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7節
“……” 這幾個小的,每回來林五郎他們這邊,就跟回自己家一般,也沒有什么拘謹客氣的,一個個自在隨意得很,對這林五郎,仿佛比對自家阿姊還要親近幾分,只因五郎脾氣實在太好。 四娘今日大約是忙,沒有來,五郎六郎七娘都來了,不多時,他們幾個就抱著一大盤肘子啃了起來。 六郎七娘今年都十三了,也是正長個頭的時候,又是這大冷的天,肚子餓得格外快。 五郎今年都十七了,從前他個頭小,羅用就擔心他長不高,如今看來倒是多慮了,這小子現在竄得比林五郎都高了,就是瘦,有些弱不禁風的樣子。 大娘四娘她們現在整日忙著生意上的事情,六郎七娘這兩個,基本上就歸五郎管,十七歲的少年郎,也算很懂事了,讀書也頗認真。 從前還有阿枝與他們生活在一起,現在阿枝也走了,早前阿普他們啟程去往常樂縣的時候,阿枝跟他們一起走的。 阿普這回因那紅薯種子的事,得了圣人賞賜,還特許他們昆侖人入大唐編戶,以后他們在這個國家,在律法上,與唐人就是一樣的,不許擅自略賣,至于先前已經被人略賣的要怎么處理,一時倒是沒人說起。 胡人入編戶,原本也不算什么稀罕事,眼下這時候,全國上下人口都不多,地方官的政績亦以編戶增減來評定,圣人又稱天可汗,做出海納百川之勢,很多雜胡在大唐生活,其中不少人成為當地編戶,也有一些人寧愿充作權貴的部曲門客都不肯當編戶的,只因當了編戶以后,便有許多拘束。 不過阿普他們畢竟還是有些不同,昆侖人從前乃是被人充作奴仆甚至是獸類販賣,這時候突然成了編戶,在地位上還是有了很大的提高的。 長安百姓對于這種改變也都接受得比較好,因為那紅薯一物,產量實在是太高了。 阿普他們離開長安那一日,羅家姊弟也都去送行了,常樂縣那個地方,他們也很想去。 與阿普等人一道出發的,還有一個運茶和杜仲膠的隊伍,還有一些同去涼州方向的商賈,還有杜構。 杜構是一個多月以前回到長安城,當初赦免他的文書一下來,白家人便使了力氣,令人快馬加鞭將文書送出長安城,一路南下,追趕著杜構他們的足跡而去。 一個月之后的某一日,杜構他們正欲在河邊一個港口泊船,忽聞岸上有人揚聲問道:“船上可是杜郎君?!?/br> 那幾名萊州漢子聽聞之后面面相覷,雖然心中狐疑,但還是有人回了一句:“船上正是杜郎君,不知來者何人?” 岸上那人一聽,就說自己是長安城的官差,乃是帶著赦免杜構的文書前來。 杜構聽到他們的對話,也從船艙中走出來,眼前這一幕正是他心中所盼,然而這時候真正發生了,不知為何,恍惚間竟有一種不真實的感覺…… 今冬,杜構回到長安城,去見了白家人,感謝他們這一次為自己的事情出力。 白翁問他今后作何打算,杜構便說,他要去常樂縣。 經此一事,杜構反省自己因何會落到這一步,他是杜如晦長子,又根本沒有參與朝堂紛爭,皇帝若是要看在他父親的情面上赦免一個人,無論如何也該赦免他杜構才是。 之所以會這般,無非就是因為他那叔叔杜楚客當時便在皇帝眼前,杜楚客這些年在長安城中亦有所經營,那時候必定也是有人為他說話,于是才被他占了先機。他父親那張免死金牌,在杜楚客那里便已用掉了,根本都沒輪到他這邊。 這些年他也是天真,以為自己只要離了長安城,那些朝堂上的紛爭便與他無關,哪曾想躲來躲去,最后依舊還是躲不過,不僅躲不過,還生生弄得自己手中半點力量也無,關鍵時候連掙扎一下都不能。 現如今又當如何?