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節
☆、四哥 齊韻終是入了上書房, 成為了朱氏王朝成立以來的第一位掌文誥的女尚宮。后宮的女人們沸騰了,因后宮的尚宮多為已婚女子, 偶有豆蔻少女亦是以出眾的才華入選進宮,她們沒有傾城的容顏,唯有高潔的才情與氣度。 而齊韻卻是如此的與眾不同, 她不光有絕世的容顏,更有傲人的頭腦。她美艷又精明,氣勢逼人又果敢狠決。陳皇后與數位高位的皇妃開始感受到威脅,她們相約尋到了蔣太后, 要太后將齊韻喚至坤寧宮, 方便眾姐妹們探探底。 這一日,齊韻收到蔣太后口諭時, 有一瞬的愣怔,先皇帝在時,蔣太后與朱銓都是爹不疼娘不愛的貨, 對自己這種“后宮大紅人”從來都是能避則避, 面上帶笑, 心中上刀的來。如今自己進宮做了女官,還是前殿的女官,與她們有何干系, 能有什么好見的? 不過,轉瞬她便明了了,定是朱銓的妃嬪們要見自己。 齊韻并不想攪入朱銓的后宮之爭,這些與她壓根半點關系都沒有, 她甚至不想與蔣太后有半點交集。那老太婆向來看不慣自己,自己與朱銓啥事沒有,干嘛還要主動去看那老寡婦的臉色?于是,頭上包著彩絹的齊韻端了一碟果子,主動推開了朱銓的門。 “陛下……陛下待會兒可需要微臣做些什么?” “唔,努,那邊……司禮監剛送來的奏章,你給按輕重緩急先分分?!敝煦寔聿患疤ь^,只低著頭猛寫。 齊韻轉頭,看見案邊累了半人高的一摞奏章。 “可是,陛下……坤寧宮傳來懿旨,太后娘娘想見臣……” “哦,那你快去快回?!敝煦屢琅f不抬頭。 “……” 感受到身旁一直有人在蹭桌角,不說話也不走,朱銓終于抬起了頭?!霸醯牧??” 眼前是一雙無辜的黑黝黝的眼,“陛下……微臣害怕………”眼中盡是恐懼。 朱銓終于回過了神來,自己的母親為何要見一名前殿小小的女官,肯定不是為了敘舊。他定定地看著齊韻的剪水雙瞳,終于明白了齊韻的意思?!岸eimei若是不想去,朕便派王傳喜過去回話?!?/br> 眼前是齊韻微紅的雙頰與大舒一口氣的愜意,朱銓失笑,“二meimei也會有害怕的時候?” “陛下說的哪里話,微臣可一直膽子都不大?!饼R韻蹲下身,開始清理那半人高的奏章。 “是麼?可朕見二meimei似乎與強占你的仇敵相處的還不錯,可不就是個膽大的嘛?!?/br> 此言一出,齊韻的心禁不住漏跳了幾拍,蹲著的雙腿陡然發軟。朱銓派人監視過自己,見到了梁禛?“強占”——可是梁禛得以摘脫自己的說辭?齊韻喉頭一酸,眼前一片模糊。 她極力定了定心神,漫不經心地將奏章分作幾摞,一邊滿不在乎地說,“陛下您說笑,微臣也是出過家的人,前塵往事不堪回首,奴家如今只一心向皇上盡忠,消業?!?/br> 上首的朱銓有了一陣靜默,須臾,朱銓的聲音再度傳來,疼惜又愛憐,“二meimei勿憂,安心呆在上書房,有朕照拂,你毋需理會你不想理會的人與事。二meimei顛沛多年,身心俱疲,是朕不好,日后朕定不再提,二meimei全心全意呆在朕身邊就好……” 朱銓派出王傳喜婉拒了蔣太后的口諭,這讓蔣太后與一干妃嬪們皆驚愕不已。這齊韻便是如此的好,這才剛進宮,朱銓便為了她違抗太后的懿旨??蛇@一干女人卻也無法指摘,齊韻負責前殿事宜,定然得以前殿為先,決不可能像后宮的女官終日圍繞后宮轉悠。人家帝王有事,女文書不許離開也是順理成章的事…… …… 齊韻小心翼翼伺候著朱銓辦公,仔細應對朱銓與自己說出的每一句話,她的禛郎被帝王送入了困局,她得小心應對,力爭為他尋求一條出路才好! 