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節
宮里的廚師手藝不錯,這頓飯羅用也吃得挺高興的,主要是這時候的人都奉行食不言寢不語,這廊下食尤其注重禮儀,于是大伙兒各吃各的,誰也不說話,羅用就感覺很自在。 吃完了飯就該出宮,依舊有小太監給羅用帶路,至于皇帝陛下賞的那百匹絹,晚些時候自會有人送往羅用家宅。 在出宮的路上,遇到一個身著道袍的中年男子,這人長得身高腿長仙風道骨,有沒有真本事暫且不說,單從外貌上來看,那還是很能唬人的。 這時候的達官貴人多信道教,皇宮之中有道人行走也屬正常,下朝的那些官員也有停下來與那道人說話的,羅用經過他們身邊的時候,便感覺到有一股目光在自己身上梭巡。 那毫不掩飾的探究讓羅用不爽,于是他便轉頭沖著對方咧嘴一笑:老道,你可要與我大戰三百回合? 那道長見了,也是微微一笑,向著羅用所在的方向略一點頭,一舉一動,俱是透著一股子仙風道骨的范兒。 能在皇宮中行走的,自然不會是尋常道士,能被皇室認可的,多也是有些真本事。 眼前這位道長,早前在聽聞那河東羅三郎事跡的時候,心中便有些疑惑,今日聽聞羅三郎進宮,他便特意過來看了看,結果竟然什么都看不出來。 和尚道士并非俱都是淡泊名利之人,與皇室打交道的這一些人尤是如此,他們這些人里頭可能確有真本事,但爭權奪利的根本還在于忽悠和傾軋,彼此之間斗得很厲害。 今日羅用若是被他瞧出了什么破綻,這道士必定就要拿這件事做一做文章,以顯示自己的能耐。 可他卻什么都看不出來,在這種情況下,縱使心中再有疑惑,他也是不敢輕舉妄動的,免得被對手給揪了小辮兒。 畢竟這羅三郎并不是默默無聞的鄉下少年,名氣不小,又頗得人心,他的生死并不是自己可以cao縱,萬一到時候又有高人站出來替他說話,自己如何能下的來臺?一個弄不好可就是要身敗名裂。 羅用也知道這時候的人特別信鬼神,像自己這樣的穿越者,一個弄不好就要被人給整得死無全尸。 不過有些事,你越是害怕畏縮,別人就越是要搞你,你把腰板挺直了,再把氣焰燃起來,對方反而要掂量掂量自己的能耐,別到時候偷雞不成蝕把米。 面對眼前這個看起來很能耐很犀利的道士,羅用半點也不心虛,自己一沒禍害鄉里,二沒禍國殃民,又不是孤魂野鬼,又不是妖怪化身,怕道士個卵。 另外,最近還有一件事,讓羅用頗為在意,那就是他的筆跡。 不知道怎么的,他自己分明也沒怎么刻意模仿,但是寫出來的字,就是越來越像從前羅三郎留下的筆跡,形似,神更似。 然后有一個想法就在羅用心里發了芽,也許他根本就不是什么所謂的穿越者,他只是歸來而已。 那年夏天的一場禍事,羅三郎雖未身死,他的靈魂卻陰差陽錯入了輪回,在二十一世紀生活了二十多年,時候到了,他便又回來了,還帶回來一空間寶貝。 與其說羅三郎是羅用的宿主,不如說羅用是羅三郎的化身。 現在,無論是二十一世紀那個羅用,還是西坡村的羅三郎,羅用都把他們當成是自己的一部分,這樣的認知讓他感覺十分踏實。 再想一想,這個世界上原本也不應該有那樣的巧合,一樣的名字,極其相似的外貌,以及一模一樣的字跡。 他并非穿越,他只是歸來。 既如此,又何需懼怕那些牛鼻子老道? “郎君,我們何日歸家?”馬車上,健仆滕超問羅用道。 “再二三日便歸去吧?!绷_用回答說。今日十四,羅用覺得十七八那時候啟程比較合適,之后的兩三天,他就想逛一逛這長安城的東西二市。 據說那東西二市包羅萬象,應有盡有,正因如此,后來人們才把物什稱作東西。 前幾日羅用因為要在家里坐等聽宣,于是便也沒怎么出去走動,這時候正事辦完了,自然就要四處逛一逛。 還有那喬俊林…… 羅用也是有些憂心,積極進取當然沒有問題,但那小子好像是把自己當成了金剛不壞。 這個世界上沒有什么東西是不會壞的,陶器會壞木器會壞,石器玉器會壞,金器同樣也會壞。 一個人若是受了傷,身體上的傷口往往比較容易康復,心靈上的就很難,它會一直停留在你的生命中,無論時間過去十年二十年,當你再次回頭去看,那些傷口依舊還在那里,依舊還會隱隱作痛。 