太子謀反案之后,杜如晦一支基本上已經被圣人所厭棄,仕途之路算是斷了,難道還是回去萊州?將來又當如何呢? 想來想去,也只有在羅用那里,他的人生才會有新的可能。 白家人也說,這一次他們白家之所以肯為他出力,也是受了羅用所托。 如今又有什么可猶豫,只管去尋羅用,為他鞠躬盡瘁便是。 第390章 行路 這一邊,林五郎想要孩子,羅大娘心中也是暗暗著急,想想自己這年歲著實也是有些大了。 虛齡二十七還未生育,在眼下這個年代,基本上已經被人當作是不能生。 阿姊食鋪那個舊鋪就在西市邊上,羅大娘從前在那邊待的時日長了,與周圍那些鋪子的店家頗熟悉。 她聽人說,西市東北角那邊有個賣藥人,姓楊,他家藥鋪不大,在她們這一片的婦人之間卻頗有口碑,說是先前有好幾個媳婦子,便是吃了他家的藥才懷上的。 這一日羅大娘到光德坊這邊的舊鋪處理了一些事務,忙完之后看看時間還早,想了想,便尋那楊姓賣藥人去了。 她卻不知道,那楊姓賣藥人實際上并無多少本事,不過是憑著幾張祖上傳下來的方子,僥幸治好了些許人,掙得了名聲而已,若是果真要說這看病救人的本事,怕是不敵尋常醫者。 這人倒也實在,他與羅大娘道:“我這里不過就是有幾個死方子,有些人若是對癥,吃了便有用,若是不對癥,吃了非但沒用,興許還有損害?!?/br> “咱們這些個市井小民,尋不著高醫,便是這般胡亂吃著,你又如何相同。聽聞你那兄弟與孫思邈相熟,怎的你竟不去尋他?這天底下若說用藥調理之道,再沒有人比他更高明的了?!?/br> 羅大娘自然也知曉那孫思邈醫術好,只她這些年雖然把阿姊食鋪經營得有模有樣,到底也只是一個尋常商賈,像孫思邈那樣的人物,對她來說總感覺十分遙遠。 這天晚上回到家里,羅大娘便于林五郎說了這件事,兩人經過一番合計之后,決定還是去長安城南面的終南山求醫,興許那孫思邈看在羅用的面子上,果真愿意給她看診呢,即便求不來孫思邈親診,讓他手底下的弟子幫忙看一看也是好的。 數日之后,羅大娘便安排好自己手頭上的工作,與林五郎兩人趕著一輛馬車,頂風冒雪往那終南山而去…… 冬日里行路艱難,阿普他們這一行人一路往西面而去,常常也會遇上風雪。 這一日清晨出發的時候,天色分明不錯,風亦不大,怎知還未行到正午,天色竟烏沉沉暗了下來,寒風呼嘯,眼看又要下起了大雪。 好在前方不遠處便有一個村落,只是此處并非驛站所在,尋常人出門,若非迫不得已,并不會在這樣的荒野小村住宿,就怕遇著黑店。 不過那些茶商言是他們早兩年因為躲雨,曾在此處歇過,這兩年每每經過這里,也都會停下來用些熱飯。 這里的村民大多都是從附近的村子里過來的,在驛道邊上蓋些屋舍,從過往商賈那里掙些錢帛補貼生活而已,并非賊人。 這時候前面那些茅草小院里,也有人發現了他們這一個隊伍的到來,再加上又是這樣的天氣,難免要在此處投宿,于是便有一些村民大著膽子過來招攬生意。 這年頭不僅是行路人對他們這些當地人心懷警惕,他們這些當地人對于那些個路過的,也都小心得很,生怕遇著一群惡的。 若是瞅著覺著不對,他們這時候就不敢這般上前招攬,只管縮在屋中,大門緊閉,任憑外面的人怎么呼喊也不會答應。 雙方就這樣各自警惕著,小心接觸著,隊伍里的人最后分成幾撥,各自選了一個店家住下。 阿普杜構和阿枝幾個,則是被河東道的茶商們領到一個他們相熟的院子去了,那個院子收拾得很干凈,屋里屋外的,歸置得十分齊整,主人家瞅著也都是和善的。 