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節
一時間本混亂不堪的場景,廝殺聲漸小,柏宮兵力尚不足以一鼓作氣追殺上去,索性由慕容紹退兵,轉頭清點起戰果來了。 “騎兵去大營,慕容紹給留了不少好東西!”一聲喝令,柏宮從后頭沖上來,命步兵搜羅殘局,自己則親率一騎,直奔魏軍來不及撤走的中軍大帳,一溜眼睛,頓時喜笑顏開,對左右得意道: “何愁糧草輜重,自有供應!天意屬某!” 三軍主力一走,徒留本奉命去燒柏宮后方的安西將軍張遵業一部,這里頭,還有要將功補過的晏九云。 誰能料魏軍遽然而退,兩人殺個回馬槍,不多時,就落入了柏宮的包圍圈,眼見四面八方漫過來的都是柏宮的兵卒,廝殺負傷,血流不止,張遵業明顯慌了,對晏九云道: “小晏,咱們是突圍不出去了,與其枉送性命,不如……” “我絕不!”晏九云一聽苗頭,把個下頜繃得死緊,嘴角挑起一絲憤怒,馬槊一攥,回張遵業一個不齒的眼神,忍下腿部劇痛,就要攜部下死戰,張遵業一把扯住他: “小晏!魏平都能降,咱們為何不能?活著才能再有機會!你這要是死了,可就是再也沒機會見著大將軍了!” 這話猶如一盆冷水,兜頭把晏九云澆了個透心涼,嘴唇被冷風吹得烏紫發干,也渾然不覺,那握槊的手,卻不由得一松,猶豫了片刻,張遵業看出他這是想松動了,再順勢推一把,翻身下馬,卸甲請降了。 敵軍果來接收,張遵業一回眸,兩人目光一碰,晏九云忽把臉漲得又紅又熱,渾身都僵了,身旁忽響起道低沉暗啞的聲音: “晏將軍,安西將軍說的不錯,先保了性命,才能再有所圖,性命沒了,什么就都沒了?!?/br> 這人嗓音奇特,面容大半被兜鏊壓著,看不清個模樣,晏九云只覺陌生,此刻,也沒閑暇去一探究竟,只把這話一琢磨,自我安慰道,這樣也好!丟了性命,可就再也回不了鄴城了!沖這人把頭一點,勉強也翻身下馬。 推推搡搡的,晏九云一瘸一拐隨波逐流跟著往前走,暗暗一打量,著實一驚,垂頭喪氣的這一群,少說也有上千人被俘了,看那裝扮,倒無一個魏軍將領,除卻他和張遵業! 拉扯到柏宮跟前,被他那陰森森目光一打量,晏九云十分不適,卻也只把一雙桀驁不羈的眼回盯了過去,了無懼色,柏宮一看他這神情,再觀其輪廓,大略猜出其身份,懶得去問,已動殺心。 卻一眼認出了張遵業,張遵業父兄同柏宮一樣,都曾追隨晏垂起事征戰,此刻,柏宮有心敘舊,拉攏過來,王適卻用眼神阻了,柏宮會意,轉到一邊問道: “參軍有話要說?” “這些虜兵皆出于鄴城晉陽兩地,留之一費糧草,二恐懷有異心,必為隱患,明公豈要存婦人之仁!”王適話不多說,一點就透,把個柏宮本猶疑不定的心,一下定住了,不再啰嗦,傳令下去,將俘虜全部趕至渦水溺死。 天色暗下來,稀稀落落的,竟開始飄起雪花,微微寒風自水面而來,夾雜細雪,打在冰冷的鐵甲之上,浸入肌膚,傷口更是痛入骨髓,晏九云兩邊太陽突突直跳,頭一低,看了看那受傷的腿,白森森的骨頭,都已經翻在外頭了! 一聽柏宮要悉數殺光降兵,一時間,鬼哭狼嚎一片,卻也無濟于事,趕鴨子下河一般,全都跌進了刺骨水中。 有想逃的,被人抄起兵刃就是一刀,身子一軟,噗通炸開個水花,頓時洇出一縷縷殷紅,和其余相同命運的,混在一起,很快,水里盡成血稠,被砍死的和掙扎溺水的,漸漸也分不清彼此…… 不多時,河里飄起層層疊疊的尸首,雜聲式微,柏宮整頓三軍,帶著新得輜重戰馬浩浩蕩蕩仍回了大本營。 