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節
這些大食人總共也就在這個市場待了沒幾天,他們用比別人高的價格,在很短的時間內就收購了足夠多的羊絨。 不同于那些從中原來的商賈是用布帛銅錢交易,這些大食人帶來的多是金銀和香料。 他們的香料在長安城很走俏,在這個大草原上的集市卻沒有什么市場,所以這些人這幾日與人交易的時候,便多是用的金銀。 當他們離去的時候,那個生病的昆侖奴也跟著一起走了,看著他搖搖晃晃地走在隊伍后面,也不知道能夠堅持多久。 這幾日趙琛也找人與那些大食商人接觸過,問了一點關于那個生病的昆侖奴的事情,結果對方的態度就很強硬,他們表示那個昆侖奴雖然生病了,但他原本可是這個隊伍里面最最優質的奴隸,不僅身體強壯,而且非常忠誠,計算能力也很好,買回去以后可以幫上不少忙,等等。 像趙琛他們這些生意人,遇到這種情況那還有什么不明白的,對方明顯是看出來自己對那個生病的昆侖奴心懷同情,這就要打算狠宰他們一筆了。 那些龜孫寧愿讓那個奴隸死了,也不肯把他便宜賣掉,而趙琛也不肯做冤大頭,于是這件事情最后便也就這樣了。 這些大食人一路沿著官道南下,出城州,過勝州、銀州,最后在綏州渡黃河,過孟門關,抵達石州,穿過定胡縣,前往離石縣。 這些人早在去往城州那個集市之前,就已經聽聞了關于離石縣的羅三郎造出一種膠底皮靴的消息,聽說皇帝陛下非常重視這件事,已經派人把秦嶺一帶的杜種樹資源給看管起來了,這些大食商人們從這件事當中嗅到了商機。 當他們來到西坡村的時候,時間已經接近年關,而那個生病的昆侖奴,這時候也已經病得再也站不起來了,虧得還有兩個同行的奴隸愿意半扶半拉拖著他行走。 “這個人是怎么了?”這些人過來的時候,羅用剛好就在許家客舍這邊給人上課。 “這是一個逃奴?!蹦切┐笫成倘嗽趯Υ_用的時候,態度要比對趙琛他們好一些,畢竟羅用是受到過皇帝陛下賞賜的人,即使是在番邦人士看來,他的身份地位與一般人也是有些不同的。 所以他們這一次并沒有試著推銷這個奴隸,而是直接告訴了羅用事實,畢竟,如果讓一個有身份的人從他們手里買下這個有問題的奴隸,是很有可能給他們將來的行商帶來麻煩的。 “還是先請個大夫來看看吧?!绷_用說道。 “我來給他看看吧?!睆d堂之中,一個年近四十身著玄色衣袍的男子這時候也說話了。 這個人羅用知道,乃是長安城一個官宦家庭出身,父兄皆在朝為官,他自己雖未出仕,學問卻是不差的,對于醫理也頗為通曉。 羅用讓許家人單獨開了個小房間,然后就把這個昆侖奴安頓下了,所費湯藥,便是由那長安來的郎君命他仆從騎馬到離石縣城買來。 那昆侖奴的身體素質也是比較過硬,病了這么久,又是風里來雪里去的那一番折騰,還硬是憑著一口氣和良好的身體底子撐了下來,幾帖湯藥下去,人便也沒有什么大礙了,只是身上依舊沒力氣,只能整日在炕上躺著。 那些大食人想要買羅用的膠底皮靴,羅用卻不愿意賣給他們。 “知道在你們之前,我已經拒絕了多少有身份有地位的人?我先前不肯賣給他們,現在又怎么能賣給你們?”羅用這時候若是答應賣靴子給這些大食商人,不用說,肯定是要把先前過來買靴那些人往死里得罪。 “先前他們來得早了,你這里大約還沒有生產出足夠多的靴子?!边@些人倒是聰明,立馬就幫羅用想好了一個理由。 “并不是所有人都會給你一個解釋的機會的?!绷_用笑道。也就是說,就算是有理由,他也沒必要冒這個風險。 “三郎是否有想要的商品呢?”既然購買不成,那便以物易物吧,只要自己手里有對方想要的東西,這筆買賣就還有成功的機會。 “并無?!绷_用笑道:“不過如果你們把那三個昆侖奴給我留下來的話,我愿意用三雙靴子來換?!?/br> 羅用所說的那三個昆侖奴,其中一個就是生病的那個昆侖奴,聽說那個人計算能力還挺不錯。 另外兩個也是有情有義的,從城州到石州離石縣,寒冬臘月大雪紛飛的天氣里,行路這般艱難,他們卻還堅持著沒有放棄生病的同伴。 “你竟然想用三雙靴子換取三個奴隸?”說話的大食商人仿佛聽到了這個世界上最好笑的笑話:“你知道一個昆侖奴值多少錢嗎?” “那你知道我家的靴子一雙值多少錢嗎?”羅用不喜歡這些大食商人,這和人種民族全無關系,只與他們的職業有關,先前他對陳七那些人同樣也沒什么好臉色:“不知道的話,你們可以先去長安城打聽打聽?!?/br> 之后這些大食商人又與羅用做了好一番討價還價,羅用卻半點都不肯讓步。 在這些大食商人看來,眼前的年輕人半點都沒有她們之前在商路上遇到的那幾個商人說起的那樣善良寬厚,他就像是一個不通情理的老古董,一塊臭石頭,難怪會有人給他取綽號叫做棺材板兒! 然而縱使他們心中有再多的不滿也好,這單買賣最后就以這樣一個荒唐的價格達成了交易,只因在眼下這個時候,一雙膠底皮靴的稀罕程度要遠遠超出一個昆侖奴。 最后這些大食商人帶著三雙膠底皮靴走了,那三個昆侖奴被留了下來,成了羅家的奴仆。 然而羅用卻告訴他們說,只要還清了那一雙靴子的錢,他們隨時都可以脫離羅家。 事情的發展超出了這幾個昆侖奴的意料,兩個高大壯碩的黑人在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都是一臉的茫然無措,雖然他們也不想給人當奴隸,但是不在這里當奴隸的話,他們還能去哪里呢,回去嗎,那么遠的路,來的路上可是死了很多人的,這還是在有那些大食商人帶隊和提供食物的情況下,換了他們自己走,怕是連路都認不得。 只有那個躺在床上的人,一雙黑亮的眼眸熠熠生輝。 這個昆侖奴與另外兩個是有些不同的,他知道自由的價值。 “如果你們不想離開,也可以繼續留在這里干活,要留多久都可以,在這個村子里,只要你們不惹事,別人同樣也會尊重你們,這一點我可以保證?!?/br> 以羅用的影響力,要做到這一點并不困難,只要他有這樣的要求,那些人就算心里不認同,也不會太駁他的面子,畢竟這又不是什么大事,與他們的自身利益也沒有什么傷害。 安撫過那兩個有些不安的大塊頭,又看了看床上躺著的那一個,羅用沒再多說什么,起身出了他們那間屋子。 現在這三個人已經換到羅家附近的那個院子里去住著了,與做靴的馮皮匠當鄰居。 出了院子,被迎面而來的寒風一吹,羅用只覺得自己精神前所未有的清明。 其實先前他也迷惑過,這個時代到處都存在著人口買賣,買人的錢羅用也有,他甚至覺得這價錢相當便宜,買來的人總比雇來的人用著更放心,因為他們的賣身契就捏在自己手里,絕對不敢輕易背叛。 是的,對于羅用來說,他最擔心的,就是背叛。 在他身上有一個巨大的秘密,這是一個秘密,也是一個能讓全世界瘋狂的知識的寶藏,而羅用自身的力量又太過薄弱,聚集在他身邊,對他絕對忠誠,可以供他差遣的人也太少了。 出于這個原因,羅用其實很想要一群忠誠可靠的奴隸,但他一直克制著,所以,隱隱的總是有一些矛盾,有一點搖擺不定。 但這樣的搖擺也已經成為過去,當他看到這些昆侖奴,再一次深刻地認識到奴隸貿易是多么邪惡的存在,他就知道,自己是絕對不應該助長這股邪惡的勢力,以他的金錢和力量,讓這個邪惡的漩渦越轉越大,將更多原本應該自由生活的人,徹底卷入那一片暗無天日的深淵。 