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5節
說完,聽其中一人應了聲“好”,田曹方要退回,只覺眼前一道亮光逼來,他甚至沒有出聲,身子一歪,頓時倒地。 熱辣辣的鮮血從他身子底下淌出,汩汩如注。 他被一劍封喉。 兩只眼,錯愕地定格在了深秋蒼蒼的天幕之上。 歸菀甚至沒有看清楚這一幕是如何發生的,只聽一聲響動,兩扇車門被人一腳踢開,那里頭,八風不動地坐著個秀拔的身影,他輕輕一笑,是她再熟悉不過的嗓音,溫柔如蜜: “好孩子,我等你很久了?!?/br> 第173章 東柏堂(7) 多少次,午夜夢回里,分明也是這一句“好孩子”。 歸菀呼吸一窒,臉色失舊,手中陸士衡的明甲頹然墜地,整個天地都急遽地在瞳仁里瘋狂地倒置了起來。 晏清源巋然不動,手底摩娑著坐褥中的一對青玉嵌寶石臥兔,那是她的閨房舊物。一借光影,如雪剔透的臉上,在鬢角處,有些許絨毛折出霏霏粉金,依然可憐可愛極了,他欣賞夠歸菀剎那之間的神情遽變,方微微一笑: “吳宮已火,歸燕何巢,好孩子,天地雖闊,可你能去哪里呢?” 歸菀腳下虛軟,晃了一晃,此刻卻不愿再露半分怯意,彎下身,把爹爹的明甲重新置于懷中,緊貼己身,眉宇間爬上清露凝愁: “你早就知道了對不對?晏清源,你早布好局等著程叔叔和藍大哥了?” 聽得晏清源不由蹙眉笑了,一抖袍角,施施然從車廂里頭下來,走到歸菀眼前,一如當初,手指極輕佻地從她臉上滑了一下: “我算算,哦,你很久沒這么連名帶姓很沒教養地喊過我了,陸歸菀,看來,你也是什么都清楚,這么想我死,看完戲再走呀?” 那兩道柔情蜜意的目光,從她娟娟蛾眉,掠過嬌波刀剪的眸子,停在失色的唇上,手指一落,揉了兩下: “這么蒼白,涂些口脂會好些?” 歸菀忍無可忍,一把打落他的手:“你既然什么都知道,為什么不直接殺了他們,晏清源,這樣的把戲,你又何必多此一舉?” 這個舉動,他分毫不以為忤,只把含笑的一記眼神投向鳴鶴軒方向,毫無保留地對她說道: “這么一場大戲,準備了那么久,我么,要是不捧個場對不起這一番良苦用心,你說是不是?” 說完,他溫柔地笑了,“有一件事,我想,雖三番五次提醒過你,可惜你始終沒聽進去勸?!?/br> 話雖如此,他卻沒有說完,只是微微一嘆,搖了搖頭,后門忽急匆匆奔來一名親衛,手里,拎出團半死不活的灰光,朝晏清源腳下一丟: “那羅延命屬下來傳話,刺客全部擒拿,但中尉幾人受了傷,這個,是按我王吩咐,單提溜出的一個活口!” 晏清源冷漠地把眼眸一垂,袍角上的紋路,映在了□□不止兩只痛苦的眼睛里,這人,抖索成一團子,半張臉,分明早被削掉,血rou稀爛的一片,本已崩潰失色的歸菀,無意瞥見,直接“哇”地一聲又吐了出來。 “沒用?!标糖逶椿仡^,不悅地睨她一眼,轉而吩咐道,“送走,去放消息,把人立刻給我引過來?!?/br> 侍衛領命而去,四周,只剩冷風在嗚嗚咽咽的吹,地上旋起幾枚枯葉,嘩啦啦直作響。 晏清源眸光微轉,略作沉思,忽一撩袍子,打了個眼神,一名侍衛便走上前來,扯過秋芙,麻溜地拿馬鞭在她頸子上一套,在歸菀遽然而起的哀叫聲中,猛得勒緊,那兩只腳亂蹬幾下,身子一泄,便毫無意外地從侍衛手里滑墮到了地上。 “把她給我拖進來?!标糖逶床还苌砗髿w菀投在自己身上的目光是充滿了何等的滔天恨意,丟下一句,頭也不回地邁進了后門。 