方才出去招攬生意的,是這家的阿翁與他的長子,這時候他們將一群人迎到院中,家里的兩三個媳婦子忙與眾人倒了熱水出來,令那幾個大大小小的男娃將這些熱水一碗一碗捧到客人手中。 阿枝在外面走了半日,也是又餓又冷,身子都有些凍僵了,這時候來到這家人的廳堂里坐下,接過一碗熱水,小心地抿了幾口,整個人漸漸又暖了起來。 看一看手里的粗陶碗,粗是粗了些,洗得倒是十分干凈,即便是在這個日日都吃羊rou的冬日里,這碗也被她們洗得半點油星也無,顯然是用草木灰細細搓過,再用清水刷洗干凈。 那幾個茶商兀自與主人家說著話,因為先前便已熟識,雙方頗為熱絡,老翁的那幾個兒子從廚下捧了玉米糊糊和燉羊rou上來,屋里這些人一邊吃著,一邊又與他們點了些別的吃食。 冬日里羊價賤,他們這一行人從長安城出來以后,越往西面走,羊價亦賤,待走到了眼下這個地方,當地人這時候幾乎頓頓都吃羊rou。 好在這兩年玉米已經在大唐各地普及開來,因其好種植,產量亦頗高,很多農家冬日里便要煮些玉米粥玉米糊糊的,好歹吃些糧食下肚,好過頓頓食rou。 席間,茶商們和主人家一起,給杜構等人說了說他們這個村落的形成。 “早幾年這個地方還沒有村落,路兩邊全是雜樹荒草?!?/br> “又沒有幾塊正經田地,養不活幾個人,哪里能有村落?!?/br> “……” 雖說這驛道邊上的位置也算不錯,但是處在這樣的位置,也很容易會被惡人盯上,若逢戰亂年間,那就更慘。 也就是早幾年,這條路被鋪成了水泥路,之后因那隴右道的發展,往來于這條商道的商隊越來越多,附近有那頭腦活絡的村民,便跑到驛站旁邊去做些小買賣,確實也掙到了錢,很多人見了,便都跟著學樣。 “初時只是提著籃子挑著擔子過去賣貨,時日久了,便覺有些不足,有些人便在那邊搭起了草棚子,還有蓋起茅草院子的?!?/br> “原本那地方便有幾家逆旅,乃是鎮上的富戶安排家人經營,亦有那財力雄厚的商賈,這些人不愿被附近的村民搶了買賣,便說這些村民行商賈之事,要奪了他們的田地,給他們改成商籍?!?/br> 附近的村民初時確實被嚇住了,只是先前到底嘗過了甜頭,這時候突然斷了進項,總是難受,于是便有人偷偷摸摸在驛站前面一點的地方賣貨,時日長了又在那里蓋起了草棚…… 后來那些商賈富戶不知怎么弄的,喊來一些差役,將這些草棚院落都給砸了,于是矛盾就此爆發,有些人被抓進去了,但是憤怒的村民們卻并不怕,雙方常常發生沖突,甚至發展為械斗。 “那些日子咱們這邊亂得很,往來的商賈每每經過,匆匆便走了,一日都不肯多留?!闭f到這里,老翁嘆氣道。 “那般打斗,難免會有死傷?!倍艠媽@些民間的爭斗也頗為清楚。 雙方斗了幾個月以后,大伙兒便都有些厭倦了,外來的商隊一到他們這個地方,就跟逃命一般來去匆匆,有些人在這場爭斗之中被打死打殘了,地里的活計也被耽擱了。 后來縣令尋了幾個在他們當地頗有威望的鄉紳出來做和事佬,又把牢房里關著的那些村民放了,雙方各退一步,不許村人在驛站旁邊做買賣,然后又指了這個荒郊野嶺之地,讓他們在這里賣些自家產的糧食菜蔬,只要不耽誤種地,便不奪他們的田產,于是漸漸的,便有了眼下的這個村落。 說著這些事,眾人又想起前面經過的一些驛站,驛站旁邊就有草市,當地百姓在那里買貨賣貨頗為便利,并無什么時分嚴苛的管制。 想想在這個村子里發生的事情,再想想他們之前也曾路過一些時分冷清的驛站,也許并不是那些地方的百姓膽子小死腦筋,不愿去驛站旁邊做買賣,而是不被允許。 