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節
與大部分比丘尼不同, 玄英出家前便是有名的才女,囿于女子的身份,也就只能無事時做點詩詞,或是去富貴人家做做西席??勺詮淖隽擞穸U寺主持后, 各大書院皆放開了手腳, 正大光明地邀請她四處講學,智峰書院便是其中之一。 智峰書院山長狄修是名“學癡”, 與玄英交往頗深,除了經常邀請玄英赴書院講學外,狄修亦時常陪夫人來玉禪寺祈福上香, 順便與玄英談經論道, 滿足一下自己縱情書海的愛好。今日便是狄修夫人例行的上香時間, 于是狄修又準備來與玄英論戰一番了。 玄英主持今日宣講會的主題,便是她與狄修論辨人之命義,論人命是否由天。玄英端坐高臺一側, 一身素衣,慈眉善目,寶相莊嚴。狄修則對坐另一側,一襲青袍, 鶴發松姿,風清骨駿。 玄英以大乘佛法立論,“欲知前世因,今生受者是;欲知來世果,今生作者是?!比酥藰I定,(佛理簡述:作孽多的變豬狗,作孽少或不作孽的變人)前世之業造就今生,今生之業決定后世。前世之業,普羅眾生已無法抗拒,唯有立足當下,行善事,結善緣,戒貪欲、禁嗔恨、自私,轉迷失為覺悟,轉凡夫成覺者,實現cao控后世之命的理想目標。 狄修駁論,命運天定之說本就漏洞百出,僅自一點便可勘破——人之死不由命定。秦國大將白起活埋趙國降兵于長平地下,四十萬人同時死亡。春秋時期,潰敗的軍隊,死者只能用草遮蓋,尸體以萬計。災荒之年,餓殍遍野,瘟疫流行,千家死絕,如若定要說有命,為何西邊秦國與東邊齊國人的命完全相同呢? 以上死者萬數之中,定有長命不該死之人,遇上時世衰敗,戰爭四起,便不能正?;钔晁膲勖?。人命有長短,時世有盛衰,時世衰亂,人便易死,此正是遭受災禍的明證——真正是國禍高于祿命。故而,國命勝過人命,壽命勝過祿命。 二人你來我往,針鋒相對,堂內諸人無不癡迷。諾大講經堂內鴉雀無聲,唯有狄修與玄英鏗鏘有力的聲音在殿內縈繞回響。 就在諸人皆醉心于二人的交鋒之中時,狄修突然閉了嘴,轉頭看向堂下的齊韻,“命義之說,敢問,這位小師傅作何感想?” 齊韻愕然,沒想到此山長來與人論辯還要向觀眾提問。她愣了一瞬,倒也大方地起身合十,“山長、師傅,徒兒不才,便就獻丑了?!?/br> “墨家之論,認為人死不由命;儒家之議,則認為人死由命。徒兒以為,不就“命”此概念之內涵開展準確定義,便囫圇開始論辯實乃隔靴搔癢,皮相之談?!?/br> 齊韻說話向來拿大,此言一出,眾人百相頓生,堂中議論聲漸起。齊韻不以為忤,繼續開口,“人命含天命、性命,埋于長平地下的趙國降兵,天命不同,卻性命同。談論命義時當就天命、性命分而對待,混作一談則為詭辯?!?/br> 雖說也算變相支持了自己的部分觀點,師傅玄英面上也依然有些掛不住了,“妙靜!休要胡言亂語……” 狄修卻明顯興致高漲,他抬手止住了玄英的斥責,笑瞇瞇地沖齊韻示意,“小師傅請講?!?/br> 齊韻頷首,面不改色,滔滔不絕,“人有命,有祿,有遭,有幸,多種因緣決定人之一生。命,只能決定人貧富貴賤;祿,決定人盛衰興廢。如命該富貴,又遇祿命旺盛,則會長久安適。如命該貧賤,又遇祿命衰微,則災禍臨頭。遭,即為意料外之災禍,山長所言白起屠降兵即為遭??!有人命好祿旺盛,即便碰上的災禍,亦能化險為夷。晏子長劍抵胸,刀戟架頸,依然絕地逢生,可見其命善祿盛!長平坑中,其中定有命善祿盛的人,一夜之間同時被活埋而死,此乃滅頂之遭,即便命善祿盛之人也無法避免。幸,即為遇上貴人。即使好命旺祿,不遇上知己的君主,他便得不到體現。故而人之一生,有遭,有遇、有幸,有偶,有的與命祿一致,有的則與命祿相反。多種因素皆獨立于“命”這一概念之外,萬不可混為一談,山長詭狡,偷改命題,移星換日,該罰!