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節
比起豐都來說,余鎮算不得繁華,卻也說得上富裕,更遑論是遠離喧囂大都,臨近江南岸,水邊小樓一早開窗便能瞧見青山綠水,瀅瀅江景俱映眼簾,日子多少隨景而變,隨心自然得多。 老伴兒是個不愛管事兒的,年輕時得了秀才功名再無寸進,這些年教書育人,多少有些文人清氣,每日清晨起來必打一套拳,再者便是去鎮上買一籠熱騰騰的魚rou包子歸來,充耳不聞王嬸嘮叨嘀咕,一心只翻那幾本卷邊泛黃的圣賢書。 聽王嬸此言,老伴兒翻了一卷書,抖著花白胡須,慢嘆道:“那叫書香門第,你老婆子少湊近乎,省得擾了旁人眼?!币豢茨遣贾?,就是有雅性的,財帛多少是次的。 王嬸娘嘖一聲:“咱家難道不是啊,秀才公?”老頭給她懟得吹胡子瞪眼。 她拾掇幾下衣裙,提著新編的籃子,往里頭塞了幾個雞蛋幾把蔥花小菜,便昂首挺胸要往外頭去。 老伴不攔著她,心想他去城里趕考呢,當時見得貴人富人多了,到時老太吃了苦頭,自然就不往跟前湊了。 不成想王嬸娘過了半柱香到時歸來了,去時手里提著雞蛋蔥花葉兒,回來拿著幾匹布料和臘rou串子,臉上喜氣洋洋笑得出褶,把肥得流油的臘rou往老伴兒跟前送了送,嘖聲道:“你看看,我說什么來著?” 南邊的那家人姓王,王嬸娘今兒個去倒是頭一回見這么標志的院子。 整塊竹林靜悄悄的,唯有小竹樓四角掛著大燈籠,初時怪冷的,莫名是一股涼意嗖嗖往天靈蓋上灌,她腿都打顫了,萌生退意時,迎面忽走來一個面容平凡白皙的姑娘。 梳著環髻,耳垂綴著米粒大小的鴿血石,如此對她一福身,笑意盈盈道:“敢問嬸子是何許人?” 王嬸娘好歹是教書先生的老婆,拿捏起氣勢能文能武,此番滿臉含笑,提了提手里的小菜道:“妾見小姐闔家乃新近搬來的,我代鎮上的鄉里鄉親瞧瞧新鄰里,友道友道?!?/br> 那小姐目不斜視,穿著一身精細綢緞,倒是不曾歪眼看人,要王嬸看,那已是雅氣至極,一輩子少見的神仙妃子模樣。 卻見那小姐笑道:“既是如此,容我通稟主人?!?/br> 王嬸吃驚的打量那小姐,全沒想到這竟是個丫鬟。 王嬸被帶到下頭吃茶,還放了兩碟小點心,做得精致細巧,吃了一口還沒嚼咽,便囫圇吞下了,那茶還是淡淡的粉,飄著一股子花香味,飄浮著細碎的瓣蕊,格格不入的感覺,弄得她怪不自在的。 沒過多久,她又被請去了小花廳里,隔著懸掛的竹簾,隱約瞧見里頭坐了個高挑女子身影。 想起丫鬟的模樣打扮,王嬸難免不會認為女主人應是珠光寶氣,高髻婉約的模樣,不過這趟倒是料得不準,經驗老道也有馬失前蹄時。 女主人穿著一身天青的廣袖緇衣,細瘦的手腕上掛著一串佛珠,長發漆黑披散在腦后,一雙淡色的眼眸沉靜溫潤。 此人身上毫無綴飾,連氣勢都收斂得很好,但內蘊的氣質卻莫名叫人噤聲不語。 她一頷首,下巴指著一旁的竹椅。 王嬸趕緊坐下,提著一筐雞蛋也不知怎么說才好,饒是平常伶牙俐齒,此時也不得不生疏打結,搓搓手老實道:“這……一過春天就空下來,吾先頭也沒上門……” 這女人給人的感覺并不敷衍,但只是不怎么開口說話,就像是佛家修了閉口禪似的,悠然靜默,看透世事。 王嬸滿頭冷汗,一個人叨咕半天,說了一溜也不曉得對方聽沒聽進去的話,才嘿嘿笑道:“這,也不曉得夫人是?” 女人才開口,聲音淡淡:“王家夫人的族姐?!?/br> 王家夫人的jiejie,聽上去有些奇怪。 看上去年齡少說也不是什么閨中少女了,怎么姐妹倆卻住在一起? 王嬸順著桿子往下,笑呵呵道:“夫人與妹子倒是好生友道,老婆子家妹嫁去了長安,多少年也沒見了,唉……還是江南好啊?!?/br> “不知夫人與meimei從何來的?