朱銓雖然霸道、狠辣,但不得不承認,他是一個十分勤勉的帝王。他整日“加班”,從早忙到晚,比面朝黃土背朝天的農莊漢子累多了。 他每日卯時便起,上朝后便回到上書房繼續與不同的臣工論戰。午間他會小憩半個時辰,下午如若有事,則繼續召見臣工,如若無事,他便自行讀書或攜自己的衛隊外出跑馬,晚間則批奏疏至深夜。 朱銓深諳養生之道,他重養息,淡女色。他每日會堅持跑馬或舞刀,三五日才抽時間壓縮白日里的工作,夜間盡早回自己寢宮臨幸妃嬪。 齊韻很快便將朱銓的生活作息規律摸了個清楚,每日陪著他耗至深夜,著實有些吃力,唯有他回宮臨幸妃嬪時,齊韻只覺猶如過節。進宮以來,自己獨坐靜想已成奢念,她實在想念梁禛,思念,又擔憂,她怕梁禛萬一有個什么意外,堅持不到自己替他尋得出路。 這一日,朱銓又在批閱奏疏,眼看已至戌時,他還沒有走的意思,齊韻有些坐不住了——今日是第五日了,他應該在酉時便回后宮與自己的妃嬪用膳并歇在后宮的。今日遲遲不走,就算不再用膳,眼看也快沒時間再辦事了…… 就在齊韻胡思亂想,瞅著更漏瞧個不停時,耳畔傳來男子低沉的調笑,“二meimei一個勁瞅著更漏作甚?你若是乏了,我這兒便不用伺候了?!?/br> 齊韻愣怔,忍不住脫口而出,“陛下,微臣是在想,今日是第五日,陛下為何還不回宮……” 朱銓原本溫和的臉瞬間變得怪異無比,他促狹地笑,“原來二meimei與那司禮監的何興一般,還得給朕算著日子?” 齊韻猛然回魂,不由得窘迫不已,小臉漲的通紅,局促無比?,F在說什么都多余,只好垂著頭拼命揪著羅帕,不吭聲。 上書房內靜謐無比,齊韻低著頭,木納地立在火燭旁,愈發覺得尷尬,好在朱銓很快發聲了。 “朕最近公務繁忙,辛苦二meimei了,二meimei自去歇息吧,朕還要看一會?!?/br> “不用……不用……陛下,微臣不必歇息,陛下晚膳進得少,微臣去給陛下尋點東西吃,可好?”齊韻覺得再呆在上書房自己就快要臊得挖個坑把自己埋了,還是給自己找點事情做做比較好。 “妥,朕便等著了?!?/br> 齊韻跌跌撞撞奔出了上書房,冷氣襲來,臉上的炙燙方覺消散了些許。今日自己是怎么了,看來最近休息不夠,腦子也當機了……她狠命捏捏自己的臉頰,往小廚房走去。 進得廚房,立馬就有仆婦迎了上來,“奴婢見過齊尚宮,尚宮大人可有何吩咐?”眼前的婆子臉笑成了一朵花。 “咳……陛下餓了,廚房可有甚好東西?” “有有有!杏仁佛手、香酥蘋果、合意餅、御膳豆黃、芝麻卷、金糕……”仆婦一把掀開文火溫著的大鍋,露出內里層疊壘障的碗盞,便開始報菜名。 齊韻細細看去,因溫熱時間過長,香蔥變了色,花生粒明顯發了脹。挑起一塊合意餅一咬,原本應該酥脆的外皮變成了綿軟的馕…… 齊韻秀眉緊蹙,皇帝終日吃的便是這些?怨不得朱銓這么大個子也吃不了多少,真真不好吃,若是自己,一口也不想吃!其實,吃食變了口感實在怨不得后廚,皇帝終日勞碌,用膳時間不定,后廚便只能將做好的吃食熱在鍋里,時間一長自然就會串味、變味。 齊韻皺著眉頭翻了半晌也沒尋見什么自己看得過眼的吃食,躑躅間瞥見紗櫥中有一籃碼得整整齊齊,白白胖胖的餛飩。 齊韻雙眼發亮,伸手便要去取,卻被那仆婦眼明手快給攔下了,她滿臉訕笑,不住的哈腰。 “尚宮大人贖罪,這餛飩,乃奴婢適才給自個兒包的,沒用額外的食材!是就著御廚沒用完的碎雞rou、豬rou包了這幾十只餛飩。