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1節
越往西面走,天氣越干燥,積雪越來越少,不時還可以看到成片成片的荒漠。 羅用他們沿著官道行走,每到一個驛站,都會停下來休整一番,另外再補充一些食物與清水,還有牲口們要吃的草料。 羅用先前的擔心倒是顯得有些多余,他們這一路走來,不時也會有周邊的一些商賈富戶前來拜會,這邊的人對于羅用的到來,普遍都是很歡迎的。 如此,這一路走得雖然辛苦,卻也頗為順利,貞觀十三年正月十二,羅用等人抵達瓜州州郡晉昌縣,瓜州刺史陳皎熱情地接待了他們,正月十三,羅勇等人離開晉昌縣,正月十五抵達常樂縣。 正月十五,又是一年元宵節,數千里之外的長安城,想必又是一番火樹銀花的繁華景象。 羅用看著眼前破敗陳舊的常樂縣府,對喬俊林等人說道:“先住客舍吧,這地方不休整一番,怕是住不了人?!?/br> 聽聞常樂縣的上一任縣令,是個極簡樸極清廉的,頗受當地百姓愛戴,幾個月以前,他因為年紀太大,身體不大好,病了一場,在家人的勸說下辭了官,現如今他們一家人還居住在常樂縣中。 那縣令姓譚,育有三子兩女,他兒子早年曾經跟人到涼州一帶販貨,從涼州城那邊買來布匹絲綢,再運到敦煌去賣給那邊的胡商,利潤頗高,幾年下來,便也在常樂縣置辦起了一些田產,現如今算是縣中富戶。 說到田產,像常樂縣這種靠近沙漠,一年到頭都下不了幾場雨的地方,田里頭又能種些什么呢? “倒是能種些麥子,就是收成不大好?!鼻皝砜蜕徇@邊拜訪新任縣令的那些當地人告訴羅用。 “豆子也種得?!?/br> “去年我家莊園種了玉米,倒是長得不錯?!?/br> “你家那莊園,光是挖水渠都挖了大半年,與別處如何能比?” “別處種不得玉米?” “并非,只是此作物雖然高產,卻也頗耗地力,若是連年耕作,易使土地貧瘠?!?/br> 羅用也知道玉米這東西容易損耗地力,只是眼下,并沒有比玉米更好的選擇。 其實像這種干旱地區的沙壤土,種紅薯是最合適的,只他這時候卻不能平白把空間里面的紅薯拿出來種。 事實上,唐初這時候地廣人稀,像常樂縣這樣的地方,只要建設好灌溉系統,無論是種小麥還是種玉米,養活當地百姓總是不成問題的。 玉米過于損耗地力,那他們還可以輪作,只要有充足的土地,這也不是什么大問題。 羅用剛來常樂縣這兩日,縣中很是熱鬧了一番,熱鬧過后,便現出了它原本的荒涼與貧瘠。 黃泥街道,土坯房屋,即便是在縣城之中,而且還是處于中西方貿易的必經之路上,這座城市卻依舊沒有什么繁華景象,據說那些胡商并不怎么在他們這里停留,大多都只是經過而已。 那些趙家人完成了自己的護送任務,在常樂縣中休整了兩日,便往敦煌去了。 傳聞裴矩當年曾為隋煬帝繪制《西域圖記》,那其中就有從敦煌到西域各國的路線圖,據說總共有四條路線。 敦煌那個地方可謂是得天獨厚,有河流有湖泊又有鹽池,坐落在這一大片荒漠與戈壁之間,當地百姓頗為富庶,商業也很發達。 相較之下,常樂縣這邊就要冷清很多。隋朝那時候,這里原本已經被廢為常樂鎮了,武德五年復置常樂縣,因為人口不多,該縣被劃為下縣,相應的,羅用這個縣令的品級也就不高。 縣中除了羅用這個縣令,另有縣丞、主簿、縣尉等一眾官吏。 羅用初來乍到,對這些人也不熟悉,不過就目前看來,他們對羅用的態度倒也還算恭敬,羅用給這些人布置的第一個任務,就是讓他們與自己一起修縣衙。 羅用也不是什么很講究排場的人,只是最基本的辦公和居住條件肯定還是要有。 先前那譚縣令,著實也是個不講究的,這縣衙也不知多長時間沒有修葺過了,這房子本就是土坯所制,時日一長,土層剝落,屋頂的麥草也開始腐敗,蛇蟲鼠蟻滋生。 因為是剛剛到任,不太了解這邊的情況,修房子這些天也不想節外生枝,于是羅用便沒有查縣里的賬簿,沒用縣里的錢帛,直接拿了自己的錢帛出來,差人去買了米面羊rou回來,就在縣衙大院里頭給眾人做起了工飯。 然而,在采買的過程中,終究還是生出了事端。頭一天羅用把錢交給縣丞,叫他去安排,結果最后買回來的東西,與本地市價并不相當。 羅用沒說什么,只是等第二次采買的時候,他便把錢給了主簿,結果這一次買回來的東西,還是與市價不相當,比那縣丞買的,還要更貴幾分。 