咱們余鎮上富戶比比皆是,但似您這般書香之家的,還是少有?!?/br> 更遑論這么矜貴了,那規矩氣勢,連下人都像個富家小姐。 女人平淡道:“族妹與夫君自長安來的江南,妾住在豐都,不過趁他們定居之際來余鎮,相互幫襯一番罷了?!?/br> 這么說倒也合理,但有客人來,男女主人都不出面,反倒叫族姐來招待,也可見這家女主人有多驕矜,不過看她族姐的樣子,家教又不似那般了。 兩人說了沒幾句話,側面的珠簾便被“嘩啦”掀開,有個穿著白色長裙的姑娘赤著腳跑出來,腳踝又細又白,揉著眼角軟軟委屈道:“jiejie呀,都這么夜了,你還不歸來困覺,真是的!” 她jiejie對她沒什么耐心,修長的指骨有律敲著臺面,漫不經心冷漠道:“招待客人。你像什么樣子?” 姑娘一抬頭,便看見了王嬸娘,歪頭露出個笑容來,卻興致勃勃的坐到了一邊,杏眼發亮,托腮問道:“你是誰???” 王嬸娘道:“吾是隔壁李家的……” 那姑娘立即恍然道:“??!對哦,我們搬來這么久了,都沒有招待過鄰里!” 她赤著一雙白嫩的腳丫,腳趾糾在一起,眼睛滴溜溜轉,又軟軟嘆息道:“我夫君生意賠錢,長安地貴得很,酒樓產業都賤賣了!” “唉你不曉得長安生意不好做嘛,他又蠢笨得很,旁人說甚么信得甚么,可不賠個精光嘛!” “這些日子咱們都在打點江南的生意,長安做不成,就來南邊重整旗鼓,十八年后又是一家子好漢嘛?!?/br> 她族姐唇線微挑,露出一個極淺的笑,和善溫柔得很,就是有點耐人尋味。 王嬸恍然大悟。 原來是長安生意賠錢了,才想到要避到鄉下來的。 這大戶人家講究得很,只瞧著不怎么節儉,再賠下去可不是個事兒啊。 而且從長安大宅門一路賠到江南鄉下小鎮子,那得賠多少雪花銀子? 嘖嘖,家家有本難念的經唄,像她家老頭,考個秀才還成,叫他打算盤是做不來。聰明腦子,聰明臉,不過銀槍蠟樣頭。 王嬸覺得不能老戳人家痛點啊,立即便道:“嗨,年紀輕輕的,比不過旁人老油子也尋常,何必氣餒?我老婆子倒是瞧著,你年輕得很,抓緊多生幾個大胖小子延續香火……” 小溪姑娘不喜歡這樣的說辭,于是漫聲回答道:“哪里是不想呀,只我夫主年長許多……” 她說著又一臉柔弱為難,王嬸恍然大悟,原來還是老夫少妻。 怪不得了,年輕姑娘誰不喜歡住豐都長安,那里金銀首飾,綾羅綢緞,香辛宴請數不勝數,河水都散著清香,滿地都是璀璨金銀。 來這鄉下地方,多數是家里老頭子喜歡清靜,才選的罷? 乖乖隆地洞,這小姑娘一朵鮮花,伐會得插在牛糞上了? “咔嚓”一聲,族姐手中的青瓷茶盞寸寸碎裂,把王嬸嚇得一哆嗦。 而族姐冷淡看了一眼小溪姑娘,從容漠然道:“你不是困,怎么,又精神起來了?嗯?” 小溪姑娘跟兔子瞧見狼似的,眼淚汪汪咬著唇,委屈撒嬌道:“不是等你嘛……jiejie不來,和夫……” 話沒說完,就被她jiejie看了一眼,眼神堪稱冰寒徹骨。 小溪姑娘立即乖乖閉上嘴,跳下凳子拖著小小的步伐往回走。 王嬸的表情又像是嘴里被塞了個大白饅頭,差點沒合攏。 這難不成,是老頭子說的……那個甚,娥皇女英伐? 女人向她露出一個歉意的神情,含蓄道:“她不懂事,今日所言俱是戲說,還勿見怪?!?/br> 王嬸心念電轉,當然知道這種事不能亂說。人家瘦死的駱駝比馬大,她跑出去嘴巴不帶把可不成,于是識趣點頭:“誒誒?!?/br> 她們的談話沒展開,便很快結束了,王嬸從婢女那兒得了好些見面禮兒,不算多貴重,但卻精致得很。 這頭女人回了屋,床上的姑娘一蹦下床,跳進她懷里窩著咕噥道:“你干嘛冷著臉嘛?!?/br> 女人細長的手指挑起姑娘的下頜,隱約露出一抹淡極的笑,意味深長道:“來之前的約定,你又忘了?” 