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節
這么一股冷流卷進,刺激得眼前視線都跟著清晰幾分,一聽說在夏州得了手,那羅延把手一拍,暗道總算有個好消息了! 晏清源只是微微一笑,兩腿一盤:“辛苦,穆孚呢?” “他不小心跌了馬,不能前來,還請世子爺別見怪?!?/br> 晏清源隨手從暗屜里拿出管藥膏,拋到劉響懷里:“給他?!?/br> “世子爺,阿那瑰能上鉤嗎?”那羅延更關心的是這個,直搓手。 晏清源嘴角一扯,輕描淡寫掐起燭心藍幽幽的一簇火苗:“上一回突厥的事,已成間隙,阿那瑰這些年被東西兩邊實在是慣壞了,不會忍這口惡氣的?!?/br> 千頭萬緒,眼前這個局面,可謂一團亂麻,劉響和那羅延對視一眼,眼見時辰不早,不好再擾,兩人攜手告退。 晏清源朝次間一進,見歸菀還在那垂首刺繡,一雙靈巧的手,穿花峽蝶似的,上下款款,一看她這副安安靜靜恬淡溫順的模樣,本一腦子繁雜的他,頓覺胸口一輕,走到歸菀跟前,笑了笑: “眼睛都要熬壞了,歇著吧?!?/br> 歸菀抬首沖他淺淺一笑,把花繃子一放,起來為他寬衣,一一掛起,才轉身低聲說: “我知道世子累了?!?/br> 晏清源不否認,由她忙碌,從鼻息里重重“嗯”了個長腔,往床上一臥,渾身動也不動,眼皮一闔,再沒了動靜。 歸菀見狀,過來把帳鉤一松,目光在他臉上順勢一掠,再想那篇《與柏宮書》,并無指責,一心勸降,反復自稱的“孤子”,此刻,不覺好笑,反倒莫名生出些凄凄,心底柔情將將要起,一時又冷卻如灰: 他這個人,什么手段沒有?那些話,也不過是忍而不發,他若是凄凄,那些枉死他手中的無數性命,找誰訴說凄凄呢? 這么一想,本端詳著那張睡臉的目光,正要收回,忽的,晏清源眼睛一睜,把歸菀嚇得幾是倒退一步,定了定神,上前問說: “世子,是我吵醒你了?” 晏清源懶懶答道:“我根本沒睡著,何談吵醒?” “世子不是累了么?怎么也睡不著?”歸菀遲疑著要不要把帳鉤再掛起來,在床前站著了。 晏清源微笑,眸光定在她臉上:“我等你呀?!?/br> 明明臉上倦容已顯,還有閑情逗笑,歸菀真想罵一句無賴,倒只嗔他一眼,好生規勸: “世子每日那么多事,快些睡罷,明天不還有一堆的事在等著世子嗎?” 說著,一扭頭,示意他,“就差幾針了,我去繡完?!?/br> 晏清源胳臂一伸,把她拉到身邊,揉了兩下小手,沉沉笑著:“說也奇怪,有時確是極累,反倒睡不著?!?/br> 歸菀柔聲說道:“那是因為世子心里的事,太多了,可是再有天大的事,人也得睡覺?!?/br> 像哄三歲稚子似的,把被褥給他一蓋,拍了拍被角:“世子,你睡罷?!?/br> “你給我唱兩支江南的民謠,我就睡?!标糖逶催€是不讓她走,分明耍賴,歸菀手抽不出,無可奈何,只能坐在床畔,任他握著,那一聲聲婉轉纏綿的調子一出,晏清源漸聽得雙眼發餳,猶墜桃源,迷蒙不覺,竟昏昏沉沉睡了過去。 聽呼吸聲均勻起來,歸菀屏息,辨了片刻,輕聲試探道:“世子?” 無人應答,她透上口氣,會的歌謠都唱了個遍,嗓子都澀了。把手慢慢挪開,目光不由自主又落到他平靜祥和的面上,唯獨眉宇間,似還有些不平之意,這么一看,他也不過如此,嬰孩般蜷睡,如果這個時候一把尖刀刺入,他是否毫無招架之力? 歸菀是第一回這樣仔細注視他睡容,又陌生,又熟悉,一顆心毫無章法地跳了半日,一掌心的汗,最后,把他被角朝里掖了兩下,走到榻邊一坐,怔怔瞧著花繃子,又發起呆來。 這一夜,晏清源睡的極好,卻還是如常早起,接到消息,徐州押送來的戰俘到了。出乎意料的,晏清源熱情款待了蕭器等一眾人,寬宏大量地安排好,心里一盤算,晏岳該到徐州了。 經場惡戰,徐州民用凋敝,瘡痍滿目,三軍主帥晏岳奉晏清源之命趕到徐州后,也帶來了一道詔令,命軍司鐘弼及時做好安撫百姓一應事宜。 手頭正好有大量梁軍俘虜可用,悉數上陣,先前李守仁筑起的水堰很快就鏟作平地,復為農田,一行人站在壩邊就商量起了軍務。 