羅用還是沒說什么,第三次他把錢給了縣尉,那縣尉最狠,同樣多的錢帛,他買回來的東西連縣丞的一半都不到。 羅用表面沒說什么,每日還是招呼眾人干活吃飯,只是以后再買東西,他就自己去了。 另外,他又讓喬俊林以修葺房屋的名義,弄起了一個保鏢隊,當地人也不是傻子,見他這一番動作,就知這新來的縣令是要與縣尉等人對抗,只是羅用給的工錢又足,伙食又好,所以依舊還是有膽子大的前來應征,當然也有一些個鬧不清情況的,光以為羅用是招他們來和泥夯土。 待自己這隊伍拉起來了,羅用的膽氣也壯了,然后他便上書朝廷,說縣尉幾人品行不端,要求吏部重新換人過來,走的就是官方驛站。 這折子還未出常樂,就被人給截了,別看就是一個黃泥小破城,這里頭的門道半點都不少,城中官吏沆瀣一氣,儼然就是一個牢不可破的小系統。 這一日,縣衙這邊正修圍墻,眾人雖然各忙各的,但氣氛已經變得緊張微妙。 中午吃飯的時候,前任縣令譚翁拄著拐杖過來,坐在院子里頭,吭哧吭哧喝了一碗粟米粥,又與羅用說,叫他要有所提防,當心有些人狗急跳墻。 說白了,當初這縣里頭不少人歡迎羅用的到來,對他態度恭敬,也都是看在他能掙錢,能給眾人帶來好處的份上。 現如今甚好處都沒撈著,羅用首先就要把他們的官職給弄沒了,這跟當初他們想好的可不一樣。什么你說貪墨,那點錢也叫貪墨?這衙門里頭,向來不都是這么辦事的。 這些人會不會狗急跳墻羅用不知道,只不過趙家那些人現如今還在敦煌沒走呢,他們這會兒估計也不敢對自己下手。 這一日,羅用把今日新招來的那些青壯,以及縣府原有的官差衙役,全都集合起來,跟他們談了談關于漲工資的事情。 每人每月三百文,逢年過節還有米面布帛,對于表現突出的,另外還有各項獎金。 “只要我羅某在這常樂縣一日,這工錢便是半分也不會少了你們的?!?/br> 羅用的這一番話,那效果好比是平地一聲雷,從前他們每個月還掙不到一百文錢,這一下子就漲到了三百文! 大西北的漢子,他們怕過誰!不就是縣尉那幾個嗎,羅縣令說干他們就干了,也不過就是朝廷公派的官員,最多就是再添幾條走狗,哪像他們這些人個個土生土長,真要干起來,他們也是不怕。 離石羅三郎的名聲一向很好,他既說了每月要與他們發三百文錢,那指定就是沒跑,不用擔心他會出爾反爾。 “我前些時日寫了一份公文進京,疑是被人給私扣了,今日你們便與我一同去驛站看看?!?/br> 羅用這話說得輕描淡寫,不遠處的縣尉等人,這時候卻已是白了臉。 他們只當自己在這常樂縣經營多年,根基深厚,關系龐雜,當初既能降得了那譚縣令,今日必定就能降得了這羅縣令,管他什么來頭,到了他們這地界,還不得按照他們這地界的規矩來。 哪曾想,他們處心積慮積累多年,到頭來,終究也抵不過一句有錢能使鬼推磨,近百名衙役,每人每月三百文,一月便是三十貫,這離石來的棺材板,當真是好大的手筆! 羅用看了那幾人一眼,沒說什么,帶著一班人馬直往驛站去了。 識相的,趁著這個機會就該各自逃命去了,真當這地方天高皇帝遠,無法無天了,竟是連朝廷命官的公文都敢私扣。 第267章 聽課送禮品 “阿娘!阿娘!” 二月初一這一日傍晚,在常樂縣城北一片低矮的土坯院落之間,十七八歲的少年郎提著一個灰撲撲的麻布口袋,在巷子里左奔又拐,很快便進了一個黃泥小院。 “方才走了不多久,怎的又回來了?”他阿娘正在屋中洗碗,聽著他的聲響,連忙就出來了。 “方才得了工錢,又遇著米鋪的伙計與公府送粟米過來,我等幾個便央了那喬大郎,從他那里勻了些許?!鄙倌耆苏f著,將這一袋粟米放在廊下的一張破舊胡凳上。 “怎的一次就買這般多?” 年邁的婦人湊上前去,伸手摸了摸那鼓鼓囊囊的一袋子粟米,她年輕的時候做多了針線,眼睛早已花了,看東西得湊得很近。 “上月的工錢結了,按每月三百文,我上個月與他們做工十三日,便得了一百三十文?!鄙倌昀蛇肿煨Φ?。 “這些粟米花了多少錢?”婦人聽聞了,也是很高興,雖那羅縣令一早便說了每月能給三百文,但是這錢真真切切拿到手里頭,還是叫人心里高興得很。 “九十文,這里還余下四十文?!鄙倌昀擅嗣约荷砩夏菞l早已看不出顏色的舊麻布腰帶,雖是有些不舍,終究還是從那里頭翻出一串銅錢,交到他阿娘手里頭。 “你也留幾個在身上花用?!彼镎f著,將那一串銅錢拿到眼前,翻找起了繩結。 “無需,我在公府當差,吃的公府食堂,不用花錢。你明后日叫我阿耶出去買些rou和鹽,叫阿弟阿妹吃些好的,莫要不舍得花用,待下月初一,我便又有薪餉了?!?/br> 少年郎說著就往院子外頭走:“我還得回去公府那邊,天色不早了,阿耶怎的還未回來?!?/br> “許是打水的人多,耽擱了?!眿D人送他到院外:“你在那邊當心著些,莫要記掛家里?!?/br> “哎?!鄙倌昀蓱艘宦?,很快便走遠了。 婦人站在院外,手里攥著一串銅錢,用衣袖遮掩了,兩手緊緊捏著,略略歪斜著腦袋,瞇著眼睛,直到看不到她兒子的身影了,這才掩了院門,緩緩走到檐下,將那一袋子粟米,連同手里的銅錢,一同抱回屋里去了。 下面那兩個小的確實也該吃點好的了,老頭兒的身子骨也是一日不如一日。 原本,在這三個孩子跟前,他們還有過兩個兒子,都沒養住,大的那個好歹還長到了七歲,吃過苦,也享過福,小的那個走的時候,還在襁褓之中,甚都還不懂得,也是他命不好,偏生在那樣混亂貧瘠的年代。 還是后頭這老三最皮實,就跟那草原上的野草一般,見風就長,小時候還是瘦黃瘦黃的一根,這兩年瞅著就結實了,儼然已經是家里的頂梁柱。 他也不容易,上有年邁的耶娘,下邊又有弟弟meimei要拉扯,今年都十八歲了,親事還沒個著落。 若不是時過境遷,命運弄人,她家三郎現如今興許也是個不知愁苦的少年郎。 想當年她初嫁的時候,他們呂家是何等的風光。相傳當年隋煬帝在焉之山下設宴,招待西域各國主,建立友誼,彰顯國威,西域商賈紛至沓來。 呂家就是從那時候開始經商,從原本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小門小戶,一躍成為遠近馳名的大商賈,她那長子便是在這一派的繁華富庶之中出生,只可惜好景不長,隋朝覆滅,朝代更迭,這其中的艱辛苦楚,又豈是言語可以道盡。 翁婆在世的時候,常與家中晚輩說起,呂家祖上乃是屯田的漢兵,漢武帝征西域的時候,最早過來的那一批。 那也都是很久遠的事情了,當年那么多屯兵,誰能說得清他們的子孫現如今又都散落在了何處,昌盛還是破落,又或者很多人家早已斷了香火。 至于她娘家那邊,兒時倒也聽家里的老人說起過,言是從中原那邊遷來的,跟隨當地一個豪族一起上的路,家里頭老老少少三十多口人,走到這邊的時候,一半都沒剩下。 那時候中原戰亂,尸橫遍野,依稀還聽家里的老人念過一句:“秦川中,血沒腕,唯有涼州倚柱觀?!?/br> 那時候的涼州,說的約莫就是現在的隴右道了。 老婦人從麻布口袋里捧起一把粟米,湊近了細細分辨,顆粒飽滿,米香濃郁,是難得的好米,難怪三兒子一口氣就買了九十文回來,若換了他們自己去米鋪買,可就不是這樣的價格了。 這時候,外頭的院門“吱呀”一聲,然后就聽到她家四郎“阿娘阿娘”的叫喊,那聲音里頭就透著一股子高興勁,顯然是已經聽著消息了。 “阿娘,外頭那些人都在說,羅縣令今日與公府中的差役發薪餉了?!惫?,那小子口里嚷嚷著,很快就進了屋。 “你阿兄方才回來過了?!眿D人言道。 “阿兄何事回來了?他這幾日不是要值夜?”那小子又在那里哇哇叫喚。 “定是趁著吃飯的工夫,抽空跑回來了?!焙箢^,這個家里最小的女孩兒也跟著進了屋。 “便是叫你們早些回來?!眿D人言道。 “阿娘,今日外頭街道上可多人了,都在說阿兄他們發薪餉的事情呢?!毙」媚镎f著就偎到了她娘身邊。 “阿耶聽得都舍不得走?!鄙倌昀赏虏?。 “你們阿耶就是這個毛病?!彼依项^兒愛熱鬧,愛聽別人說話,今日外頭街道上熱鬧起來,他自己第一個就走不動道了,更別說下邊這兩個小的。 “阿娘,阿兄方才可是拿錢回來了?”呂四郎問道。 “就知道錢?!彼锏?。 說話間,呂老漢也倒好了水,又關好了院門,進到屋里頭。 “方才三郎回來,拿了這一包粟米回來,并幾十文錢?!眿D人見他進來,便說了。 “哦?!眳卫项^應了一聲,也知曉她這話是對自己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