在場這些人里面,若說見識最少的,大抵便數阿枝了,她原本就是石州人,小時候被父母賣到喬家,然后就一直生活在離石縣,后來又隨喬俊林去了長安城。 見過了離石縣,見過了長安城,又見過了從離石縣到長安城那一路的風景,她便以為這天底下大抵便是這般了,無論走到何處,山水總是差不多的山水,人也是差不多的人,并不會有什么很大的不同。 如今她倒是不再那般想了,這天底下的人看著差不多,內里卻有很大的不同,雖然總有窮人富人,但是有些人窮且懦弱,有些人卻窮得鐵骨錚錚,有些人是為富不仁,有些人卻樂善好施。 無論山水草木同與不同,這世間的人,總歸是不同的。 吃罷飯,主人家便安排他們歇下了,又問他們有沒有什么衣裳要洗,這時候若是洗了,放在炕頭上烤一烤明日一早定然就干透了。 男人們也不客氣,紛紛便拿了自己的臟衣服出來,老翁的兒子用籮筐裝了,拿去與家里的婦人們清洗。 阿枝也有幾件衣裳要洗,卻不愿將自己的衣物與那些男人的衣物放在一處,于是便說她要自己洗。 婦人們洗衣服的地方,便在廚下,一個草棚屋子里,布置簡陋,地方頗寬敞,兩個年輕的媳婦子坐在小凳上,就著木盆搓洗衣裳,還有一個年長些的,坐在灶下燒火,三人一邊干活一邊說話。 阿枝抱著自己那幾件衣服進去,那年長的婦人便把墻邊立著的一個木盆端過來給她,又利落地從鍋里舀了幾瓢熱水,與大半桶從水缸里舀出來的冷水兌了兌,倒進她那個木盆里。 于是阿枝便坐在那里洗衣裳,聽著那三個婦人有一句沒一句地說著話,灶膛里燒著火,這屋里雖然沒有火炕,卻并不怎么冷。 不多時,又有幾個小孩蹭過來,與自家阿娘討要干玉米粒,言是要去對面街上換麥芽糖吃。 這些小孩也是知道看眼色的,方才他們都見客人給錢了,家里的大人們今日掙得了錢,心情好了,應是比較容易討到糖吃。 那年長的婦人打發他們:“去去,昨日方才吃過了,今日又要吃?” 那幾個小孩卻不肯走,嚶嚶嚶地圍著自家阿娘撒著嬌,有扯衣服的,還有爬到他們阿娘背上耍賴的,為了那一兩塊飴糖,一個個俱都使盡了渾身解數。 倒是有一個小姑娘,乖巧地蹲在阿枝身邊看她洗衣裳。 阿枝在長安城生活了這些年,不缺吃不缺穿的,尤其后來住在白府之中,四季衣裳更是置辦得頗為周全,這時候出門在外穿得雖然低調,在眼前這個小姑娘眼中,卻也是很美很洋氣了。 阿枝看著眼前這個乖乖巧巧的小女孩,心中也是有些喜愛。后來她把盆里那幾件衣裳抹上羊脂皂搓洗過一遍,將盆里的臟水倒了,那個燒火的婦人忙又與她提了一桶溫水過來。 阿枝便趁著這個工夫,從懷里摸出三枚銅錢,遞給那個女孩,叫她與阿兄阿姊們一起拿去買飴糖吃。 那些個小孩呼嘯著便出了院子,也不管外頭這時候正在刮風下雪的。 “你又與他們銅錢做什么,這些死孩子,一個個嘴里就跟長了饞蟲一般,肚里又像無底洞,總也吃不夠?!蹦莻€給她提水的婦人這般說道。 “這般大小的孩子,哪一個不是這樣?!卑⒅πχ氐?。一桶溫水倒進盆里,她把自己那幾件衣服放進去繼續搓洗。 “你們大地方的人,定然不似我們這般,咱們這地方窮,小孩也格外饞些?!?/br> “也就是這兩年,還能鬧著要吃飴糖,擱我們那時候,一天能有兩個雜面餅子果腹就算不錯?!?/br> “大郎大娘他們小時候也吃得不好?!?/br> “那時候一年到頭也難得吃上一兩回飴糖的,不過他們到底還是比我們強些,七八歲往上,就再沒餓過肚子了……” 她們這邊方才沒說了幾句話,院子里便又傳來了那些小孩回來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