該罰!” 眾人愕然,上首的狄修卻猛然起身,仰頭哈哈大笑“妙靜師傅,妙哉!妙哉!” …… 齊韻頻頻被智峰書院邀請參加書院的學者講學與清談。她很開心,出家后還能繼續從事自己喜歡的活動,這完全就是意外之喜! 為充分享受知識的樂趣,齊韻重新撿起了塵封多年的經史子集,每日挑燈夜讀,作詩撰文,竟讓她生出了重回十六歲的錯覺,連朱成翊與梁禛都被放進了那落灰的故紙箱。 齊韻與師傅玄英不同,她過于年輕,為避免遭人閑言,在玄英的建議下,每次赴狄修的約,齊韻都會改作和尚裝扮。 這一日,纖秀俊美的小和尚齊韻參加完書院的清談后,正背著書箱獨自走在一條偏僻的小巷,青石斑斑,幽長靜謐。齊韻兀自回味著今日清談會上的趣事,不想身側突然伸出一只剛勁有力的手,猛然將她拉至身側的一扇小門內。 齊韻抬頭,對上一雙恣意的鳳眼。 “沒了禛的打擾,韻兒似乎過得更好了?!?/br> 鳳眼微瞇,內里精光閃動,梁禛負著手,輕蔑的看著齊韻身上的袈裟,“以往為何不知我的韻兒竟然如此偏好男人的衣裳,還是奇特的男人……” 齊韻啞然,梁禛竟然在生氣?也不知他是生氣自己穿袈裟還是生氣自己去書院,齊韻緊了緊背上碩大的書箱,沖他微微一笑,“施主,貧尼如今出家呢,出家人弘揚佛法本就是應盡的責任。施主就要成親了,還是回家好好準備你的親事吧,勿要再來糾纏于我了……” 梁禛愕然,“施主”?!這女人說什么呢?不就是一段日子沒去看她嘛,怎生變了個人似的!此次“幽會”,自己可是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搏來的,沒想到迎接自己的竟是她疏離的一聲“施主”! 梁禛惱意頓生,自己好容易從朱銓的長劍下撿回一條命,又被自己老爹暴揍了一頓,還在為了她與人作法斗狠呢,她一個人躲在一旁就想拍屁股走人了?這女人吃干抹盡翻臉不認人的習慣可真是要人命了! 梁禛抬手,一把將那書箱自齊韻肩上扯下,摜擲地上,將她拉至身前便動手解她身前的袈裟,齊韻大驚,死死捏住身上的袈裟,瞪圓雙眼望著梁禛,“你……你干什么?” “你這樣穿著,我怕我待會找錯了門兒,還是脫了的好?!绷憾G面無表情地說,只手又向齊韻身上的袈裟撲來。 齊韻驚愕不已,這禽獸如此急迫,在不知是誰家的院子里就要直接發泄欲望了嗎?她猛的轉身,掙脫梁禛捏住自己胳膊的手,便往院門外奔去。 不及摸到門板,齊韻的身體懸空而起,身后一只鐵鉗般的胳膊將自己夾起便往院子深處走去。 齊韻驚慌不已,拼命捶打梁禛的腰,“死蠻子,放我下來!被人瞧見了我怎么出門見人??!yin賊!快放我下來!” 梁禛一聲不吭只顧夾著她往里屋走,砰地一聲踹開了門,又砰地一聲閉上了門。他長臂一揚將齊韻扔至床榻之上,不等“小和尚”翻身起床,心情不好的梁禛已三兩下脫掉了外裳,長腿一邁跨上床榻,將“小和尚”死死壓在身下。 “施……施……禛郎……我……我現在是和尚,你這樣佛祖會怪罪的……”齊韻決定與他好好商量商量。 身上的龐然大物依舊不動,默了默,一雙大手十指翻飛三兩下拔掉了身下的袈裟。 “這回好了,佛祖不會怪罪了?!?/br> “……” “禛郎,咱們如此,若是被人撞破,你我都沒臉見人了?!?/br> “這屋子是陸離的,你若擔心,我便給他買下來,讓陸離甭住這兒了?!?/br> “……” “奴家得回去了,師傅會擔心的……” 又是長久的靜默,齊韻覺得今日梁禛的情緒有些異樣,決定給他些必要的關心,“禛郎可是有事尋我?” 耳邊湊上來毛毛的頭,梁禛的聲音悶悶地自耳后傳來,“韻兒好狠心,也不關心關心我……” “……禛郎,不是韻兒狠心,而是……你我此生本已無緣,咱們再多糾纏,于你于我都百害無一益……” “住嘴!”梁禛狠狠地打斷她的話,心中愈發窒悶,沉默良久,終于開了口,“韻兒,禛下月便要開拔赴喜峰口了……或許日后你真的再也見不到我了。