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節
而要她回頭,卻需要給她莫大的勇氣和創傷。 那一定是很疲憊的一生。 她或許渴望著,再次破殼時,能見到對的人,這樣便能免于辛苦,把不將深情錯付。 他看著奚嫻的面容,長睫覆著疏離冷淡的瞳色,只是不言。 嫡姐緩緩閉上眼眸,卻只是沉吟不語。 奚嫻笑了起來,潤白的手指點著唇,軟和道:“那您允不允呢?畢竟家族里的人,是不會允許我出家的?!?/br> 她渴求被救贖,但也不愿給自己以希望,所以寧可相信嫡姐不會答應。 魚竿又開始動了,她的視線變得長遠,遠到看見山坳間的半輪殘月,心思隱隱變得熾熱而瘋狂。 嫡姐不緊不慢的收線,卻輕緩含笑道:“為何不?” 她若有深意,嗓音低緩而靡靡:“只要是你希望的,我都會滿足?!?/br> 奚嫻第一次覺得驚喜,驚喜到她腦中嗡嗡作響。 嫡姐卻道:“一個條件?!?/br> 奚嫻眨了眨眼睛,遲鈍道:“……甚么?” 嫡姐回眸,月色下的面容溫柔而沉著:“不準剃度?!?/br> 奚嫻垂下眼眸,用很小的聲音道:“三千煩惱絲,剃掉了多好?” 如果不剃掉頭發,她還在俗世中,就連自己都無法把自己當做是方外之人,一切都沒有意義。 奚嫻握緊拳頭,面色蒼白拒絕道:“不,我要剃?!?/br> 剃得干干凈凈。 嫡姐面色微沉,放下魚竿,慢條斯理以帕子擦手,微笑道:“你還小,往往難以做出最正確的決定。這只是個試驗,等來年開春,若你還這樣想,我允你剃度?!?/br> 她的嗓音很優雅,給人一種篤定悠閑的感覺。 奚嫻卻知道,這不是無故的篤定。 嫡姐的身份很貴重,權利也非常了得,只要她愿意,有一千一萬種法子,讓她做不成想要的事。 而只要嫡姐允諾的事,便一諾千金,永不反悔。 奚嫻想了想,才點頭道:“好,就等來年開春?!?/br> 嫡姐起身時,奚嫻才發覺奚衡更高了些,卻也很清瘦,脖頸優雅而細長,讓人覺得她不食人間煙火,可是奚嫻知道,嫡姐的欲望和病態比誰都強。 若是天時地利人和,奚嫻甚至認定,嫡姐可以做到像是前朝的女皇一樣,達到女性無法做到的巔峰。 可是她碰上了太子,那便是無疾而終。 嫡姐若有所思地看著她,細長蒼白的手指微微合攏,為奚嫻將斗篷系緊,又淡淡審視著她,無奈噙著笑意:“嫻嫻,你告訴我,到底怎樣才能安分?嗯?” 嫡姐還是把她當作一個鬧脾氣的孩子,卻沒有正視她的訴求,盡管奚嫻認為嫡姐了解的很清楚。 她卻還是在俯視自己,并不認同奚嫻的決定會長久。 奚嫻的面色微變了,退開半步,木然道:“在你眼里,在你們……你們眼里,甚么才是安分,甚么才是不安分?” 嫡姐道:“弱者的反抗是不安分,你懂么?” 這是奚嫻這幾個月來,第一次覺得煩躁,覺得血液汩汩奔涌,她激烈的反抗起來:“不是的!我只是想要剪了自己的頭發,以證決心,只是想要讓自己舒心一些,我從沒有傷害別人!我沒有不安分!” 嫡姐笑了笑,衣衫單薄,寒風凜冽,卻不見局促,她只是湊近了些,聞見奚嫻發間的奶香,捻起少女的黑發,散漫道:“你的頭發這樣美,世間最好的綢緞也比不過它,jiejie希望你仍舊擁有?!?/br> 嫡姐的嗓音若有所指,平寂而閑散:“三界之外,紅塵開外,沒有什么是真實的。你既道心已堅,何以容不下滿頭青絲?” 奚嫻快要崩潰了。 她覺得自己說不過嫡姐,甚至覺得嫡姐講的沒錯,是她不夠堅定,是她在鬧脾氣。 她努力堅定著心神,嫡姐卻已離去,嗓音飄渺傳入耳中,恍若夢境:“我會命令你的祖母,讓她不必再為你尋找適宜的人家?!?/br> “這是你的選擇,永遠不要后悔?!?/br> 第43章 嫡姐走了,將奚嫻一個人丟下,而她穿著嫡姐天青色的披風,呆愣地坐在月色下,看著如鏡般的湖面。 她伸手去,將湖中的月亮攪碎,于是殘月也碎了,她心中的瘋狂漸漸止息。 她沒錯。 只是單純的想要過平靜的日子,當一個滿足而快活的人,如果沒有愛情,她也是能過得很好的,所以當一個尼姑并沒有什么錯,錯的只是她太弱了,以至于即便是做出這樣的決定,還是要懇求嫡姐的垂憐。 奚嫻扯了扯蒼白的唇角,心想那又怎樣呢? 她在那兒坐了很久,就坐在嫡姐垂釣的地方,直到清晨時春草和秋楓發現她不見了,急急忙忙走出尋她,才發現奚嫻已在湖邊睡著了,唇瓣被凍得青紫,疏散得裹著披風。 沒人知道奚衡來過,嫡姐就像她的夢一樣,即便在在夢里也這么漠然。 這么刻薄,這么冷淡,卻奇異地令她心安。 