七嘴八舌一番議論,和晏清源定下的策略倒不謀而合,皆以為南下過江為時過早,柏宮為頭等大患,其次便在賀賴,河南不保,鄴城便似大喇喇引頸受戮一般,著實讓人難安。 等再接到晏清源的書函,得知晉陽的一隊精騎,正開拔南下;鄴城晏九云統率的一部,也趕在途中。慕容紹隨即整合三軍,準備西移。 這個時候,鐘弼的煌煌檄文作成,讓軍中主薄一過,紛紛道言辭磅礴,自有震懾南梁之效,鐘弼便又謄抄一份,發往了鄴城。 柏宮譙城久攻不下,無奈糧草耗資,便派出一隊人馬,一路去搜羅梁軍新敗彭城后丟的輜重兵馬,以供補給,倒也頗有收獲。 這一天,先是探馬來報東南大行臺慕容紹引大軍鳴鼓揮旗長驅逼來,后又有信使飛入,送來晏清源的手書一封。 果真,引經據典,文采飛揚的東西,柏宮懶得去看,罵一句晏清源不知找誰寫的酸文,直接丟給王適,命其讀給眾幕僚一聽。 王適抑揚頓挫,一鼓作氣讀完,哈哈大笑: “鮮卑小兒,這是要明公你速速投降!拿高官厚位、妻兒家眷當籌碼呢!” 柏宮怒道:“去他媽的!我若降他,不如自戕!”一腳險些踢翻火盆。 寒冬凜冽,王適扇不離手,眉頭一皺,隨即笑勸:“明公自然不需要降他,他反復寫信相勸,正是因拿明公毫無辦法,不得已為之,既然鐘弼的檄文也大告天下,明公莫急,我有兩計,這就替明公解圍!” 妙計在手,王適一副躊躇滿志模樣,其余副將卻有些動搖,也勸起柏宮: “既然鄴城有心,明公回去,還能授予原職,且明公一家老小,都在晏清源手中,如今戰事僵持……” 一語未完,王適冷颼颼的眼風掃過來:“尚未交手,何來僵持?明公豈是貞陽侯之流?回鄴城,信不信晏清源能放過爾等,卻定要圖明公性命?!” 說完,鎮定自信一笑,把眾人瞧了個遍,“也不對,主將是要殺光的,到時,諸位也想一嘗被大鼎煮爛的滋味?” 說的人心頭一凜,便都默不作聲,彼此目光交匯一番,轉而問起王適: “參軍有何妙計?說來聽聽!” 王適倒也不故弄玄虛,把晏清源的信朝火盆一丟,一挽袖口,朝小幾前一坐,把筆取來,那兩個眼睛,盯著柏宮,一笑道: “先待我替明公再罵一罵晏清源!” 說的眾將一愣,以為是什么錦囊妙計,到頭來,還是耍嘴皮子勁!眼看眾人面上是個說不出的神情,王適心知肚明,也不說話,柏宮早在帳中踱來踱去,卻是深以為然: “不錯,參軍為我回書一封,再替我親自跑一趟建康如何?” 兩人目光一對,彼此默契十足,王適朗聲大笑:“屬下正有此意!” 第132章 念奴嬌(1) 論辭藻,王適手到擒來,回函寫的汪洋恣肆,拿與眾人看,自無異議。柏宮召來一騎射手,白絹斜封,朝譙城女墻上一射,回書便顫顫巍巍訂在了城頭,譙城守將一取,一辨緘封,即刻命人送去鄴城。這邊王適輕騎簡從,人也就順著水路啟程南下,煙波江上,乘風而行,去游說南梁朝廷了。 刮了一天的北風,到黃昏的時候,堪堪一停,枯枝上便落了三兩暮鴉,黑黢黢地靜默而立。晚霞燒起來,如潑灑的胭脂膏子,洇透半邊天,照的侍衛們,一臉的金燦燦,平添柔和。一騎迫近,馬蹄聲在干冷的青石板上又脆又急,來人翻身下馬,把名刺一遞,便跨了進來。 書房里,幾位近臣都在,圍著晏清源說前線輜重糧草軍需要務,而晏清源本人,目光則定在新修畢的《麟趾格》上,枯燥的律法條文,他偏看得津津有味。 信使一入,大家目光都順其自然一轉,聽他說道: “柏宮給大將軍的回函?!?/br> “哦?”晏清源抬眸,一掃眾人,微微笑了,“這么快,參軍,你來讀?!?/br> 李元之接過一展,暗自抓緊瞥了幾眼,唯恐信中有太不堪之辭,別到時弄得世子下不了臺,晏清源一眼看穿,也不點破,任他磨蹭,只是噙笑靜候。 這封回函,可比世子的去信長多了。 那羅延趕緊把燈掌上,朝李元之手邊一放,屋里亮堂,眾人都把手頭要務擱了,聽李元之一讀,正是分條逐例,各個反駁晏清源的要點,因文辭氣壯,聞之奪人聲勢,又兼極善用典,辭藻華茂,讀了半晌,竟是四下寂寂,無一人應聲。 