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節
奚嫻便乖乖坐下來,像只鵪鶉一般低眉順眼,脖頸柔軟低垂,卻不說話。 很快,茶沏好了,熱騰騰含著苦澀的清香。 奚嫻看見嫡姐清貴修長的手指,握著一盞茶,遞到她面前。 嫡姐支著下頜,冷淡道:“今年的云頂貢茶,你嘗嘗?!?/br> 第14章 奚嫻只覺耳邊嗡嗡的,迷茫地握著杯子,淺啜了一口,點點頭說:“好吃?!?/br> 嫡姐:“…………” 嫡姐說話做事雷厲風行,從不抒情拖沓,只是看著奚嫻帶粉生暈的面頰,語氣便放柔了一些:“老太太想要撫養你,我望你允她?!?/br> 奚嫻想也沒想,低頭柔柔拒絕道:“我不要?!?/br> 嫡姐沉默不語,只是面色繃著,不大好看,卻沒有開口諷刺刻薄的意思。 奚嫻知道,嫡姐開口嘲諷時,其實才算沒生氣。 可這是她自己的事體,到底關嫡姐甚么呢? 奚嫻有些疑惑,想來想去只有一個原因,或許嫡姐把她的婚事放在心上了,才會這樣叮囑。 她于是解釋道:“我知jiejie是好心,但我姨娘身子不好,弟弟又剛出生,我想留在他們身邊多陪著。老太太那頭我也會常去,必不會叫她冷落了門庭?!?/br> 這相當于是在委婉拒絕了。 他知道奚嫻不經罵,一罵就要哭啼啼惹人心煩,哄也哄不住,到頭來不舍得的還是自己。 嫡姐緩緩沉聲開口:“在老太太膝下到及笄,你會有很好的名聲,到時想要嫁得好些,才更具勝算?!?/br> 嫡姐的語氣很平和,但奚嫻卻聽出一些端倪。 嫁給什么人,才需要“勝算”? 奚家不差,也是書香門第,只是門戶氏族沒有那么強盛,但若非是有底蘊,也娶不到奚周氏,或是奚林氏這樣的媳婦,奚嫻去老太太身邊養著,那么即便是頂級的世家也不是不可能的,所謂勝算有些微妙。 但奚嫻覺得,嫡姐應當不是在暗示她任何,只是隨口一說罷了,故而她也不必記掛在心上。 奚嫻垂下眼睫,有些不好意思答道:“jiejie,嫻嫻感念您的好意,只是我沒想過要嫁給甚么厲害的人物或是豪門世家,只想嫁個差不離的殷實人家,有個疼我護我的夫婿,一輩子一雙人,這樣便是很好的一生了?!?/br> 奚嫻終于把自己所求說出來,在心尖放著是一回事,但真正縈繞在唇舌之間,吐露心聲時,更多的卻是解脫和喜悅。 酸意從顴骨蔓延,她幾乎淚盈于睫,綻露出一個彎彎的笑來,淚水劃過面頰。 奚嫻軟和道:“所以只想平平凡凡過一輩子呀,希望您能理解?!?/br> 半晌,對面靜默無言。 奚嫻拿著帕子給自己抿了淚水,才看見嫡姐的神情。 復雜晦澀,帶著一點陰冷幽暗,這么靜靜看著她,鴉青發間赤金的步搖慢慢晃動著,襯出一張高高在上的容顏,蒼白中帶著難言的傲,還有入骨的寂寥。 奚嫻怔怔看著嫡姐,才猶豫開口道:“jiejie……你……” 兩人相顧無言半晌,才見嫡姐慢慢合眼,語氣溫柔平緩:“嫻嫻?!?/br> 嫡姐很少這么叫她,奚嫻的小名有兩個,一個是“嫻嫻”,另一個是“嫻寶”。 只是后面那個再也沒人會叫,只屬于另一個她或許今生都不會再見到的男人,而嫡姐無論是前世還是今生,都很愛叫她“六姑娘”。 奚嫻輕輕眨眼,顫著嗓音道:“jiejie……” 嫡姐不置可否地笑了笑,慢條斯理道:“我沒有在問你的意見,只是告知你,今日夜里就去老太太院里,聽懂了么?” 