慕容紹大軍還未退至譙城,半道上,一片雪花落到眼皮子上,劉豐生猛地一驚,臉都白了,這才從自己廝殺混戰時,要不是親衛舍命相護幾被砍翻落馬的余波中回過神來,這一下,再顧不上草草包扎的傷臂,只騎馬奔到斛律光這邊來,惶惶道: “張遵業去燒柏宮后壘,小晏也跟著去了,這會兒,肯定是回不來了!” 說的斛律光也是一怔,臉色頓時跟著不好了,把韁繩一扯:“快去跟慕容將軍說,這回失利,他不敢瞞世子,至于小晏的事,就更不能瞞了,走!” 第134章 念奴嬌(3) 扎臉的水波一觸傷口,痛得晏九云眼前一陣發黑,這個時候,兩條腿沒使出半刻的力氣,再伸展不開來了,灌一嘴的血水,直往下沉,晏九云絕望地連聲音都叫不出,就在他徹底厥過去之前,他看到了一雙眼睛,沉毅有力,還有那張嘴,說的是什么,卻是再聽不到了。 程信把人拖上岸后,朝地上一躺,大口喘了幾聲,立刻爬起,把鎧甲卸了,擰干衣裳,往肩上一扛,帶著半死不活的晏九云開始淌翻漿的亂草叢,深一腳,淺一腳,往北邊走。 離了岸,出了草叢,天已經黑的不見五指,四下里又起狂風,程信只覺背上隔著層布料也能感受到那份燙意,是晏九云開始起高熱了。 風卷著雪沫子直飛,撲進眼里,更是什么都看不清,程信抹一把臉上的雪水,荒郊野嶺的,什么都沒有,這樣下去,兩人凍也就凍死了。 心一橫,只管向北,兩條腿淌得都木了,尋到個破草棚子,掛著草簾,想必是過路歇腳用的,把人一放,聽小晏一陣胡言亂語呢喃,也不去辨聽,而是在這里頭轉一圈,真的摸出個火石,抖抖索索點了,這才雙腿一軟,癱坐在糠中。 沒多時,程信烤干衣裳,從晏九云腰間摸出把匕首,對著火,把個刀刃舔得發紅,朝他那爛rou模糊的一團,毫不遲疑割去,這一刀下來,果然引得晏九云哀嚎驚坐而起,雪白的一張臉,此刻,硬是迸出一股嫣紅來,所有的痛,都堵在嗓子眼里了。 “別動,你這傷口不及時處理,一條腿都能爛完!”程信扇動了兩下眼皮,口氣和緩些,“小晏將軍,忍一忍?!?/br> 話音一落,見晏九云又直直倒下去,轟然一聲響,暈糠皮里了。 處理好傷口,程信滿額的汗,腳底掌磨出的兩個水泡,鉆心的疼,這個時候,才被他察覺出來,于是,把晏九云的馬靴給一拽,自己也艱難褪下,朝火堆旁一丟,獨坐片刻,驀地想起什么: 失血過多的人,得及時補水呀,便把靴子又穿上,東瞅瞅,西看看,腳下踩著個硬邦邦的東西,正是半個破陶罐子,往懷里一揣,掀簾出來,把最上頭一層薄雪攏攏都捧到罐中,架在火上燒了。 水一沸,程信給晏九云灌進幾口,剩下的,悉數進了自己肚子,一股熱流到底,舒坦多了,往火里再添兩截短木,和衣倒頭就睡。 這一覺,自然被凍醒無數回,輾轉反側,等外頭天光一亮,程信一撩草簾子,發現已經是滿世界的雪了,后頭小晏開始哼哼唧唧轉醒,一回頭,見他掙扎要動,程信轉身奔到身側,觀他神色,暗忖到底是年輕,有驚無險,這一夜是扛過去了,只是那臉皮子,倒開始發黃了。 晏九云氣色雖差,可一覺睡的死沉,精神比昨夜好多了,坐起身,見程信露著張再陌生不過的臉,上頭疤痕交錯,極是猙獰,暗自驚疑,話還沒出口,程信自己先說了: “小晏將軍,我知道你不認識小人,小人不瞞你說,是頂替我家兄弟來的,弟妹有孕,臨盆在即,回頭,小人再領罰!” 見他說話,是個爽快勁兒,又清楚自己這條性命為他所救,哪里還會責怪,卻把匕首一解,遞給程信: “我倒要賞你呢,這個,你先拿著,自今日起,你就做我貼身扈從吧!” 他少年人愛裝飾,這把匕首,刀鞘做工精美,刀刃吹毛斷發,當初從晏清源那里求賞得來的,是柔然送的禮物,整日別在腰間,寶貝得不行。此刻,鄭重其事賞了程信,毫不心疼,十分慷慨,把蓋在身上的披風一掀,問道: “咦,你怎么水性那么好?” 