奴婢今晚值夜,便要在此歇息,此處離咱后廚太遠,奴婢想著,就著那些不要的rou碎包些餛飩,明早也省得天寒地凍的跑老遠去后廚尋吃的……” 齊韻明了,原來這是婢仆們吃的,盡管如此,這現包的餛飩明顯好過鍋里的御膳,齊韻想了想,抬手扶起兀自哈腰不止的仆婦,和悅了神色,沖她微笑,“不知這位嬤嬤能否將這些餛飩借予本官,再勞煩你替本官煮上一碗?” 仆婦聞言,受寵若驚,愈發恭謙起來,只擔心食材會否過于粗糙,壞了皇帝的肚子。在齊韻多次拍胸脯保證說不會有問題后,仆婦終于煮了一大碗餛飩。在齊韻的指揮下,又被迫額外加了點青菜葉與宮里下人吃的干蝦皮,一碗香噴噴的餛飩便大功告成了。 齊韻甚是滿意,她隨朱成翊南逃時,朱成翊最愛吃加有干蝦皮的餛飩,皇家不會吃這種沒rou的空蝦殼,卻不知加入此種空殼的湯汁,美味勝過肥厚蝦rou許多。 齊韻興沖沖地用托盤端著餛飩回到了上書房,甫一進門,朱銓便抬起了頭,“嗬!什么東西,好香!” “陛下快來嘗嘗!微臣替你煮的餛飩,可好吃了!”齊韻奔得正興奮,適才的尷尬也因這尋吃食的插曲煙消云散。 齊韻興致勃勃地將朱銓拉至春榻坐好,擺好碗盞,替朱銓夾了一個餛飩放入小碟中,擺到了朱銓面前,“快嘗嘗!”齊韻的小臉因著興奮,白里透著粉,雙眼亮晶晶如璨星。 她定定地望著朱銓,眼中滿是希冀,朱銓不由地看癡了去,也不知道動筷。 “噢,應該微臣替皇上試吃!”齊韻見朱銓不動,猛然想起帝王用膳得有人試吃,因自己在上書房,王傳喜便被朱銓給攆了出去,如今這試吃的工作必定得自己來做了。 因碗盞都在朱銓面前,齊韻隔得遠,只得抄起袖子,露出一截潔白如玉藕的小手臂,一把抓起朱銓面前的箸,再從餛飩碗里撈起一只肥滾滾的餛飩就放到了自己口邊。自己跟前沒有碗,齊韻暗暗叫苦,又不能搶了朱銓的碗…… 早知道如此麻煩,就該多拿幾只碗筷了…… 齊韻張大嘴,一口將整個餛飩包進了口中。餛飩才起鍋不久,內里guntang,齊韻包著肥滾滾又guntang的大餛飩,咬又咬不斷,吞又吞不下,吐也吐不得。抓耳撓腮,跳腳了半天,終于將那熾燙的大餛飩給咽了下去! 待齊韻飽含熱淚,轉動被漲燙得青筋暴起的脖頸看向朱銓,就要張口喚他可以開動了。齊韻看見朱銓極力忍笑的臉,眼中滿是柔情與寵溺…… 齊韻猛然閉緊了嘴,低下頭,扭動手中的玉箸,只覺尷尬再度將自己包圍。 “朕沒箸,你預備讓朕直接用嘴在碗里啃麼?”耳畔響起朱銓低沉的聲音,愉悅又溫柔。 齊韻猛然回神,抬起頭,舉起手中的玉箸就要遞給朱銓,突地想起自己適才用這雙箸吃過一個餛飩——自己實在不會伺候人,箸居然只有一雙…… 齊韻尷尬,就要轉身再去小廚房拿箸,被朱銓一把捉住。 “不用了!朕就用你手上這雙?!笔种械奈ㄒ灰浑p玉箸被朱銓奪走。 “可……可是……微臣適才試吃時用過了……”嘴里火辣辣的痛,還沒緩過勁來,齊韻滿含熱淚望著正用自己吃過的玉箸夾餛飩的朱銓。 “無礙?!?/br> ☆、柔情與鋒芒 經過那一夜的餛飩風波, 朱銓對齊韻愈發溫柔,齊韻如坐針氈, 這該如何是好?原想著到朱銓身邊還能尋個機會替梁禛找條出路,沒想到就要把自己給賠進去了…… 焦躁的齊韻日益嚴苛,嚴苛地對待自己的工作, 也嚴苛地管理自己的面部表情,她要將自己變成管理文誥的機器,讓人忘記她的性別,生不起柔情, 拒人于千里之外。 朱銓敏銳地捕捉到了她的改變, 他望著齊韻鐵板似的臉,自嘲地笑, 再低頭繼續看手中的卷宗,不再管她。 朱銓最近愈發的忙碌,削藩令已發, 如所有人所料, 寧王爺暴跳如雷, 瘋狂指責自己的這位四弟專橫跋扈,罔顧祖制,挑起兄弟鬩墻。