今日,禛便是想來見你最后一面……” 齊韻愕然,猛的扭頭掰過他的臉,“你說什么?什么最后一面?” 梁禛的眼睛破天荒竟有些紅紅的,“韻兒,禛被皇帝陛下任命為鎮遠大將軍,下月將率五十萬大軍赴喜峰口防御漠北的寧王爺?!?/br> 齊韻大驚,梁禛從未帶領如此多兵馬出征過,更何況對手是寧王,勢力壓根不輸當初肅王的彪悍人物。如此趕鴨子上架,朱銓莫不是瘋了?她一股勢起,陡然推開身上的梁禛,坐直身子,橫眉怒目。 “禛郎,你為何要應下?你不知此事多兇險麼?” 梁禛望著兇神惡煞的齊韻終于覺得舒坦點了,他想了想,還是覺得不能告訴他帝王對自己梁家的處理辦法,她難得有過得如此適意的時候,如若自己真回不來了,就讓她無有負擔,舒心愜意地過一輩子吧…… “韻兒,是禛主動要去的,我不想娶親,我告訴陛下,如若禛成功,便請陛下收回賜婚詔……” 齊韻驚愕不已,這算哪門子的理由?為了個親事竟然拿自己的命做籌碼,貞潔烈婦都沒你狠! 齊韻正色,“禛郎,韻兒不值得你如此?!?/br> “誰說你不值得?我自個兒覺得值就行!” “你會沒命回的,如此籌碼又有何意義?” “有??!不然你怎肯再來見我?!?/br> “……” 齊韻扶額,待要再勸,卻被梁禛一把拽倒,“韻兒莫要啰嗦,禛已答應那朱老四了,多說無益,趁你的禛郎還能喘氣,快快再來安慰他一次?!?/br> 一邊說,僧袍下已空空如也,梁禛抬手將齊韻翻了個面,將她面朝下按于榻上,僧袍一掀,便直搗黃龍…… 如此倉促,齊韻慌得心兒亂甩,還沒準備好呢!感覺異物逼近,忍不住菊花一緊…… 還好還好——望望身上青灰的僧袍,袈裟還好早脫了…… ☆、情深乎 天色漸晚, 齊韻百般不情愿地騎在大宛黑馬的背上,僧袍有些皺, 散發出悠悠蘇合香,出家后,沒了熏香的條件, 自己早就不熏香了,這蘇合香是自梁禛身上沾的。袈裟上的金絲熠熠,宛如廟中金佛的眼直直射入齊韻的心里,讓她無端的心虛想逃。 二人在陸離的院子里休息夠了才出的門, 天色已晚, 梁禛要與她同騎一匹馬出城,被齊韻堅決地拒絕了, 自己頭頂光亮呼應這一身袈裟金光閃閃,若再配上一個趾高氣揚的男人摟著走,那畫面實在不敢想。 于是這形式就變成了齊韻獨自騎馬, 梁禛牽著馬走。齊韻很想自己獨自走, 可天色漸晚, 梁禛禁止她獨自出門,揚言如若不允他送便不用回去了。無奈之下,齊韻只能屈服。除此之外, 齊韻也想了解一下梁禛出征的情況,二人共處一室廝磨了半日,臨走了才發現還沒說上幾句話,只能抽走路的時間說話了。 “禛郎, 出征漠北除你之外,何人為副將?” “朱老四的小舅子陳朝暉與侯榮老將軍?!?/br> 聽得此言,齊韻的心顫得生疼,這朱銓擺明了就是來坑梁禛的。侯榮是一員老將,曾追隨太祖打下天下,讓這樣一名既有資歷也有軍功的老將做副將,擺明了是要侯榮指揮著梁禛作戰,是對梁禛的不信任。 但侯榮在太祖立業的一干老將中只能算不上也不下,他為人溫吞,行事保守,多在后方行保衛戰、清剿戰,或配合其他攻城將領作掩護、截殺之戰。讓這樣一名善守的將領去與精于攻城掠池的寧王爺對峙,打攻防戰,很明顯是勢力不對等的??闪憾G偏是主帥,如若失利,責任全在梁禛頭上。 再來個陳朝暉,陳皇后的親兄弟,那個活脫脫的紈绔,說他是去打仗,不如說是去監工的,朱銓便這么怕自己手下的將領不聽話嗎?怕梁禛率部投了敵還是怕梁禛帶了兵馬回過頭來奪他的皇位?齊韻心中悲憤,竟心痛得紅了眼眶。 “禛郎……”齊韻揪住馬頭上的籠套一把往后扯,止住了馬的步伐。梁禛轉頭,對上齊韻蒼白的臉。 “禛郎,你可是做錯了什么?陛下……陛下他為何如此待你?”齊韻的聲音顫抖,眼中盡是凄惶。 見她如此擔心,梁禛也難受得緊,“我能做錯什么,朱老四許是覺得我太過激進,故而派了侯榮來穩穩我的步子……至于……至于那個浪蕩公子,我權當他是去玩的。