能從渦水里把他扒拉托上岸,又是在那么危急之中,這本事,可不??!再聽他口音,雖有點怪,卻也是個河北口音,晏九云面上不覺有了疑色,程信卻滿臉自若答道: “小人幼年時驚過一回水,打那往后,鐵了心要學會鳧水,今天也算派上了用場?!?/br> 小晏若有所思點點頭,肚子忽咕嚕一陣亂叫,倒也不覺尷尬,只對程信說: “咱們不能在這坐以待斃,得去找慕容將軍!” 雪一直下,給剛過去的人和土地覆上一層潔白冰冷的壽衣,慕容紹得了消息后,料定柏宮不敢貿然追擊,遂遣出一騎,頂著風雪,沿渦水一走,很快覓到兩人留下的蹤跡:歪七扭八的一串腳印,赫然入目。 順著腳印,追了個兩三里,就把兩人找到,一齊帶回了譙城。找回小晏,雖是一喜,可這回損傷敗績,還是得發軍報給晏清源,慕容紹把罪責一攬,命主薄措辭,遣出信使,跨上良駒,快馬加鞭趕去鄴城。 中途停了三五回驛站,幾日后,慕容紹新敗渦陽的消息就送進了東柏堂。 晏清源聽了,卻是輕描淡寫說道:“唔,柏宮學我學的倒快,不俗?!蓖A艘粫r,想到壽春失守,魏平在他身邊也不知是何光景了,思緒又回到了兩年前的秋天,他呵的一笑,時間過的真快,等再聽信使說起張遵業和晏九云的事,才沉了臉色: “小晏安然無恙了,張遵業死了?” “渦水里全是尸首,這一上凍,只怕都定在河面了,安西將軍兇多吉少?!毙攀節M臉的黯然。 晏清源沉吟片刻,吩咐說:“盡量找到尸首,把衣冠帶回鄴城發喪?!闭f完,叫那羅延派人去張遵業家撫恤,又把筆一提,隨即給中樞上表請封。 把筆一丟,想到信使所言小晏被手下拼力所救,便又囑咐也要重賞。 那羅延奉命而去,不多時,又走回來,目有焦色:“讓人過去了,世子爺,這柏宮那么難啃吶,不是說慕容將軍是他老師,怎么,剛一交手,就吃敗仗呀!” 語氣里,分明是對慕容紹的質疑,暗道先前吹噓得神乎其神,鄴城上下,那么多雙眼睛,都等著世子爺手里這步棋呀,走瞎了可不妙! 他在這嘀咕不住,腳尖在地上蹭來蹭去,只拿一雙細眼,在晏清源臉上覷過來,掠過去,想瞧出個端倪,可卻是個無風也無浪,跟外頭呼號不覺的冷風一比,平靜多了。 “世子爺,眼下,可該怎么辦?”那羅延沒沉住氣,嘮叨了一句。 晏清源把案上帑簿一推,摞了起來,走出門外,被那凜冽的寒氣一激,逼得頭腦乍得清明: “柏宮輜重撐不了多久的,我說過,無論誰,跟我晏家打消耗戰,都是自尋死路,你去找參軍,讓他明日在尚書臺召集度支議事,告訴他,什么都不要管,把賬給我算清,只管往譙城輸送輜重器械,人不夠再給他撥幾萬,還打不下來,就耗死他!” 這是世子爺慣用手段,家底厚,素來經的起折騰,大相國在時,動輒十萬二十萬大軍開拔,哪一回不是耗資巨費?偏世子爺就有這個本事,兵源總是及時補充到位,輜重也從來不需擔憂,河北山東,全天下的膏腴之地囊括其中呀…… 那羅延不無得意地一想,腳步也跟著輕快,剛領命出來,就遙遙見著個裹青鼠裘的身影近了,是陸歸菀,穿的再厚實,那身架也還是單薄,被風擁著,尤其像一只飄飄搖搖要斷線的紙鳶。 “陸姑娘,”那羅延駐足,陰陽怪氣喊了她一聲,歸菀聞言,把齊眉的貂皮額子抬起,靦腆笑笑,也不說話。 “世子爺心情正不好,你,”那羅延莫名就氣咻咻的,“可不要再別惹他不高興!” 警告完了,那羅延風風火火一溜煙去了,把個歸菀聽得一愣,對著那羅延的背影,輕輕“呸”了聲,又覺失禮,臉上一紅,輕手輕腳進到了園子。 帕子在袖管里胡亂捏著,歸菀蹙眉,什么事能讓他心情不好?