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9節
至于曾經的那些妄言,以及那些妄言所造成的傷害,自然是沒有人負責的。 這個世界原本就是這個模樣,熙熙攘攘,潮漲潮落,時常顯出它盲目又冷漠的一面。 為了這件事,白二叔還特地來了一趟縣主府,主要就是為了寬慰一下羅用。 在白二叔看來,羅用到底年輕,又是那樣的一番熱忱模樣,這段時間遭了這樣的事情,想來必定十分心寒。 出門前他父兄便于他說,羅用看來應是不需他開解的,白二叔不信,還道他必定是在強裝,結果到了縣主府一看,卻也并不像是強裝出來。 “怎的今日我家這般多的客人,方才走了玄奘法師,白二叔便又來了?!绷_用笑著出來迎客。 “玄奘法師親來?”白二叔倒是吃驚了。 他方才過來的時候,便覺這崇德坊今日格外熱鬧,還道是哪個大戶人家要辦喜宴,卻不料竟是因為來了玄奘法師。 聽聞那玄奘法師自打取經歸來,便專心譯著經文,就連出來講經的時候都不多,他今日竟會親來拜訪羅用? “正是?!绷_用一路將白二叔引到堂屋之中。 “那玄奘法師尋你何事?”白二叔問。 “道我這名聲太差,他自己名聲好,走這一趟,好幫我洗刷洗刷?!绷_用笑道。 他這當然說的是玩笑話,玄奘法師的原話并沒有說得這般直白,不過那意思倒也差不多就是了。 白二叔嘖嘖稱奇,心里也是有些羨慕,那玄奘法師可是真正的得道高僧,長安城中很多人為了聽他講經都擠破了頭,其中不乏一些士族大家的人。 聽聞羅用從前在常樂縣的時候,曾經接待過玄奘法師,如今這般做法,興許也是有幾分回禮的意思吧。 還道羅用這回遭了這樣的事,定是需要有人寬慰一番,如今看來,倒是自己多慮了。 于是白二叔便也不說什么,只是與羅用小酌幾杯,又說了些閑話,看看天色差不多,便回自家去了。 送走了白二叔,羅用轉身回往院中,天色也是有些晚了,估計要不了多久,四娘五郎他們便都該回來了。 二娘如今忙得飛起,都有好幾日沒見著人了,大娘和林五郎這兩日也帶著飛兒住在城南那個院子里,因為又到了結賬發工錢的時候,夠她忙活幾日的。 于是這時候院子里就有些空,除了幾個灑掃做飯的人,便只看到侯藺家那小子蹲在籬笆墻外面,扯了一些菜葉子去喂小雞,嘴里嘟嘟囔囔不知在念叨著什么,一個人玩得也是頗有滋味的模樣。 羅用從前在西坡村剛醒過來的時候,六郎七娘約莫也就這般大,長得比他瘦小可憐得多,睜著一雙烏溜溜的眼睛,小臉餓得瘦黃瘦黃。 羅用自己上一世剛被羅奶奶收養的時候,約莫也是那般模樣吧,總歸是不會太好。 這些時日的遭遇,對羅用來說自然也不會太愉快。 只是人一旦將所有感受集中在自己身上,那么他眼里便只能看到自己一個了,從此自憐自艾,一輩子光顧著心疼自己也就夠了。 羅用總還記得這世界上還有許許多多的人,就像是過去的羅家姊弟,也像他自己小的時候。 他們從來也沒有做過什么壞事,不曾傷害過什么人,卻生來就要在貧窮困苦中煎熬,如果不曾得到過幫助,不曾獲得過改變的契機,那他們的一生又將會是什么樣。 第436章 陳規陋習 進入農歷三月份以后, 天氣便是一日暖過一日,眼瞅著又到了要換春裝的時節。 在進入工業革命以前,布料之于普通百姓來說, 一向都是短缺的, 所以每到這換裝的時節,很多家庭便都有些犯愁, 尤其是那些正在長身體的姑娘小子們,一個秋冬能長一大截,去年的舊衣也未必能穿了。 