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節
“早前聽那陳七說,我兒如今在你這里,我這心就放下大半,三郎高義,我等在定胡縣亦是有所耳聞?!蹦峭醍斞缘?。 卻也是個老實人,有什么說什么,當時那心就放下一半,于是他也就明說只放下一半。 “放下大半,那不是還有小半沒放下來?還怕三郎苛待了他不成,我看他吃得好穿得好,在這兒過得好著呢?!惫?,在場一個差人揪著這小辮兒,當即便開涮了。 這幾個定胡縣的人擺出這一番作態,不用說,定是想要將自家娃娃領回去了,那怎么行,他那娃娃可是羅三郎花了一貫錢買來的,還能讓他們說帶走就帶走? “王紹乃是被人略賣!”被那差人那一頓嗆,與王當同來的一個年輕漢子,甕聲甕氣便來了一句。 “休要再提這個?!蹦峭醍斶B忙將人攔下,言道:“確是我等莽撞,給諸位添了這許多麻煩,我兒并非被人略賣?!?/br> 他家世代都為賤籍,好容易到他父親那里,因救得了主家一命,求得主家將他們一家放了出來,如今老父已然過世,但老父當年的那些叮囑,他亦是時刻記在心中,他王家的兒郎,無論如何不可再入賤籍。 可現如今,若是再咬緊了略賣一事,就怕再把羅用也給牽扯進來,他兒子這是遇著好人了,在羅家好吃好住的,自己如何還能恩將仇報。于是只好先行松口,過后再與羅用商議此事。 “何謂略賣?”見兩邊似是要起爭執,羅用連忙打岔道,這可是在他家,一旦動起手來,摔的也是他家的東西。 “三郎未曾聽聞此事?”那些差人在對羅用說話的時候,態度還是很和煦的。 “未曾?!绷_用搖頭道。 “此略賣一事……”橫豎今晚也是回不去了,這屋里正暖,飯食一時也未能煮好,那幾個差人便將這略賣一事,細細與羅用道來。 原來在人口買賣上,還分好幾種情況,常見的就有:和賣、略賣和掠賣。 那和賣便是合法買賣了,在雙方自愿的基礎上完成的合法交易,當然那其中也會有一些前提條件,比如說自愿賣身的人必須年滿十歲,未滿十歲的,就算自愿也算略賣。 略賣乃是非法,要被判刑的,絞刑流放打板子,看情況而定。羅用從前在電視上看到的家里的大人將那哭哭啼啼的小孩子拉出去賣的,全部都是非法行為,自要被賣者自身不同意,家長也不能強賣,至于這一條律法是否真能落到實處,羅用持保留意見。 而那掠賣,便是強搶了。不管是略賣還是掠賣,買家若是知情不報的,也得跟著吃掛落。 羅用聽了就有點懵,這個好像有點嚴重啊,于是強笑道:“那我沒事吧?” “哈哈哈,三郎自不必擔心?!蹦遣钊艘娮约喊蚜_用給嚇住了,連忙安撫道:“此子是否屬于略賣一條尚且不論,就算是略賣,三郎你并不知情,與你有何相干?!?/br> 言下之意,知情也得說不知情啊,這話羅用是聽懂了的。 一想也是,就算律法對于買家也有相應的懲處規定,真正能落到實處的又有幾條,畢竟買貨的大多都是富貴人家,難道還能將上面那些個王侯將相全都拉下水? “先前是某妄言,小兒王紹并非被人略賣?!边@時候,那王當又鄭重向在坐諸位差人拱手作揖道。 “想來應是一場誤會?!绷_用連忙也打圓場,這事若上了公堂,對他們雙方都沒有好處,再說這王紹賣身,是他本人自愿,家里也拿了錢財,他自身也已經滿十歲,很難被判定為略賣。 王當此人,能在長子自賣后四處尋找,還能集結這一些弟兄在身邊,著實也是難得。說是可憐天下父母心,但天底下的父母,卻也不是人人都能做得到如此。 