韻兒莫要擔心,禛在七八年前曾去肅州打過蒙古韃子,也算是老手了?!绷憾G笑意晏晏,眼中盡是安撫,言罷就要扯著馬繼續往前走。 齊韻扯著馬嚼子不松手,梁禛愕然,回轉腳步想要來問,剛至馬旁,齊韻卻猛撲過來,摟住他的脖子,將頭緊緊埋在他的頸窩間不肯抬起來。 “……韻兒……” 梁禛輕輕撫著她光溜溜的后腦勺。 頸間一陣濕熱,壓抑的抽泣自頸窩中傳來。 梁禛心中柔情一片,“韻兒莫哭,禛會很小心的,我還要留著命回來陪你呢……” 他不說話還好,此話一說出口,頸窩中的抽泣直接變成了嚎啕大哭。 夜幕下,河水汩汩,倒映著岸邊的葳蕤燈火猶如天上銀河撒落人間,曉風殘月,牡馬銀蹄。一名光頭小和尚端坐馬上,伏身摟著一名挺拔俊秀的年輕男子哭得聲嘶力竭。偶有經過的路人見此情狀無不露出驚愕的神色,再淺嘆一聲,搖頭迅速離開…… …… 梁禛最近挺忙,很快就要出征了,兵部組織的“專征”工作已經結束,自各地屯衛所抽調而來的五十萬大軍已陸續匯聚京師,只待一聲令下便可隨梁禛開拔。 “專征”是朱銓發明的,太祖有著充分的自信,帝國的兵將哪一個不是他親眼選拔,親手栽培出來的,天下所有的軍隊皆是他的“親兵”!朱銓卻不同,他自己是怎么走來的,他便忌諱別人走與他同樣的路,“將不識兵,兵不識將”是朱銓自認永?;饰坏慕^密手段,將領與兵士不需要有情感上的交流,亦不需要有共同的經歷與回憶。他需要的是冰冷的作戰機器,與毫無信仰的屠殺傀儡,只有這樣的軍隊才會是真正是忠于朱銓手中那塊兵符的。 安遠侯梁勝很擔心,他從未帶過這樣的“雜牌軍”,雖然他手下早已沒了與他曾共度過那些崢嶸歲月的部從們,他不能確定自己的兒子能否指揮得動這樣一支“互相素未蒙面過”的軍隊。 梁禛卻不以為然,事實已經這樣了,糾結于它與過去的不同,并對毫無任何改變可能的現實百般指責,毫無意義。梁禛安慰自己的父親:只要你足夠強大,哪怕只是一根木棍也能舞出金箍棒的效果! 梁禛沒日沒夜地泡在京郊的臨時軍營里,如此短時間內,他不能識完所有的兵士,但他想要盡量多地認識他們的千戶與了解他們的來歷。 梁禛忙于出征,卻還是沒能忘記自己的個人問題。這一日,依然是在夜幕的掩護下,他摸入了齊府。 齊祖衍剛寫完一個折子,抬頭便看見身著夜行衣的梁禛立在自己書桌前。 齊祖衍扶額,勉力按下陡然狂甩的心,雖知梁禛并無心嚇自己,但夜半三更地無聲無息突然出現一個人在你面前,也是夠瘆人的了。待會兒還得與他說說,走路的聲兒最好能大點,齊祖衍在心里這樣提醒自己。 “齊大人,禛想與大人確認一下,兩日后三法司將呈報思罕案之處理意見,屆時大人您亦準備好了罷?”梁禛面不改色,拱手一揖,直接開口相問。 “妥!”齊祖衍抬手示意梁禛落座,“左都督大可放心,老朽慫恿了內閣李鳴大人,將駱璋擬采納刀納泰之建議,全面改革云南邊防政策,華夷同治,將夷人軍隊的補給、俸祿統統納入漢軍體系,統一管理之事告訴了兵部尚書常大人,常大人自是強烈反對。少澤放心,不用老朽出面,一旦老朽提及此事,自然有人來替咱們出頭……” 梁禛頷首,“甚好,那么禛便讓顏大人也做好準備咯?!?/br> “妥!三法司呈處理意見后,你讓顏大人先說,待矛頭對準駱璋后,老朽這便加碼……” “妥!” 事情既已確定,只待兩日后按計劃執行即可,梁禛正準備要走,又止了步,躑躅片刻方開了口,“齊大人,二小姐獨自呆在那玉禪寺,生活凄苦,大人您還是派人多去看看她罷……” 本不想說這句話的,但韻兒拮據得都只能吃豬吃的玉米棒子了,他實在忍不住,也不管齊祖衍會怎么想了。 齊祖衍一愣,謝氏不是隔幾日便去瞧過韻兒嗎,怎的沒聽她說過……定是瞧得不仔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