羅用在二十一世紀那會兒,還經常聽人說起一句春捂秋凍的老話, 說不清到底有沒有道理,也有可能僅僅只是為了遮掩無衣可穿的窘迫。 唐初這時候倒是還沒有這句話,唐人和后面幾個朝代的人比起來, 活得就是比較糙,窮也窮得坦蕩蕩,并沒有那么多遮掩的手段。 不過今年春天, 長安城的布料倒是出奇的便宜。 自去年以來, 城中先后開了好幾家新式織布坊, 那些織布坊里頭一臺臺的器械,一天到晚哐當哐當響個不停,又招了許多女工,每日里能出許多布匹,比人工織布不知道要快了多少去。 這些織布坊織出來的布料有直接賣素布的,也有自己染了顏色花樣再拿出來賣的。那白疊布好上色, 染了顏色以后比麻布還好看些,價錢又比麻布便宜,乍一投入市場,便受到了很大的歡迎。 因那新式布坊不止一家,各家布坊之間難免會有競爭,打打價格戰也是尋常,今日這家做促銷,明日那家又打特價,宣傳活動搞得風生水起。 在這種情況下,羅二娘她們的布坊肯定也是要跟緊市場腳步的,她們布坊不僅在南北雜貨上架,東西市還各有一個鋪面,并且在織布坊所在的敦義坊,還有一個工廠店,不僅承接訂單,還時常會有一些布頭瑕疵品折價銷售,深受左右鄰里的喜愛。 這幾家布坊之間的競爭,發展到今春換季時節,終于進入了白熱化,長安城中的布價亦是前所未有的低。 那顏色鮮嫩花樣又好看的機造白疊布,同樣的一塊大小,竟是只要舊時麻布的一半價錢。 坊間百姓紛紛購買,也有那買了許多屯在家里的,道是怕以后再沒有這種好事情。 也有人說那河西的白疊花越產越多,今后這中原的布價怕是也會越來越低,現在買約莫還是虧了。 不管是多買少買,既然是趕上了換季這時候,今年布料的價錢又是這般低,但凡是家境稍稍富裕些的,難免就要買些布料回去做新衣裳。 于是這一年春天的長安城中姹紫嫣紅,大人小孩們穿著各種顏色的新衣裳在街上行走,然后就因為這件事,羅用這個長安縣兼萬年縣縣令便在朝堂之上受到了彈劾。 自古以來,庶人著素色,這既是一件慣常的事情,也是約定俗成的規矩。 在過去,一般老百姓對這一條規矩也都遵守得比較好,因為他們基本上也很難穿得起鮮艷的顏色,沒錢嘛,就算偶爾有那幾個有錢的,也是少數,并不會嚴重到擾亂階級秩序的程度。 然而現在布價一下子降了這般多,再加上這幾年交通又比從前發達不少,南方各地以及西南地區又有許多染料進入長安城這邊的市場,這就使得市面上那些顏色鮮艷的布料變得比較常見起來,價錢也在許多百姓的接受范圍以內。 這么一來二去的,很多百姓就不像從前是的老老實實著素服了,然后一些自詡社會上流階層的人看到這種情況就很不爽,于是就有人把羅用給彈劾了。 ——羅用也是有點冤。 這穿衣的事情,就好比吃食,過去窮苦百姓都吃不起好的,只能啃糠餅,你要說平民的吃食就是糠餅,那他們也沒有什么意見,這不大家都有錢了,非得壓著不讓吃好的,必須讓他們啃糠餅,那誰肯干呢? 不過眼下這個社會,就是階級社會,人是分三六九等的,那是明文規定的事情,羅用也是無法。 于是這一日下朝之后,羅用只好去尋了那幾個布坊的管事過來,與他們說了朝會上的事情,讓他們回去后將余下的布料收拾收拾,換個地方賣去,莫在這長安城中銷售了,只要不是在天子腳下,尋常也不會有人管這種事。 