小溪姑娘被她看得臉紅,一下埋頭進女人懷里道:“就你會騙我?!?/br> 騙了她那么多遍,躺在床上裝死人。 和兒子一起來騙她,害得她以為下半輩子要當寡婦,成天過得凄凄慘慘戚戚,說不定背地里怎么笑她傻乎乎。 而其實他對于扮演女性也沒有那么熱衷的,但對于滿足奚嫻的愿望十分熱忱,所以今晚本來要滿足她一下,卻沒想到被隔壁的老嬸娘給攪和。 其實對于隔壁鄰居,他完全可以不必在意,但只有奚嫻對此莫名執著。 她一臉認真道:“那不行!說好的要隱居的,假如有人想要串門子,我們當然要好生期待啦。你都不是皇帝了,還擺什么架子嘛?” 他當時挑眉,捏了捏奚嫻潞綢的肚兜,悠悠道:“尋常百姓天天穿這個?你不若做個全套?!?/br> 奚嫻一把打掉男人的大手,哼哼道:“才不要,我不管,莫挨我!” 壞脾氣一點沒變,于是他就被踢下床待客。 不過第二日王嬸娘便見到了小溪姑娘的夫君,坐在江邊垂釣的時候看見的,開了小樓的窗戶,便能看見男人坐在自家院落邊釣魚的身影。 青年戴著草帽,一身布衣難掩修長高大的身材,遠遠看不清長相,但只看隱約的輪廓,也能覺出是個俊美的男人。細細想來,又說不上哪里頂頂好看。 小溪姑娘還墊著腳出來,提著潔白的裙角,像小貓似的一把撲騰到人家身上去,吊在男人身上,一口口親人家的脖頸,還撒嬌,攪起江邊微漣。 男人慢吞吞捏起她的下頜,把她扔到一邊去,自己繼續靜靜垂釣,清心寡欲得很,對于送上門來的軟玉溫香無動于衷。 嗯,這點的確挺像老頭子的。 不過王嬸娘還是有話要講:“老頭子,儂看看喏!世風日下啊,小夫婦倆光天化日摟摟抱抱,哦喲喲——嘖……” 老頭子繼續翻書,抖著花白胡須:“儂伐是看得蠻扎勁額嘛?!?/br> 王嬸娘老臉一紅,趕緊把窗戶關上。 江邊悠閑垂釣男人長眉微挑,單臂把小溪姑娘抱回來,親親她的臉蛋。 然后被一把推開,慘遭貓咪的嫌棄。 …… 奚嫻和王琮在江南的日子平靜到毫無波瀾,可能最最刺激的就是逼迫男人扮成女人陪她上街。 于是在江南的濛濛細雨中,一對姐妹撐著油紙傘,成了江邊的風景。 但似乎jiejie并不高興,甚至繃著一張臉,被meimei到處拉著走,鬢邊還被她簪了一朵粉色的小絨花。 美其名曰淡雅清新,女人味。 meimei捂著嘴吃吃笑起來,往面若冰霜的嫡姐手里塞了一塊熱氣騰騰的大餅,細軟介紹道:“這是小鎮名點,里頭塞了魚rou的,一咬鮮得很,你嘗嘗?!?/br> rou眼可見的,高挑的嫡姐臉色更差了,她看上去就像是忍耐到了極點,細長優美的手指,即將要把大餅碾成粉末。 不過jiejie的耐性非常好,這是她為數……眾多,的優點之一。 所以在meimei把jiejie拉著滿城跑,并強迫jiejie選出哪匹粉色的綢緞更好看,逼迫jiejie左右手各拿三串糖葫蘆,再撒嬌求jiejie陪她一起坐烏篷船…… ……接著貌美女子被路邊小流氓調戲,結果小流氓被jiejie冷若冰霜,單手折斷了粗壯的手臂之后……meimei回到家,被折騰得像是案板上的魚兒,嚶嚶哭泣個不住,纖細如柳的腰肢滿是大掌印,像是快要被折斷了。 男人把她抱在懷里,親了一口小溪姑娘:“介于你前兩日口無遮攔,今年的份額悉數用完?!?/br> 小溪姑娘嚶嚶哭泣起來。 男人冷笑:“哭也沒用?!?/br> 小溪姑娘像是可憐巴巴的良家婦女:“你討厭?!?/br> 男人不理她,擦洗干凈后準備哄她睡覺,看見她一雙眼睛咕嚕嚕轉個不停,才提醒道:“過兩日無憂要回來,你再這樣下去讓她回長安?!?/br> 奚嫻才不信呢。 無憂來江南,是她皇兄要煩死她了,所以回長安是不可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