她緩緩睜眼時,淡色的眼珠中古井不波,眼角微微上挑,沒有諷刺也沒有挑剔奚嫻不懂事,只是單純的命令。奚嫻也能聽出,嫡姐現在恐怕已經沒有耐心了。 可是她仍舊不能去,踏錯了一步都不可以。 更何況,這是在她知道怎樣做的情況下,那便更不能了,她寧可一病不起,都不要當個聲明卓著的貴女。 奚嫻有些倔強地支著肩,低著頭不肯答應,聲音悶悶的:“jiejie不要逼我了……求您了……” 嫡姐深深看她一眼,笑了笑道:“你一定要去,別忘了,你還有你弟弟,還有你姨娘,若是你不去……” “能保證,他們太平享福么?” 嫡姐言語中似是在告訴她去了有什么好處,但這樣似是而非的語氣,卻更像是在威脅她。 一定要去,不能不去。不然她的姨娘和弟弟就會有危險。 奚嫻下意識的不相信。 嫡姐請了最好的大夫為姨娘安胎,怎么又能動手將姨娘和弟弟推入深淵呢? 嫡姐這樣的人,不屑做這般事,也不會做。 但奚嫻卻也知道,嫡姐是個喜怒由心,不擇手段,不達目的不罷休的人,即便姨娘和弟弟沒有生命威脅,想教他們過得不快活,過得庸庸碌碌愚鈍不堪的法子太多了。 那樣的日子比死了還難受,她又如何能讓姨娘和弟弟承受這些? 她終于忍不住哭起來,帶著恐懼質問:“jiejie為什么要逼我???你怎么這樣呢,我不要榮華富貴了,也不想要嫁甚么乘龍快婿,jiejie我們都是女子,你就不能理解我一些么……你不懂得我的心么……” 奚衡當然不懂,完全嗤之以鼻。 面前的嫡姐起身,繡了水墨圖的衣裙徐徐展開,漆黑的長發披散著,她像是一個清冷不食煙火的仙人,但眼中卻含著殷紅。 她的脖頸優雅而纖長,在光暈下顯出別樣的沉靜,垂眸單手把meimei攬在懷里,從容悠緩為她梳理散亂的長發。 穩重沉靜的檀香縈繞在鼻息間,嫡姐任由奚嫻哭泣,聲音溫和散漫:“我說過,要為你尋一個更好的夫婿?!?/br> 嫡姐笑起來,細長的手指挑起奚嫻的下頜,給她慢慢擦去面上的淚水:“嫻嫻是要我食言?” “不,我說出的話一言九鼎,從不反悔,永不食言?!?/br> 奚嫻近乎崩潰起來,身子還沒有好透,便被人這般嘲弄摧殘,她覺得自己腦袋里俱是亂哄哄的東西,像是鈍刀子一般凌遲著她的腦髓,還有一切一切的自尊。 從前她總是不相信,不相信嫡姐說要為她找更好的夫婿,是認真的。 但現在她信了,或許上輩子這個病態陰郁的嫡姐,只是得了病,病到沒有機會,給她那個卑躬屈膝的好meimei尋一門相當好的親事。 但這輩子一切都不同了,或許是出了差錯,嫡姐身體尚好,而奚嫻卻得了病。 嫡姐的善意像是最致命的毒藥,帶著陰郁和不可救藥的偏執。 要給meimei找個好夫婿呢,一定一定,即便違拗了她的意愿,那又如何呢? 奚嫻字字哭著懇求,卻沒有任何用處,嫡姐這樣堅持,不容許她再說出半個不字。 奚嫻掙脫嫡姐松垮的環抱,顫顫巍巍站起身來,哽咽著紅著眼圈道:“我要去告訴爹爹!爹爹不會叫你這樣做的,你不能強迫我,不能強迫我做那些事情,我不想嫁給那種人……你們都不愿意放過我,我才不要……” 她說著扶著窗棱,長袖疏疏垂落下,隨著打顫的動作飄動起來,奚嫻的背影纖細柔弱,帶著與生俱來的病態美,那樣易折精致。 嫡姐的聲音從身后傳來,帶著困惑和寵溺:“嫻嫻,是jiejie做錯甚么了么?” 