又一日,羅用在許家客舍這邊給人上完了算術課以后,其中有幾個學生就問了羅用關于那幾個昆侖奴的事情。 他們也聽說羅用讓那幾個昆侖奴在水泥作坊干活掙錢,還說只要還完了那三雙靴子的錢,就要放他們自由,還說他家那個婢女也是一樣的待遇,只要她在羅家做夠了幾年的活計,什么時候遇到了自己的姻緣,羅家人便要送她出嫁。 在他們這些人看來,羅三郎這般作為,似是有幾分矯情,婢女的事情暫且不提,那幾個昆侖奴買都買了,用著便是,何必非要這番作態,倒像是刻意要顯示出自己與別人的不同來。 在羅用略略與他們說了一些自己的想法之后,那幾個人都表示不能理解:“三郎何需介懷,自賣一事自古便有,那些人若不是窮到連飯都吃不起了,又怎的會去賣身?” “我想諸位也都是心系蒼生的人?!绷_用卻道。 “自然?!敝皇沁@心系蒼生,與那些昆侖奴又有什么干系? “既如此,看到別人吃不飽飯的時候,你們就應該想一想該怎么讓他們填飽肚子,而不是讓他們變成奴隸?!绷_數學老師給他的這些學生講做人的道理。 第135章 野驢 在這個時代,很多讀書人都有心懷天下造福蒼生的胸懷和抱負,然而再高遠的抱負,有時候也抵不過眼前的利益。 對于有錢買得起奴隸的人來說,人口買賣實在太具有誘惑力,它的好處太多了,而這時候能夠讀得起書的,往往也都是一些社會上層階級,他們是既得利益群體。 因為放不下這樣的利益,所以很多人都會給自己找各種各樣的理由,意圖讓它成為一件理所當然的甚至是正確的事。 羅用只用簡簡單單的一句話,就戳破了這一層由古往今來無數人費心編織出來的假象。 他的話就像一把刀,直直地扎進了許多人心底,有些人被他扎得疼痛難當,有些人卻是被扎得痛快淋漓。 并非所有人都是在自欺欺人,很多人他們是真的不知道這樣的一個道理,因為從來沒有人對他們說過這樣的話。 他們從小讀的那些書籍,那也都是人寫出來的,寫書的人難免也會受到時代和身份的局限。教給他們做人的道理的老師和父母,自身同樣也會受到這樣的局限。 這樣的局限會蒙蔽人們的眼睛,也蒙蔽了思想和心靈。 圣賢之所以為圣賢,或許正是因為他們的智慧,在他們當時所處的空間,能夠突破這一層局限,給當時的人帶來全新的光明。 北宋詩人唐子西曾經在蜀道一家館舍的墻壁上看到有人提了這樣的一句話:“天不生仲尼,萬古如長夜?!?/br> 等到了二十一世紀信息大爆炸的時候,人們也許會從孔圣人的言論中找到一些時代的局限性,但是在公元前四五世紀那時候,他的智慧對于當時的人來說,就是一盞明燈,照亮了他們原本蒙昧混沌的世界。 所謂大道至簡,羅用這簡簡單單的一句話,卻也幫一些人撥開了迷霧,讓他們看到迷霧后面那個最簡單的道理。 他自己說過了便過了,畢竟羅用也不指望自己能夠在這一時半會里面改變一整個時代的觀念,只不過是說出自己的想法而已。 他并不知道自己這三言兩語在聽者的心中掀起了多么大的波瀾,在那個信息大爆炸的未來世界生活了二十幾年的羅用,有時候常常也會忘記了在眼下這個時代,人們對于真理和大道的渴望與追求。 也就是這一次,很多人對于羅用這個人的感官才真正發生了變化。 有大智慧的人往往也有大胸懷,如今再去回想他之前傳播盤火炕法與燒土糞法這些事情,不免又有了全新的感受,自己向他求教,喊他一聲先生,實在是心服口服。 時間過去十余日。 長安城中,有一群少年人正在朋友家中吃茶說話,席間就提到了離石縣羅三郎,左一個棺材板兒右一個棺材板兒的正說得興起,沒曾想竟被路過的家主給聽了個正著。 家主這兩日剛剛收到自己一個老友從離石縣寄來的信件,為那信件中的只言片語,正在苦思冥想,心念紛雜。 