二娘她們畢竟還是商人,面對這種情況,自然不敢跟朝廷硬杠,于是只好收拾收拾存貨,去洛陽的去洛陽,去江南的去江南,亦有那北上的,瞅這情形,便是要開始瓜分各地市場了。 這年頭的百姓因為經濟能力擺在那里,一年到頭難得買那一兩次布,買布這件事對于他們來說是一件大事,這樣的大事,自然還要去尋那信得過的商家,所以這一開始的市場競爭就顯得尤其重要。 羅二娘也算是占了一些便利,一方面是在北面的河東道關內道一帶,他們羅家人的名聲向來很好,要在這些地方打開市場很容易。 另一方面在洛陽江南等地,如今不僅有許多阿姊食鋪,洛陽那邊還新開了一家南北雜貨,她要去這些地方做買賣也是不難。 最后羅二娘便是去了江南,江南那邊的市場很是廣闊,大運河貫通江南江北,很有發展的空間,而且除了眼前的市場,她也十分重視將來的海上貿易。 二娘如今也是說走就走的,交代好了這邊作坊里的事情,雇了一艘船,將那些存貨裝一裝,便出了長安城去,四娘她們去送,她還道待今秋歸來,與她們帶橘子吃。 臨走之前,二娘又在機器坊下了一筆訂單,定了幾套新式紡織機,打算將來運往江南,在那邊開紡織廠。 按她說的,今年秋里她要回來運機器,待那時候,從洛陽到汴梁等地的鐵軌約莫也該通了,若是那般,往來著實就很便利了。 于是就這幾日的工夫,長安城中大量的布料運往外地,如此一來,城中布料少了,布價自然也就漸漸上去了。 然而有些人還是不滿意,說羅用至少應該發一個公文,禁止百姓亂穿五顏六色的衣服。 指點江山的人不少,羅用全當沒聽到,那公文若是果真發了,那他實打實就算背了鍋了,將來坊間百姓一說起來,究竟誰人禁止他們穿各種顏色的衣服的,那不用說,就是他羅縣令了。 這個鍋羅用死活就是不肯背,不管哪路神仙過來給他施加壓力都不好使,于是這幾日又有人氣得跳腳,直罵他是塊棺材板。 沒幾日,長安城中又出了一件事情,原因是先前布料價賤的時候,一直觀望沒有及時購買布料囤積起來的一些人,這時候因為買不著便宜布了,就對那個沒事找事在朝堂上亂說話的始作俑者很是不滿,于是半夜里有人用牛糞糊了他家大門。 羅用作為掌管當地的官員,這事自然要歸了他管,一大清早就被人喊了起來,匆匆趕過去一看,著實是慘不忍睹。 之后便是要捉拿幕后黑手了,萬年縣公府卻是遲遲捉不著人,就連這件事究竟是誰人所為,都沒能查出來。 那官員一家認定羅用包庇,沒有認真查案,在之后的大朝之上,又狠狠參了羅用一本。 那廝自覺受到了莫大的屈辱,作為一個看到市井小民跟自己穿一樣顏色的衣服都很難受的士族郎君,竟然被人在門庭上糊了牛糞,那著實是很大的屈辱了。 于是這回這個彈劾的過程便很悲愴,連哭帶嚎連鼻涕帶眼淚的,羅用簡直都沒眼看,就這還自詡士族風范,簡直給他們老祖宗丟臉。 皇帝倒是好脾氣,好言好語勸慰了他一番。 其實也就是做做樣子,這也不是個真正好脾氣的,慣常喜歡在這種不痛不癢的事情上表現一下自己的仁厚寬容而已。 被皇帝這一番寬慰之后,那名官員的臉面總算是找回來了些許。 然后眾人又開始議論這衣著色彩一事,有人復又提出,讓羅用在長安以及萬年兩縣,貼出公文,禁止平民穿著五顏六色的衣裳,以免亂了規制。 