現在的喬俊林并不明白這個道理,他的那些所謂應酬,正在少年人稚嫩沒有防備的自尊心上面劃下一道又一道的傷口,這些傷口也許要過很長很長的時間才能愈合,也許會比他的生命還要長。 羅用想了想,對趕車的滕超說道:“去杜府?!?/br> “可是要去尋那杜七郎?”滕超問道,要知道這長安城中可不止一個兩個的杜府,他從前與自家郎君在長安城中求學謀官的時候,也沒少四處走動。 “正是?!绷_用說道。 喬俊林那事,除了杜惜,羅用一時也找不到其他人幫忙了。要說炒作宣傳一事,羅用目前還沒聽說過比杜惜更能耐的人。 馬車行到杜府,健仆滕超下車去與門房說了幾句,言自家郎君乃是離石羅三郎,與貴府七郎乃是故交,近日來京,特來拜訪。 那門房亦曾聽聞羅三郎之名,也知道他與杜惜確實有些交情,這時候便遣了一個少年小廝前去傳話,又將羅用請到府中用于待客的廳堂。 無論家主見與不見,讓客人在外面等候總是十分失禮的。 但也不是所有人都能讓他們以禮相待,羅用現在,基本上也算是有了這樣的資格。 想到皇帝賞賜的那些絹布不知道什么時候送到,羅用便讓滕超先回家去等著,他這邊見過了杜惜,再自己回去便是。 就在羅用在杜府某個待客的小廳等人的時候,在距離杜府不算太遠的高墻之內,皇宮之中的某個地方,此前與羅用打過照面的那名道人,這時候正與一少年面談。 “依道長看來,那羅三郎如何?”這少年錦衣華服,在這皇宮之中亦能有自己的一席之地,還能接待外客,不用說,肯定就是皇子了。 “通透有加,謀略不足,非謀士之才?!蹦堑廊思幢闶窃谀贻p皇子面前,也依舊端著他那一副高人架勢,很多人偏就吃這一套,你若是不端著點,人還不拿你當回事。 此時,這道人面對眼前的年輕皇子,面上雖也有幾分恭敬,心里卻存了鄙夷: 著實是愚不可及,那棺材板兒連你老子的面子都不給,難道還能跑來給你當謀士不成。如此蠢笨,如何能與他那些兄弟相角逐,押寶在這一位身上,根本毫無勝算,看來還得另尋出路。 身處在這權力中心,即便是身為皇子,也難免會被人利用算計,當今圣人總想保他這些子嗣周全,但是到了最后,真正周全的又有幾個。 后世的人一說起這大唐朝,這長安城,總是一派的繁華印象,卻很少有人會去深究,在這些繁華背后,究竟暗藏著多少陰謀詭計,血腥屠戮。 第106章 啟程 杜惜聽聞家中仆役來報,言是離石羅三郎登門拜訪,很是吃了一驚。 照理說以他和羅用的交情,羅用此番進京,過來跟他打個招呼也是正常,但以羅三郎此人的行事作風,杜惜還以為他登門拜訪的可能性無限趨近于零。 沒想到他竟然來了,杜惜想了想,也猜到對方這時候來找自己應該是有什么事,心下了然,基本上也有了應對之策,整理了一下衣服,不慌不忙前去會客。 按杜惜的意思,自然還是想與羅用結交,這人很有意思,時不時就能弄出來一些個新鮮玩意兒,若是與他交好,掙錢那是不用說,常常還能弄到第一手貨源,這對杜惜的人脈發展很有好處。 “三郎今日怎的想起我來?”行到那會客的小廳,杜惜笑著對廳中的羅用說道。 “剛好從你家門前經過,就順便進來看看你?!绷_用說謊都不帶打草稿的。 “可曾進宮了?”杜惜倒也不跟他較真。 “今早進宮,剛剛才出來?!绷_用說道。 “從那皇宮出來,如何能夠經過我家?”杜惜失笑道,這棺材板兒竟然連圓謊都懶得。 羅用亦是笑了笑,然后問他道:“你可知道那捉錢人閻六郎?” “你說那閻苼?”杜惜皺眉道,難道這羅三郎此次前來,是為了那閻苼的事?那可是條惡犬,若無必要,杜惜并不想招惹那樣的人物。 “你與他可有交情?”羅用問道。 “倒也沒什么交情,只是有過幾面之緣罷了?!倍畔а缘?。 “那是個什么樣的人?”羅用問他。 “是個心狠手辣的jian詐小人?!倍畔е毖缘?。 “……”這個答案還真是直接得出乎羅用的預料。 “你打聽這個人做什么?”杜惜問他。 “他拿了我的定金,卻沒有按時送貨與我?!绷_用嘆氣道。 “吃人定金這種事,他可不是頭一回干?!倍畔в寐詭覟臉返湹目谖钦f道。 “唉……”羅用嘆氣,自己當時真是瞎了眼,竟然還以為對方是個好人,他這看人的眼光怎么就能瘸成這樣。 “你若實在心疼那錢,我倒是可以幫你討上一討?!倍畔дf道。