彼時,聽那羅延囑咐,由薛豐洛打頭,帶著藍泰程信到鳴鶴軒送飯,這兩人,早盤算的十分清楚: 今日一戰,一擊不中,立刻抽身而退。因為不管得手與否,后頭都還有晏清河的死士,兩人只管趁亂自后門逃出,引來晏清河晏九云,自有兄弟殘殺,叔侄反目,而他們,大可從容打馬而去追上歸菀,鄴城的洪水滔天,誰還管得了? 正值晌午,鳴鶴軒后宅一帶除卻肅殺的風把枝葉吹得搖颯,斑鳩落在墻頭,來回踱起碎步,咕咕叫起幾聲,四下里顯得越發靜謐了。 那羅延劉響兩個見薛豐洛過來,后頭跟著的是低眉順眼的兩人,其中一人,突騎帽壓的極低,那羅延偏頭去瞟兩人,走過來,把食盒一掀,瞄幾眼菜品,笑罵薛豐洛一句,薛豐洛習以為常,同他玩笑慣的,忙不迭把人帶了進去。 明間里頭,設一大床,一眼掃過去,卻無主次之分,盡是陌生的臉孔,背對門的這一個,分明是晏清源的衣冠身影,這副打扮,是他平日里最愛的斯文儒士派頭,藍泰同程信一打眼神,彎腰上前,在端碗的一剎間,像忽然出洞的金蛇,掀開食盤,一抽斫刀,對準眼皮子底下的這人惡狠狠砍了下去。 果然,席間大亂,李元之等叫著跳起,連鞋也不及穿,紛紛跳下床來,各自逃命。唯獨薛豐洛一個,毫不知情,怔了一瞬,立下撲上前去護主。 程信哪會跟他糾纏這個,一刀反劈,將人跺開去,薛豐洛是個胖子,卻不敵程信的腳力,“咣”得一聲巨響,撞上了門,便像一攤死豬rou一樣滑了下來,頭一歪,半邊腦漿子白花花開了一片。 “不對,重言,這不是晏清源!”藍泰同刀下的一雙眼,陡然對上,他一個驚詫,喊了出來,心下暗道糟糕,這是上了晏清源的當了!難怪李元之幾個躥的飛快,當機立斷,大吼一聲,“重言,走!” 這替身,不過與晏清源身形極像,生的四肢修長,個頭挺拔,卻是典型的鮮卑人樣貌,半分漢人輪廓也無,哪里是晏清源? 他身中數刀,卻毫無畏色,見兩人要退,外頭又忽的連闖進來五六人,便一掀床底,刷地抽出兩道雪龍來,舞成一線白熾光幕沖進了眾人的圍攻之中。 一時間,情勢極亂,這幾人壓根沒有功夫辨認這一身文士打扮的年輕人到底是誰,倒是藍泰程信兩人趁亂而出,順帶揪著一人后領,給拖曳出來,命令道: “走,給太原公報信,就說我們已經殺了晏清源!” 里頭混戰不歇,這人滿臉血光,來不及思考,剛應聲好,同他兩個要奪門而出,迎面頂上的,便是黑壓壓的一排箭鏃,寒光閃閃,嚴陣以待地對準了自己。 本該或死或傷的那羅延和劉響,卻是并肩而立,站在持箭的一隊侍衛身邊,笑臉可掬,開口的是那羅延: “不必了,諸位,齊王已經替你們通知了太原公?!?/br> 說完,見那一臉血的漢子,嘴角一陣抽動,應聲倒地,顯然是咬破了口中毒囊。藍泰程信兩個,反倒不復方才的乍驚,一眼瞧去,知道出逃無望,兩人對視一眼,忽仰天哈哈大笑,聽程信說: “大丈夫生死有命,如今放手一搏,也算痛快!” 說罷,兩人也似早有準備一般,刀一架,就要朝自己脖子抹去,那羅延忙大喝一聲: “慢著!” 程信眸光一頓,冷笑道:“你還有何指教?” 那羅延嘻嘻笑了,痞里痞氣:“別急呀,程將軍,有個故人,你們不想再見見?” 兩人皆是一怔,程信腮上因刀疤生出來的橫rou禁不住直抖,不及開口,親衛們持械一擁而上,將他兩個縛下,又沖進明間,拖出來幾具尸首,領頭的那個,跑回那羅延跟前,道: “薛豐洛死了,刺客也死了兩個?!?