羅用卻道:“我不過就是一個小小的縣令,哪里又能管得了天下百姓要穿什么顏色的衣服,如今布價既賤,往后這擾亂規制的事情怕是還有很多,不若還是由朝中發出公文,下達各地公府,全國上下明令禁止,才好止了這一股不正之風……” 皇帝一聽這個話,也是有幾分頭大,這棺材板分明就是要把難題甩給自己啊,這事他也不愛管,又不是什么十分了不得的事情,偏被一些老古董上綱上線拿出來說。 他若說不管,由得百姓愛穿什么便穿什么,那顯然也不合適,他若要管,果然發了那樣的公文出去,又顯得他這個皇帝多么古板刻薄…… “罷了,此事容后再議?!崩匣实蹟[出幾分疲憊姿態,略有些不耐煩地擺了擺手,然后又另提了一個問題出來。 說是容后再議,實際上眾人這時候大多也都已經看出來,圣人已是不想再說這個話題了。 這一日下朝的時候,鄭侍郎笑嘻嘻與羅用說:“那些個陳規陋習,早該破一破了,就是要勞煩羅縣令辛苦這一番?!?/br> “不辛苦不辛苦……”羅用也笑著向他拱了拱手。 一朝為官,總要做些實事,那些個幾百年上千年積攢下來的臟東西,早晚也該有人清理,今日既然被他趕上了,那他就開干吧。 至于朝中那些個跳腳的,真有本事,大可擼了他這官身去,他羅用不管當不當官,照樣活得好好的,至于那些個沒本事的,便也不過就是嚷嚷幾聲,搭理他們做什么。 第437章 天橋 如今在這朝堂之上, 羅用的棺材板形象已是深入人心,倒并不是說他這個人的脾氣有多么臭,主要就是難搞, 典型的油鹽不進軟硬不吃。 瞅著是個頑固不化的模樣, 偏又有幾分精明,又少有貪念, 膽子又大,尋常計策在他身上根本不好使。 這朝堂上的形勢也是瞬息萬變,早前那些新式紡織機剛出來的時候,看朝中一些人的意思, 分明就是要卸磨殺驢,將羅用拔了去。 如今那些人倒是又消停了,圣人對羅用隱有回護之意, 卻又并不十分提拔他,朝中不少人心里都有猜測,圣人應是打算要把羅用留給將來的新君。 這也是帝王常有的馭下之術, 倘若圣人如今重用羅用太過, 那么將來等他到了新皇帝手底下, 就容易驕矜,起點高了要求自然也就比較多,一旦不能得到滿足,就會與將來的新君生出間隙,甚至有可能成為禍端。 所以老皇帝現在就是不肯很重用他,一直磨著他, 待他日新君上位,再一舉將他提拔上去,那么羅用就會對新君有感恩的心態,鞠躬盡瘁死而后已,絕不會輕易就起不滿的心思。 這些個手段說白了,也是有點把人當傻子的嫌疑,不過你既然要在這朝堂上做官,那就得按這朝堂之上的套路來。 不管怎么樣,對于羅用來說,也算是前程可期,朝中許多人也都是這么認為的。 這回朝中有些人要羅用發個公文,禁止長安縣以及萬年縣百姓亂穿各種顏色的衣裳,這件事說大不大,也可以說就是個慣例,走個過場而已,羅用偏就不干,到最后那些人竟也沒奈他何,只好不了了之。 近來,已經有不少郎君叮囑家里的青年,讓他們沒事別去碰那塊棺材板兒,免得自討沒趣,下不來臺。 羅用這個人雖然只有二十多歲,看起來就是一個尋常年輕官員,但現在無論是他在這朝堂之上的穩固程度,還是他行事作風中所展現出來的胸襟氣度,皆不是尋常年輕官員能比。 從前眾人看羅用,不過就是一個頗有聰明才干的農家子弟罷了,如今已是大不相同,長安城中不少飽學之士,對于羅用這個人的學問都是認可的,主要就是他的算學特別出眾。 羅用在機器坊教習算術,去聽過的人都說極高深,若是于這算學一道并不很精通的話,那便根本聽不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