晏清源托腮凝神,眉頭時而微蹙,眸光時而乍泄,幾經波折,最終化為不可捉摸一縷清虛微笑,忽聽李元之停頓,他叩幾問道: “念,怎么不念了?” 李元之面上尷尬:“柏宮他,罵世子是篡國亂臣……” 這份顧忌,被晏清源早看得清楚,也猜出個八、九分,毫不以為意哈哈笑了: “好一個吳越悍勁,帶甲千群,秦兵冀馬,控弦十萬,大風一振,枯干必摧,我這個篡國亂臣等著他來摧呢!就看他有沒有這個本事了!” 世子意氣風發,一點也無擔憂的意思,李元之只得繼續念,至一句“家累在君,何關仆也”也是一愣,苦笑看著晏清源,“世子,他這是把全家老小都不顧了?!?/br> 晏清源隨口笑道:“有什么稀奇的,他心里早想打王謝的主意,這邊死絕了,他正好新娶嬌妻,再生貴子?!?/br> “可老娘就一個呀!”李元之一聲喟嘆,把結尾幾句一讀,晏清源看著他們蹙眉笑了: “這篇回函,定是他的行臺郎王適所做,文采之絕,獨步天下,這樣一個高才,竟不能為我所用,若被我先知,我自給他百倍富貴!” 連篇累牘、夾槍帶棒把世子罵了這半日,白絹都用了幾尺長,見他不怒反笑,一口一個可惜,幾人面面相覷,不知該說什么好,還是李元之打破沉默: “招降,看來是不能了,世子打算殺他家眷嗎?” 晏清源沉吟一笑:“不急,再等等?!?/br> 到底還在等什么呢?柏宮這個人,在大相國手里多載,是個什么人物,就是鄴城的文官也都十分清楚,世子既要等,那就等,略一斟酌,李元之等起身告辭,悉悉索索的一陣,人走光了,那羅延上前來,把白絹一掂,稀里糊涂的,是一句也沒聽懂,心里把王適罵了個狗血噴頭。 “世子爺,柏宮這狗頭軍師,到底什么意思?” “無他,拐彎抹角罵我而已?!标糖逶床粸樗鶆?,接著翻《麟趾格》。 那羅延更看不明白了:“世子爺,他罵你,你還夸他?要是溫參軍不死,我看吶,未必不如他,也能再給世子爺痛痛快快罵回去!” 說到溫子升,早餓死在牢獄了,把個自己的襖子都撕扯著吃光,也沒能等到世子爺的寬恕,那羅源一陣唏噓,溫子升那人,和善寬厚,哪里是像造反的人吶,都是盧靜害的!這么一想,那羅延滿是火氣,臉上,一時痛恨,一時惋惜,自個兒在那慪氣了半晌。 見晏清源只是一笑,看個律法都能看得入定一般,那羅延一時無聊,忍不住拿起個拂塵,東掃西抹的,也不說走。 忽聽外頭一陣動靜,簾子被悄悄一打,露出個毛茸茸的腦袋來,是晏清澤,那羅延咧嘴一笑,上前迎兩步: “七公子來啦?” 晏清澤沖他回了個笑臉,輕手輕腳朝晏清源臉前一站,開門見山,毫不啰嗦: “阿兄,我有事想跟你說?!?/br> 聽他一本正經,晏清源抬首,目光在他紅撲撲的小臉上一轉,笑著問道: “今天一天,也沒見你出來活動,怎么,讀書這么忘我?” 晏清澤一揉鼻頭,有幾分慚愧:“不是,我去雙堂了?!?/br> 這就奇了,只要他在,七郎只呆東柏堂,晏清源征詢的目光一遞,晏清澤解釋說:“那把彈弓,被拉扯壞了,我讓那個侍衛給我做個新的?!?/br> “就這事???”晏清源失笑,把《麟趾格》一合,是個想要去用飯的樣子,晏清澤趕緊一搖腦袋: “不是,我順便到里頭走了一圈,發現那個人不在了?!?/br> “哪個人???”那羅延聽得茫然反問,一時還沒反應過來,晏清源已經明了: “不在佛堂了?” 晏清澤篤定點頭:“他不是不在佛堂,整個雙堂,都不見他人影,我特意守了許久,還在那吃的中飯,跟二哥說了好一會子的話?!?/br> 說完,晏清澤露出個頗為怪異的表情:“有件事,我也忘記跟阿兄說了,阿兄這次回晉陽,我在雙堂見過這人射箭,他箭法真好,只是射完了,又把箭都撿走了,我那回好奇,跑靶子那丈量距離,發現草叢里還落了一枝,那箭瞧著怪稀奇的……” 小臉一皺,晏清澤不知道那箭的名堂,一時不好形容,晏清源不等他說完,看向那羅延: “你把我那一回中的三叉箭取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