雖因他們所說略賣一事,讓羅用這個買主的處境有些為難,心情也不太爽。 但是撇去那幾分不爽之后,羅用認為這件事對自己來說也是一個機會,這些人雖行事魯莽,卻也是難得的仗義之士,好好經營,將來說不定會成為他的一個助力,尤其是在安保方面。 陶釜飄出粥香,羅用又取了一些面粉出來和面,與那幾個差人聊了聊最近他們縣里發生的一些事情,又問王當等人定胡縣那邊的情況。 定胡縣在離石縣的西北面,西鄰黃河,后世有名的磧口古鎮,便在這時候的定胡縣中。 黃河上游的商船行到磧口,就要下船走陸路,只因磧口往下的河段,河道高度落差太大,水流湍急,暗礁險灘眾多,行船十分危險。 只是磧口古鎮的興起,卻是清朝時候的事了,眼下這還是在唐朝,貞觀八年十一月,羅用來這里這么久,也沒有聽人說起過磧口這個地名,想來要么就是沒有,要么就是籍籍無名。 這時候的商業遠不如后世發達,黃河水域的情況可能也與后世不同,不過定胡縣人口能與離石縣相當,大約也有占了這個地利的緣故。 那王當等人時常給人當腳夫,去過的地方也是不少,頗有些見聞,說起行商押貨途中的那些個事情,就連那幾位差人聽著也覺新奇。 待那粟米粥煮熟了,那幾個差人也沒跟羅用客氣,打過一聲招呼,便各自從那陶釜之中打了熱粥來吃,王當等人初時還有幾分拘謹,后來聊著聊著,氣氛熱絡起來,也就放開不少。 那些差人所說,大多都是縣中舊案,羅用一邊聽故事,一邊從那些故事里面汲取一些對自己有用的法律知識。 經過這回這件事以后,羅用也意識懂法的重要性,他得多積累一些法律知識,免得將來一個不小心再踩坑里頭,如果能弄來一本唐律疏議那就最好了。 弄不弄得來先且不論,一想到那諸多條文,羅用也覺頭大,想想,好像是時候該送他家五郎去學堂了。 在羅用熗鍋炸醬的時候,廳里的氣氛達到了最高潮,甭管是差人還是王當那幾個弟兄,個個都是興高采烈,跟過年一般。 喝過了粟米粥,吃完了炸醬面,羅用又一人給他們浸了一個凍梨,吃得眾人肚皮滾圓心滿意足,那幾個差人原本因這大雪天趕路生出的不滿,這時候也早已煙消云散。 這些人當天晚上就住在羅用弟子們修的那個院子里,羅用那二十多個弟子,這時候大半去了長安,還有小半都在自家做羊毛氈,于是這個院子一時便空了下來。 睡過一晚,第二日一早,那幾名差役就著腐乳喝點粟米粥,一人又揣上兩個煎餅,早早便回城去了。 在官府當差雖比尋常百姓要強一些,偶爾還能有點灰色收入,但他們這地方畢竟還是窮啊,整個縣都窮得皮包骨頭了,哪里還有多少油水。 也就最近才剛剛好了一些,但家資依舊不豐,誰家也不敢大手大腳地亂嚼亂用,有些個官差下班以后還要在家做竹鏈增加收入。 那羅三郎著實是個敞亮人,不僅叫他們兄弟幾個吃飽吃好了,臨走的時候懷里還能揣上一點。 這兩個煎餅他們自身卻是不舍得吃,家里頭的娃娃都還饞著呢,這些年天下太平,家家戶戶都沒少下崽。 這一邊,羅用與王當對坐。 “我兒王紹……”王當實在不知如何開口,只因他拿不出自家兒子那一貫錢的賣身錢。 “王紹你可以帶回去,近日便可到官府去辦文書?!绷_用爽快道。 “如此怕是……”堂堂一個七尺壯漢,硬是把頭垂到了胸前。 “那一貫銅錢你還是要給我的,一時若是不湊,寫個借條亦可?!绷_用說到這里,頓了頓,又道:“另還得寫明還錢的期限?!?/br> 他也不想做冤大頭,一貫錢目前對他家來說雖也在承受范圍之內,但這冤大頭的名聲一旦傳將出去,將來怕是打也打不住。 