她不懂為什么,從前她想要得到一段感情,總是唾手可得,即便最難得到的男人,也被她握在了手心,把她當作至寶一般迷戀珍藏,不是沒有得意過,但當發現他的手太灼熱燙人,奚嫻便嫌棄起來,想要甩手脫身。 卻再也做不到了。 而這輩子,她事事不順,嫡姐愛護她,卻永遠若即若離,止步于此,疏離而淡漠。 奚嫻很明白,她不能這樣下去了,她想要救自己。 不再是躲避某個男人,只是想求心境如水,只有真正平和的人,才能得到幸福和安寧,那是拋開了物質和情感的快樂,來源于真正的清透和生而知之的幸運。 這是在俗世中,像是她這樣生而欲壑難填的女子,所永遠難以企及的。 她裹著披風,一步步往回走,心里慢慢想著事情,任由冰冷的顫栗和困倦在身上蔓延。 奚嫻大病了一場,在皇覺寺無法挪動。 奚老太太只好又請了大夫上山為她診斷。 她不想活,卻又渴望生的意志,青紗帳垂落下來,疏影灑在少女蒼白的眉目間,奚老太太倚在繡榻旁,倦倦地瞧著小孫女。 這個孫女,若非是太子殿下的要求,她或許并不會在意。 她老了,自從兒媳婦去世后,便失了斗志,想來也奇怪,只想伴在青燈古佛旁邊,就這么了此余生,多么好。 后來為了奚家,老太太愿意親自帶著奚嫻,到頭來卻發現,奚嫻也并不是想象中任人揉搓的小女孩。 她柔弱可欺,底線卻異常的高,一但被觸犯了,首先便回責罰自己。 她放下手中的經書,默念了一聲佛號,卻聽見奚嫻細微的呻吟聲。 “jiejie……” 老太太皺起眉。 “不要……求求……” 老人只聽了個囫圇,奚嫻帶著哭腔的嗓音太可憐,滿面燒紅了,卻遲遲不肯醒來。 她想了想,只好嘆息著出了門。 夜里奚嫻蜷縮在床榻間,身上蓋著厚厚的棉被,嫡姐坐在她身邊,冰涼的手覆上她的額頭,又為她掖了被角。 奚嫻喉嚨里發出嗚嗚的聲音,似乎意識到jiejie來了,便想要留住她。 嫡姐無可奈何地笑了起來,為她將凌亂的發絲掛在耳后,露出光潔的額頭。 少女的側顏還是有些飽滿瑩潤的,仔細看有些細小的絨毛,盡管有些蒼白泛粉,卻帶著年輕身體獨有的光彩。 與她前世多么不同。 那時她長大了,妝容精致而成熟,學會了用甚么姿勢品酒,怎樣微笑的弧度最恰到好處,像個優雅的貴婦人,軀殼里還躲藏著任性小姑娘的靈魂,最后誰也不服輸,彼此較勁讓靈rou都變得灰暗抑郁。 所以男人決定,他可以讓奚嫻變得更任性些。有必要的話,她甚至可以畢生都不入宮廷。 甚至,她可以嫁給一個,與皇帝截然不同的“丈夫”。 有著不同的樣貌和性情,卻都獨寵她一個。 那個男人會帶她去山間采摘藥草,赤著腳踏過清澈的小溪,抱著她坐上樹枝,看遠方金紅的夕陽落入地平線,陪著她生老病死,在寒冬的深夜里,守著一處橘紅的燈火,為她講述很久之前的故事。 盡管那個“丈夫”,或許沒有那么多時間陪著她,但卻給了她想要的一切。 虛假也真實,虛假到了永遠,便成就了本真。 但在這之前,他需要一個某個全然肯定的結論,而不是似是而非的決心。 那是所有孩童都應懂得的道理,在乞求一塊糖果之前,先證明自己會做到說出的話。 無故的寵溺,會造就很多不可逆轉的壞習慣。 奚嫻就是一個需要被糾正的人。她從前得到的承諾太多,自己的許諾一樣都做不到。 奚嫻在夢中哭泣起來,像是一朵枯萎的小花,委頓低垂著花瓣。 她團作一團的身子瞧著那么軟綿,像是能隨時被彎曲成不同的弧度,被弄痛了,也只會含著嬌滴滴的眼淚小聲啜泣。 她的額頭被輕輕吻住,奚嫻翻了個身,一下抱住那個人的手臂,用軟白的面頰蹭了蹭,嗅到了熟悉的檀香,甚至還想露出肚皮給他揉揉,卻被捏著手腕制止了。 他把奚嫻的手塞進被子里捆好,讓她脫不出來,喉嚨里發出委屈可憐的嚶嚶聲,夢里也嬌滴滴的。 男人沒有再像從前無數次那樣把她抱在懷里,一遍遍親吻她的額頭,在睡得迷迷糊糊的小姑娘耳邊說著甜蜜的情話,好把她哄得安心而嬌縱,再次把他一腳踢開,自己團進被窩里香甜入眠。 嫡姐只是冷淡地為她熄滅了保留著的燭火,讓室內陷入深邃的黑暗中了。 奚嫻不太開心,便開始賭氣踢被子,被弄得深睡半醒,也沒有神智,便開始小聲啜泣起來。 因為沒人哄她,她很難受。 再不哄就要醒了。 男人再沒管奚嫻,獨自出了院門。 迎著外頭冰涼刺骨的風,長發高挑的嫡姐深覺,他實在花費了太多時間在奚嫻身上。 身為一個帝王,本不該把所有的一切都貢獻給一個女人。 她的重生是規避和糾結,把自己纏在毛線里喵喵亂叫,追著尾巴團團轉,卻忘了她的選擇是因,得到的才是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