這時候見自家兒子和他的這些朋友,年歲比那羅三郎還長,卻還是一副不知事的模樣,忍不住就把他們給訓了一頓。末了還來了一句:“你們既是無事,便去離石縣與那羅三郎學些算術吧?!?/br> “阿耶!”他兒子頓時瞪大了眼睛,這大冷的天,外邊風大雪大的,他老子竟然要把他扔去離石縣?就因為他們幾個說了那羅三郎幾句?那羅三郎有什么好,比他親兒子還好? “坐馬車太慢,你們都給我騎馬去,七日之內若是不到西坡村,看我到時候怎么收拾你?!彼献佑盅a充道。 這不成器的東西,也是時候該要好好管教一番了,整日就只知道在這長安城中廝混,被人利用愚弄也全然不知,就這貨色,將來就算為他謀得官來,怕也是害人害己。 “世伯……”這老頭要管教自家兒子也就算了,怎的連他們這些做朋友的也要一起管? “這事我會跟你們家里說,都各自回去準備吧,明日一早便出發?!迸c他兒子從小來往的,也就是這么幾個少年人了,雖然不成器,出身卻都很不錯,倒也沒有品性特別惡劣的,就是胸無大志,整日只知玩樂打鬧,聽聞那羅三郎是個厲害的,若能趁著這一次機會,叫這些臭小子們知道知道天高地厚,那就再好不過了。 就這樣,這群年輕人就被他打發回家,各自準備行囊去了,然后又讓人送信到各家各府,告訴他們的家里人自己打算把兒子送去離石縣學做人的決心。 然后沒有任何意外的,第二天一早,這一行少年人總共六個,一個沒落下,全都在家人的目送下,背著包裹騎著馬匹離開了長安城。 這些少年們的家人有送他們到城門口的,也有送他們到坊門口的,還有只送到自家大門口的,甚至還有在書房里甩甩手讓他趕緊滾的。 一群難兄難弟騎著馬在官道上頂風冒雪地趕路,心中只覺苦不堪言,剛開始還能相互吼著說幾句話,抱怨抱怨各家父母的心狠,在灌了滿嘴風雪之后,便都消停了。 跑出去約莫二十多里地,暮的看到路邊有人用青布搭起的一個帳幔,原本還當是哪個富貴人家在趕路途中停下來歇息,跑近了一看,竟是一個熟人。 “閻六,你怎的會在此處?”這一行少年人都很吃驚。 “聽聞諸位要去離石縣,此去山高水遠,風大雪大,閻某便在此處搭棚靜候,為諸位奉上一杯熱茶?!?/br> 自打離開那離石縣之后,這閻六倒是又瘦回來了,這時候見他站在那風雪之中,笑盈盈地沖著馬上那幾人拱手,端的是一副霽月風光溫潤如玉。 “哈哈哈,還是兄弟你夠意思!”其中一個少年人高聲大笑道。 “請諸位郎君下馬飲茶?!遍惲质疽獗娙说缼め@锩孀?。 那幾個少年人剛好被那風雪吹得臉上都麻了,鼻子嘴巴都不像是自己的,眼睫毛上甚至還掛了冰霜,這時候能有一杯熱茶來飲,自然樂意,一個個高高興興下了馬,到那帳幔里面飲茶去了。 他們這些人也都是常來常往的,席間吃茶閑聊,很是隨意悠閑。 “閻六,你小子老實說吧,大冷天的,這么興師動眾的在這里候著我們,究竟有什么圖謀?!贝赃^一杯熱茶之后,一個少年人玩笑著道。 “倒是瞞不過你?!遍惲鶡o奈笑笑:“現如今在這長安城中,誰不想要一雙那西坡村的膠底皮靴,聽聞你們這一次要去找羅三郎學算術,想來以諸位的門第人品,那羅三郎定是會對你們以禮相待?!?/br> “哼,那可未必?!边@幾個少年人對羅用的印象顯然很不好,雖然他們根本沒有見過羅用本人。 “閻六你既然想要他的靴子,何不自己去問問,不然你也別回去了,便與我幾人一同去西坡村吧?”另一個少年人熱情邀請道。 “聽聞長安城中不少郎君親去,都買不著那靴子,我又算得了什么?!蹦情惲鶕u頭道。 “你先前不是也曾去過離石縣,與那羅三便無半點交情?”當即又有人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