這個當口,也就前線戰事了,一不留神,蹭到石榴樹枯枝上,一下把她的包帽給刮碰掉,一頭烏發蓬松松地泄出來,被風一吹,四處亂舞了。 歸菀“曖呦”一聲,趕緊回身,以為是掉地上,其實在石榴樹上掛著,沒尋見,再轉過身,把臉一抬,看見廊下晏清源正笑望著自己。歸菀不大好意思一垂眸,把頭發一攏,也瞥到包帽了,一踮腳尖,取下來,重新戴好,這才脆生生喊了句:“世子?!?/br> 她這么一笑,春水初生,天地都跟著柔波蕩漾。 晏清源徑自走下階來,手一伸,歸菀卻也沒躲,任他把剛沒兜住的一縷青絲,給掖回去,再一端相,他笑了一笑,手指順勢就滑到她臉上: “你頭發實在是多,總往外跑,調皮的很?!?/br> 歸菀暗暗打量他神色,不由把櫻唇一嘟,哪里像那羅延說的了?這雙眼睛,分明帶笑,一點異樣也無……可他的手,有意無意就想往頸子里去,歸菀忙打岔問: “那羅延說世子不高興呢,是戰事不順嗎?” “唔,我是不高興,”晏清源這話一出,歸菀就知不妙,趕緊搶白說:“可我看世子挺高興的!” 晏清源一眼識破,懶得戳穿,把她手一牽,領進暖閣,兩人都在外頭吹了半日的冷風,一進來,歸菀的臉如常發燙,那神情,看起來,倒更像羞澀了。 “世子,是不是戰事不順呀?”歸菀以示關心,把鶴氅一脫,掛了起來。 晏清源朝榻上盤腿一坐,莞爾逗她:“是的呢,柏宮天下無敵,看來得須我親自出馬,你隨我出征罷?!?/br> 歸菀看他神情,哪里能辨得出真真假假,他這個人,說話向來真假難分,索性,也順水推舟: “世子讓我去,我就去,”說著,如月牙般彎著的笑眼,沒了弧度,雖跟他往晉陽顛簸了數次,但她一個姑娘家,真要是跟著他大軍殺伐,哪里像個樣子?沒聽說出去行兵打仗帶女人的,歸菀這么一想,料他定是玩笑話,便轉口問說,“慕容將軍也拿不下柏宮么?” 晏清源一挑燭心,頓了頓,雙手撫上臉頰,自下而上輕搓了把,揉起眉頭:“不錯,慕容紹也吃了敗仗,”燭火幽幽,他托腮而視,不知是想到了什么,忽的一笑: “說不定,我還真得親征?!?/br> 歸菀聽了,不知是憂是喜,心中惘惘,不覺把頭緩緩一搖:“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世子不能輕易以身犯險?!?/br> 晏清源抬眸,嗤地一聲笑了,燭光跳在他兩只黑曜石的眼睛里,于瞳仁深處,折射出一股璀璨來,歸菀望著他,被那寶鉆一樣的光芒攝住,心口跳了兩下,忙垂首掩飾,輕聲說: “我隨便說的,世子自己拿主意?!?/br> “你來我這兒做什么?”晏清源好像此刻才想到這個問題似的,撇下前話不提,歸菀一時無言,把腦袋垂得更低,像是不敢說的腔調: “快到元日了,我想去看看姊姊?!?/br> 晏清源“哦”一聲,笑道:“我以為你是幾日沒見著我了,想我呢?!?/br> 目光往她紅了的耳朵上一掠,把下頜捏起,“你跟著我,已經兩年了,是不是很快?” 心頭猛然被這句一扎,極痛,歸菀眼中迅速聚了淚,哽咽著眨了眨眼。 她沒說話,晏清源就這樣盯了她半晌,不應她的要求,也不拒絕,忽然笑道: “哪天得閑,我給你請個大夫,好好瞧瞧?!?/br> 歸菀把眼淚逼回去,惑然問道:“我沒病,好端端的,請大夫作什么?” 晏清源手一松,漫不經心探進她衣襟,握住那團軟翹,一笑對上歸菀受驚的臉: “不錯,好端端的,怎么就總懷不上孩子呢?” 作者有話要說: 新文預收在作者專欄,求預收,合眼緣就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