她的聲音沙啞,帶著天生的靡靡優雅,一字字道:“你一心想要榮華富貴,想要讓jiejie死,jiejie都能為你做到?!?/br> “這樣,你為什么還是不快樂?” 不開心,永遠都不開心。 她的眼睛沉郁而冰冷,含著叫人難以理解的孤寂,抬眼時像是含著一泓秋水,溫柔卻沒有靈魂。 奚嫻的身形晃動一下,只是搖搖頭。 她不想指責嫡姐,因為嫡姐救了姨娘,只這一點,她就無法再憎恨嫡姐分毫。 不僅是現在不能,以后,永遠,都不能再憎恨。 于是矛盾的感覺充斥著整塊心房,奚嫻有些難以自持地哽咽:“那都不是我想要的,夠不夠?我只能找爹爹為我主持公道,你的那些恩賜和饋贈,送給奚嬈的話,她或許會對你感激涕零,一輩子做你的奴隸?!?/br> “為什么要來纏著我?” 嫡姐柔緩道:“找奚正擎啊……有什么用呢?求他,你不如再多懇求我。嫻嫻,你還是不聰明?!?/br> 奚嫻睜大眼睛,她沒有見過這么忤逆不孝的女兒,竟敢直呼父親的名諱。 奚嫻轉眼卻含著一絲希望,回頭道:“那、那我求求您,您會答應我么?” 嫡姐站在她身后,漆黑的長發散落,一字字微笑道:“不會啊?!?/br> 奚嫻快要崩潰了,她就想要立即走掉,再也不要見到眼前的嫡姐了,如果惹不起的話,她情愿一輩子躲著jiejie,那便好了。 這樣的話,jiejie還是個值得孺慕的好jiejie。 救了她的親人,是使她新生的佛陀。 奚嫻身子本就不好,這段日子更是故意著涼得病,如今被一刺激便難以自持地渾身發涼顫栗起來。 可是她走了幾步卻頭暈難支,終于忍不住扶著門框細細呻吟起來,堅持著顫顫踏出一步,身形卻一抖,閉眼昏睡過去。 第15章 奚嫻徹底昏睡前最后一瞬,似乎有人將她攔腰抱起,冰冷的手指為她撩開額前的碎發,而她被摟在充斥著清冷檀香的懷抱中,似乎有些安心。 她躺在軟綿深陷的床榻中,一覺睡得并不算踏實,奚嫻總是夢見前世的事情。 她想起自己吃了酒,有些瘋瘋癲癲,皮膚雪白,黑白分明的眼里染了紅色,衣裳被自己扯開大半,露出一角藕粉的肚兜,和大半細膩的肩膀,酒液從漂亮纖細的脖頸上流下,沾濕了肚兜的系帶,鎖骨濕潤而單薄。 她嘴里還嘟噥著甚么,笑瞇瞇墊腳看著他。 男人欲把她哄抱回來,奚嫻卻滑不留手,扭著身子摔倒在地上,開始捂著臉哭,聲音細弱發顫,卻聽冷淡低沉的嗓音道:“適可而止?!?/br> 奚嫻松開手,露出一雙明媚的眼睛,又開始仰頭笑起來。 淚水越笑越多。 一邊哭一邊拿胭脂砸他,粉盒碎了一地,她卻因為醉酒而咯咯笑起來,因為他沒有躲,頭上的玉冠和玄色繁復的衣衫上,俱是粉白的脂粉,泛出梔子花的香味。 而皇帝只是面無表情看著她,帶著十足的耐性,像是在看一個無知孩童。 奚嫻白生生的粉足蜷縮著,抬眼時對上他淡色克制的雙眸,對他傻乎乎的笑,而男人單膝跪地,將她嬌柔小巧的腳掌握在寬大溫厚的手心里,掌心似有火熱躁意傳入她身子里。 那是她十九歲那年的事體。 他還沒有為了她遣散后宮,奚嫻受盡了榮寵,每日的心情變得焦躁不安,擔心自己腰不夠細,腿不夠直,不比旁人有情趣,還擔心自己又做錯了事情,他在床笫間再也不會這么迷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