果她知道這一切,她一定也會竭盡所能保護它們,就像他此刻做的。 奧賽博物館寂靜無聲,融寒扶著紅色的墻壁,站在進門右手第一個展廳,目光從墻上梭巡而過。 展廳一面是杜米埃,她一直覺得他更適合生在22世紀。另一面是米勒,倘若他在這個時代,繪畫對象大概要變為寫字樓白領,《晚鐘》變成《打卡》,《拾麥穗的人》變成《寫代碼者》,人們平靜地感恩人工智能賜予的工作和尊嚴,平和的畫面充滿了荒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