這一貫錢,對于王當來說,著實也是很為難的。他們給人當腳夫,就算是那最苦最累的活計,一日不過三五升粟米,又有妻兒要養,這一貫錢,就是一千個銅錢,他如何能拿得出?就算這羅三郎給他一年兩年的期限,怕也不一定能夠拿得出。 如今想來,也只能到草原上去碰碰運氣了,近來羊絨價高,若是能跟草原上的游牧民族換些羊絨回來,許是能……只那草原兇險,他若丟了性命,家中妻兒從此便也沒了活路。 “可是有難處?”羅用又問。 見那王當實在不像是能夠拿得出錢的模樣,羅用于是就提出了一個對方可以做到的條件。 “說到難處,剛好我也有一難處?!绷_用說道:“早前我與人訂了幾萬株樹苗,約好清明前后交貨,你若能在清明前幫我挖好那些種樹的泥坑,那一貫錢便免了?!?/br> “總共多少地,要挖多少坑?”一聽只要幫挖坑就可以不用給銅錢,王當立馬來了精神,只要還有其他法子,他是半點都不想去草原的。 “坡地二百畝,每畝要挖三百坑,每坑深三尺?!绷_用說道。 “一言為定!”王當拍案道。 作者有話要說: 作者:你不是說要撇去心中不爽? 羅三郎:已經撇去。 作者:你當我傻??? 羅三郎:是啊。 第60章 定胡人 二百畝地,六萬個坑,每坑要有三尺深,這樣大的工程,卻也不是王當一人能夠完成。 “這次著實是我帶累了眾位弟兄!”面對自家那些弟兄,王當也是十分慚愧。 別看他們一群人吆五喝六地口喊略賣出來找人,其實心里也是虛的,但凡能出得起那些錢買人的,又有幾個是好得罪的,一個弄得不好,王當和他這一幫兄弟都得搭進去。 回想前兩年,他們一眾兄弟因時常給人做腳夫,跑了不少地方,自以為見過世面,也學人販了物什出去賣,結果遇著那強買的,雙方起了爭執,引來了官差,被人捉將起來。 最后那些強買的沒事,當地官員卻判王當等人鬧事,罰他們充苦役,在那個縣修了大半年的道路,得虧他們兄弟幾人齊心,抱團抱得緊,不然都別想全須全尾地從那鬼地方脫身出來。 “這是說的什么話!我等既以兄弟相稱,自當相互扶持?!?/br> 這些人里頭,就以王當身手最好,為人也最是仗義,這群漢子向來都以他馬首是瞻,如今他家遭了難,豈有不相幫的道理。 “若能等到開春以后,那樣的坑,我一個人,一天就能挖一百個?!逼渲幸粋€漢子拍著胸脯說道。 “現如今泥土都還凍著,卻是不好挖,不若等到開春以后,再叫幾個弟兄過來幫忙,湊足二十個人,一個月便也能挖出來?!闭f這話的,不用說便是他們這伙人里面的智囊團了。 “既如此,待我與那羅三郎進城去辦好了文書,我等便先回定胡縣去吧,待到來年開春,再過來挖坑?!币酝醍敶巳说奶栒倭?,僅僅只是挖一個月土坑的事,找那二十個人還是不難的,因他向來行俠仗義,左右鄰里許多人都欠著他的人情呢。 只是他這一回去吧,王紹那小子是帶回去呢,還是先押在這邊呢?帶回去吧,錢還沒還,人就先跑了,顯得也不太厚道,押在這邊吧,瞧那小子好吃好喝那樣兒,也是有點過意不去。 話說那羅三郎哪里是買的仆役,哪有人將買回來的奴仆跟自家兄弟一起養的,他們一家人吃的什么,那王紹彭二就跟著吃什么,不過就是做點活計,這年頭誰人不需做活,羅家人自身也是要做活的。 王當也非是不知好歹之人,昨兒個那幾位差人跟他們一起來往西坡村,羅三郎那一番好吃好喝地招待,好歹將那幾位官差伺候高興了,第二天只管回城去稟報,并未提要捉拿他們的話頭。 如若不然,一個誣告的帽子扣下來,他們這一行人就沒得什么好果子吃。 “王大,我觀此地村民,每日里做豆腐賣豆腐的,好像是有些忙不過來,不若我等就留在此處,跟他們掙些跑腿的錢?!眲倓偰侵悄覉F又說了。 “你是說……”王當目前家中也是十分困難的,前些日子剛從外邊回來,掙得那些許錢糧,原本還以為過冬無虞,哪曾想他婆姨卻小產了,那點錢還不夠給她買藥,哪里還有剩余。 “他們這些人又要做豆腐,又要運貨到離石縣城,路上來回,把做豆腐的功夫都給耽誤了,聽聞近來那離石縣中又有其他營生可做,販夫走卒也是少了,不若我等便留在此處,幫村人運貨到城中,抑或是販些物什到鄉下售賣?!蹦侨苏f道。 “你是說,我等便在這個院子住下了?”王當伸手抹了一把自家那張粗糙黑紅的大臉。他這兄弟什么都好,為人也是很仗義的,就是這算盤打得著實也太精細了些。 本以為就此丟了的兒子找著了,好吃好住在羅家待著,那羅三郎又許他以工代錢,王當這都已經覺得自己欠了對方老大恩情了,自家這兄弟倒好,這是要賴上人家??? “王大若是豁不開臉面,不若便由我去與他說吧?!蹦莻€中等個頭留著一撮山羊胡的智囊團說道。 “還是我去說吧?!蓖醍敂[手。 他這弟兄說得有理,他們定胡縣雖是挨著黃河,時常有那商賈往來,當地不少青壯都給人做腳夫掙錢,一日也不過三五升粟米,若有主家一天肯給個兩三文錢,就算是頂大方的了。 近來他在定胡縣那邊,也曾聽聞離石這邊的錢糧好掙,但因為先前吃過一回人生地不熟的虧,一時便也沒有過來,這一次機緣巧合之下來到此處一看,果然是個好地方,單看這西坡村,家家戶戶炊煙不斷,不時還有那牛車馬車往來村中,一派昌盛富庶景象。 只是這事要如何向那羅三郎開口,卻著實是叫王當犯了難。 這一日下午,羅用就總見那王當在自家院子周圍晃蕩,又是幫忙劈柴又是幫忙挑水的,有驢車不使,非要用肩膀一擔一擔給他挑回來,就連四娘她們拌個雞食,他也要在旁邊幫個忙。 鬧到后來,羅用看他的眼神都不太對了,心想這丫該不會是人販子吧?故意弄個小孩賣到別人家里頭,再趁機接觸這個人家…… “你是不是有什么事?”問這個話的時候,羅用的語氣是相當不好的。 “那個……”王老大好一通吱吱唔唔,終是硬著頭皮把話給說了。 “那院子暫時可以給你們住,我那些弟子,約莫開春就會回來,屆時你們要把地方騰出來?!甭爩Ψ秸f明了意圖,羅用也是放心不少,想想那院子這會兒空著也是空著,他們要住便住吧,只是:“沒事不要總往這邊院子來,我阿姊還未嫁人?!?/br> 羅用終究還是防著這些人,心想過兩天進城,還得讓許二郎他們幫忙打聽一二,王當此人既能聚集這一幫弟兄在身旁,想來在定胡縣那邊應也有些名氣,不會太難打聽。 事情說定以后,王當和他那一眾弟兄就在村子里拉起活來了,他們幫村人運貨到城中,一車貨只要四文錢,那推車還是在村里現買的二手貨。 幾個青壯答應幫一戶人家推三天石磨,然后那家人就把自家那輛已經有些年頭的獨輪車給了他們。 現如今西坡村的人也都掙得了一些錢糧,健牛一時還買不起,買個驢子倒不算什么大問題,橫豎是要淘汰下來的車子,能換得三天工倒也劃算。 說到驢子,一時也難尋著那合適的,尤其今年冬天,離石縣中來了不少長安貴人,牲口價格又漲了不少。這會兒村人都盼著來年開春的時候,那趙琛能再趕一群驢子過來,羅三郎可是說了,趙琛明年開春應是還要送羊毛過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