如今寧王也學了自家兄弟的樣, 舉起“清君側”的大旗,就要將那朱銓給“清”了,寧王扯起自己的三十萬大軍自大寧揮師,就要南下沖破喜峰口進入京畿地區。 好在梁禛早已屯兵五十萬候在了喜峰口, 不怕寧王爺造反,梁禛的袋子早就撐在了喜峰口,擎等著寧王來鉆了。 北方的戰報、奏疏雪片般地飛入上書房,朱銓忙得四腳朝天,整天除了金鑾殿聽政便是上書房議政,連吃睡都囫圇搬來了上書房。 焦躁的齊韻開始惶惶不安了,就算再忙,也不至于連挪個地兒睡覺的時間也沒有吧?朱銓已經連續十五日沒踏進過后宮了,每晚都在上書房耗至凌晨,再到書房后暖房里的小榻上對付一晚,第二天照常早起拼命。 齊韻每晚都這樣陪著搏命的朱銓挑燈夜戰,每晚也會給朱銓端些宵夜,有時是后宮妃嬪們送進上書房來,有時是皇后送,也有將就御膳房溫鍋里的點心,總之,齊韻是不肯再出手做餛飩或其他膳食了。 這一晚,時間過得尤其緩慢——齊韻照舊不停地瞄著更漏,掰著手指頭算朱銓已然多少日未臨幸過后宮了。唔,十五再加一個五,已然二十日了……朱銓已經錯過了四次工作任務了…… 齊韻端坐春榻上,努力與席卷全身的瞌睡蟲搏斗,強迫自己認真地計算朱銓錯過的臨幸工作日。全然忘記掩飾自己緊蹙的眉頭,反復彎折并計算的手指,及自己口中的念念有詞。 上首的朱銓早已丟開手中的奏疏,只定定地揣摩齊韻混沌的眼,遲頓的手,與櫻花般的唇。 他又忍不住無聲大笑起來,他俯身趴向身前的書桌,將自己藏入林立的卷宗中:這女子當真有趣極了…… …… 不知道睡了多久,齊韻悠悠醒轉,猛然發現自己正和衣躺在上書房的春榻上,身上平平整整搭了一塊絨毯。她心下一驚,猛然起身,發現室內昏黃,燭影綽綽,朱銓竟然還在批奏疏!轉頭再看窗外,東方已現魚肚白…… “陛下!你可還要你的身體?”盡管齊韻對朱銓沒有好感,但如此舍命通宵勤懇工作的人,總是能打動人心底最深處的弦。齊韻也不例外,她翻身起床,沖至朱銓書桌旁,就要奪下朱銓手中的奏章。 “臣倒要看看,陛下一日不批奏疏,這天下可會大亂了?” 朱銓正在寫字,見齊韻沖來一個抬手握住了她纖細的手腕,“二meimei莫鬧,朕務必要在早朝前將這些奏疏批完,戶部籌銀子出了點問題,不處理,北邊怕是要出問題……” 齊韻頓住了手,她低頭看向朱銓通紅的雙眼與眼角的細紋,再看看案幾旁,昨夜還及腰間的奏疏,如今統統移至了另一邊——也快要及腰間了。 “陛下,您歇會兒吧……天快亮了?!?/br> “快了,就桌上這十余份了,批完就休息……” “陛下,待你批完就該上朝了?!?/br> “上朝就上朝,不就正合適?” “……” “陛下!”齊韻一聲怒吼,書房角落猛然傳來噼里啪啦一陣亂響,把正糾纏不休的二人唬了一大跳。扭頭一看,原是王傳喜正靠著廊柱打瞌睡,猛然被齊韻的怒吼駭醒,一個站立不穩,栽倒在地。 “呃……呃……陛下……奴才……奴才,罪該萬死……”墻角有人影艱難地蠕動。 “王傳喜,你且退下吧,這里有齊尚宮照看了?!敝煦岄_口便開始攆人。 老太監照舊苦口婆心又一無所成地勸了一會,再次被迫離開上書房,只留了朱銓與齊韻二人隔著書桌大眼對小眼。 “陛下,如若您定要批奏疏,若是信得過微臣,韻便給您念,陛下躺著聽,可好?”齊韻看著朱銓倔強的紅眼睛,終于想到了一個好主意。 兔眼睛的朱銓仰頭定定地看著齊韻的臉,血紅的眼掩住了他眼中的喜悅與柔情,“甚好,那便有勞二meimei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