/br> 那羅延皺眉不語,手一揮:“等著,世子爺馬上就來了?!?/br> 血腥味兒在干冷的空氣里頭,又冽又沖,地上東倒西歪一干人,連哼唧的機會都給斷了,塞了滿嘴的糠,待宰的畜生一樣扔到了一處。 被侍衛簇擁進來的一襲身影,近了,兩下里視線一接,藍泰猛地睜大了眼,再朝后看,程信卻是掙扎一躍而起,五花大綁著就想沖過來,被人從身后一踢,正中膝后窩,撲通一聲,又跪了下來。 “重言……”藍泰也看見了歸菀,眼眶一熱,當年救下的那個小姑娘,到底不過多續了三年的命而已呀! “世子爺!”那羅延激動上前見禮,眼睛一瞟,根本不在意陸歸菀的存在了。 晏清源點點頭:“受傷了嗎?” 那羅延一揉胸口,這才把癟了一塊的護心鏡掏出丟開:“一點輕傷,沒事,劉響也是?!?/br> 晏清源贊許地向兩人目光致意,隨即,一掉頭,兩只眼連看都不看藍泰一眼,只停在程信臉上,這么一碰,兩人的目光不約而同地都犀利了起來。 他朝前幾步,近了程信的身,將眼前人上下一通打量,微微笑了笑:“果然是一員虎將,陸士衡眼光不錯,很好,能殺得了慕容紹,自然不是俗人?!?/br> 程信也自微微一笑:“晏清源,一別三載,你禽獸風姿依舊?” 晏清源哈哈大笑:“不錯,我風姿依舊,你那舊主同袍卻早是累累白骨,程信,你不辱其名,我敬你是大丈夫。不過,我要告訴大丈夫的是,就憑你,也想殺我?”他輕蔑至極,眸光冷酷,“一群烏合之眾,今天,我讓你們死也死的心服口服?!?/br> 程信聽得立時咬牙切齒,一雙眼睛,赤紅似火,仿佛要燒了眼前人才解心頭之恨,渾身都要爆裂了一樣。 歸菀早愣在當場,立在那,一動不動看著晏清源走過去,跟程信說起了話,她腦中一片轟然,揉了兩把眼睛,極力地想從那張陌生而丑陋的面孔上辨認出記憶里的一絲慈愛可親,卻半點也尋不到,她嘴一抿,像小孩子一樣,忽的撲到眼前來,侍衛要攔,被那羅延用眼神阻了。 “程叔叔!”她抱著明甲,跌跌撞撞到了眼前,程信被反捆,無法像她幼年時那樣張開懷抱逗剛學會走路的小姑娘,那個時候,他還是二十多歲的年輕人。 “菀兒,我對不起陸將軍,也對不起你呀!”程信熱淚滾滾,一聲長嘆,淚水順著高聳起皺的顴骨出蜿蜒而下,他一個魁梧漢子,半生戎馬,此刻,卻也第一回把臉哭揉出個極沮喪又極痛苦的表情來。 歸菀渾身直顫,摸索出帕子,將明甲先放一邊,像給爹爹擦眼淚一般,玉筍一樣的手指,拿住帕子,一下下替程信揩去了滿臉的淚痕,喃喃道: “程叔叔,你說,爹爹和娘親,還會認我嗎?” 程信噙淚看著她,心頭悲愴至極,硬是擠出一絲安撫的笑來: “傻孩子,你爹爹和娘親怎么會不認你?無論到幾時,你都是會稽陸家也是咱們壽春城將士心里最好的孩子,誰也比不上你?!?/br> 他粗糙的手,沒辦法給陸將軍唯一的遺孤,擦去洶涌的淚水。 歸菀則慢慢在清淚中綻開了絲淺淺笑意,羞赧的模樣,像幼時被人贊賞疼惜時那般,她還是陸氏夫婦的愛女,顧尚書最聰慧的女學生,純凈如初。 周圍人的目光,奇異地凝合在了這兩人身上,無人出聲,晏清源也不再打擾他二人,徑自走到廊下,袍角一撩,坐在了劉響早搬過來的燈掛椅上,馬靴翹在另一膝頭,悠游從容,這坐姿,完全和當年壽春城外的初遇別無二致了。 人群里擠進來個半高不高的身影,是晏清澤,他本在讀書,聽到隱約的廝殺聲,大叫一聲“不好”,便奪路奔來,見到此情此景,一臉錯愕,見晏清源神情寡淡地坐在廊下,身后是森嚴守衛,便不敢擅自上前了。 “世子爺,這幾個南梁余孽,現在殺嗎?”那羅延上前道,晏清源沉吟不語,心底默算,兩手交叉在一處,半晌,目光定在歸菀身上,見她只默默抱緊明甲,依偎在程信身邊,十分安靜了,便輕吁出一口氣來: “程信和藍泰這兩人,還有點用處,無須我動手?!?/br> 說著,扭頭沖劉響示意個眼神,慢慢起身,走下階來,仍到歸菀眼前,手一伸,歸菀便警惕又厭惡地避開了,盈盈眼波里,殘淚沒有褪盡,她烏發如云,此刻蓬亂了許多,是在剛才的拉扯之中散下來的。 晏清源只得作罷,蹙眉搖首:“好孩子,看來,你的程叔叔藍大哥不能如你所愿了,不過,跟他們一道走,我想你會高興的?!?/br> 他向她露出個頗為遺憾無奈的笑容,“我說過,你留在梅塢,我自會去找你?!?/br> 說完,手勢一打,立即有人把藍泰程信給提溜起推搡出去,歸菀這才一驚,趔趄著要追,晏清源把她一攔,溫柔地按住她肩膀,頓了頓,目光落在她懷里死死不丟手的明甲,淡淡一笑,把人松開,走回廊下,見親衛匆忙奔來,急回道: “太原公和小晏將軍率人馬到了東柏堂!” “知道了,按計劃行事?!标糖逶凑f完,接過劉響遞來的弓箭,對著那個毫不猶豫要往外去的纖弱身影,把弓拉滿,搭上箭,兩人依然心有靈犀似的,歸菀忽把步子停下,一回眸,她最后看了看他的神情,緊跟著,聽到了呼嘯而來的風聲。 “阿兄!”晏清澤急呼一聲,瞳孔里的那個人,連帶著一副明甲救無可救地倒在了一片血污之中。 她的衣裙還是那么美,一抹芳草色,蕩曳出最后一道綽約弧線,如云朵一般,輕盈的,無辜的,跌落了下來。 和她爹爹的衣冠,是一起的。 晏清澤呆呆看著眼前一幕,手足無措,再抬眸,見晏清源把弓箭一丟,大踏步下來,一腳踢開具死尸,從她身邊過時,看都沒再看一眼。他聽見兄長在吩咐劉響: “去聽政殿?!?/br> 地上,走出了長長一串沾血的腳印,晏清澤眨了眨眼,眶里微紅,他不知道這里有沒有陸姊姊流出的血。 那抹箭羽,高高翹起,在深秋的風里微微顫著個翎頭。 墻頭上的斑鳩,早沒了蹤影,唯獨一聲聲大雁灑下的凄鳴,落到了耳中,晏清澤抬頭去看,它們正朝南方去,排成了個“一”字,揮翅遠去,漸成黑點,像是被火焰卷去的紙張,燃透了,飛散在空中的余燼。 臨到聽政殿,晏清源止步,他也聽到了雁鳴,于是,瞇起眼睛,遠遠一目,出神的看著它們不斷地朝南飛去,風又裹著枚黃葉,飄搖下來,打在他的馬靴尖上,順帶卷起一陣繚亂的薄塵。 “世子爺?”劉響見他不動了,輕聲試探一句,晏清源依舊沒有反應,只是沉默,步子卻又繼續邁開朝前去了。 殿前,被牽出來的藍泰程信等人,一股腦地給拎到了晏清河的眼前,侍衛拉起個哭腔,跪地不起: “太原公,就是他們殺了我王!屬下無能,趕到鳴鶴軒時沒有救成……” 凄悶的哭聲,回蕩在東柏堂里,聽得人心有余悸。寒光閃閃的兵器,則在侍衛手里靜默得死寂,晏清河二話不說,眼神一動,便有心腹親兵一躍上前持劍跳了出來,程信忽梗著脖子一喊: “是太原公欲殺齊王!我有信物!” 話音剛落,慘叫聲頓起,親兵沒再給他說話的機會,一陣狂砍下來,頃刻間,這幾人漸作rou醬,殘肢爛骸,同血rou混在一起,再不能分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