若是杜惜本人出面,那閻苼自然也是要給他幾分面子。 “罷了?!绷_用擺手。倒也不必要為了那幾個錢叫杜惜為難,萬一再叫那樣的人怨恨上,也怕他將來會對喬俊林他們不利,對待那些jian詐之人,要么別跟他有什么糾葛,要么干脆一招致死,一點都別給他翻盤的機會,不然就怕將來禍患無窮。 “今日前來,便是為了此事?”杜惜笑瞇瞇看著羅用問道。 羅用笑了笑,對他說道:“我有一個同鄉,如今正在四門學讀書,是個勤學上進的,只是觀他行事,卻有些不得要領,七郎若是得閑,提點他一二可好?” “既是三郎托付,我自當盡心?!倍畔χf道:“放心吧,這事便叫給我了,我近來日日都很閑?!?/br> “此人名曰喬俊林?!绷_用說道。 “怎的三郎不與我引見?”杜惜笑問。 “我不日便要回離石去了?!绷_用也笑著說道。 “我若幫了這個忙,你可有重謝?”杜惜什么時候給人做過白工啊。 “自然是要領你這個情,七郎什么時候再去離石縣,若是看上了我家哪樣物什,你只管開口?!绷_用大方道。 “一言為定!”杜惜兩眼冒光,離石縣還是有不少好東西,怎耐這棺材板兒實在太難說話,他家生意又好,整日都有恁多人在排隊,這時候羅用這么說,基本上就是要給他特殊待遇的意思了。 兩人又說了幾句,看看天色已經不早,羅用這便起身告辭了,杜惜聽聞他已經將馬車遣了回去,便讓府里的人安排了一輛馬車將他送回。 將羅用送走之后,杜惜回到自己的書房,一手托著下巴,一手輕敲矮幾桌面。喬俊林此人,他也略有耳聞,也曾見過一面…… 這年頭,上邊這些青年才俊們爭得天昏地暗,下邊那些小嫩草們也是一個個都想冒頭,這也是常態了,只不過像喬俊林那么鋒芒畢露的,畢竟還是少數。 那樣的人,若擱平常,杜惜肯定是不肯帶他玩的,一個不小心就得被對方給蓋過風頭去,對他自己又有什么好處。 但若是再加上羅用這一層關系的話,杜惜認為這筆買賣也不算太虧,那棺材板兒對這喬俊林好像相當看重,方才見面的時候,還與自己東拉西扯說了半天,那家伙從前何曾那樣與人兜過圈子? 聽聞近日他堂兄杜構也在離石縣,那杜構向來不善爭斗之事,自從伯父杜如晦過世以后,他也就淡出了權力中心,去到萊州那邊,甚至與家族這邊都不怎么聯系。 那樣的人,在那羅三郎的地盤上,倒也合適,有那塊棺材板兒鎮著,那片地方上一時倒也太平,早前閻苼就去觀望過,應是沒尋著什么可趁之機,最后只吞了一筆定金便作罷了。 羅用這邊,離開杜府之后,也沒有回自家小院,而是往喬俊林他們那邊去了,昨日與阿枝說好了今晚還要過去吃飯,這時候差不多也快要到飯點了。 因為提前約好的關系,這一天侯藺便沒有出去應酬,而是早早就回到了家中,準備待客事宜。 侯藺此人頗有才學,從他能在弘文館供職一事便能看出來,而且他這個人也肯鉆營,并不是一心只管讀書做學問,但因為出身微薄,根基太淺,想要更進一步,那是難之又難。 近來看著喬俊林身上發生的那許多變化,侯藺有時候也會想,自己當初將這孩子帶來長安城,究竟是對是錯。 這一次沒能補上太學,對他來說也是一個打擊,希望這羅三郎的到來,能讓那小子稍微放松一下心情,聽聞他二人的關系還算不錯,今日早晨喬俊林出門的時候,看起來也挺高興的。 這侯藺大致摸清了羅用的品性以后,便也沒怎么把他當客人看待,只把他當成自家外甥的友人,言語間并不見外,這天晚上這頓飯,可謂是賓主盡歡。 之后幾天時間,羅用也日日都過去吃晚飯,等到了離開長安城的前一天晚上,羅用便對那侯藺言道:“你們租這個院子,每月想來也要不少租金,等我走了以后,那邊那院子空著也是空著,你們若是不嫌棄,便搬過去住也使得?!?/br> 因這幾日相處得不錯,羅用這時候說這個話,侯藺也并不覺得有什么難堪,但他也沒有接受,只說自己還能承擔,謝過羅用的好意。 事實上他們家現在的經濟條件確實不好,就侯藺所掙那一份薪餉,又要交房租又要供喬俊林讀書,他自己又常常要出去交際應酬,這個家里往往都是入不敷出的,好在阿枝還能貼補他們些許,有時候家里沒了糧食米面,阿枝便拿自己掙來的錢去買,說來也是汗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