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節
晏清源眉頭微蹙,拂袖一起,站到壁上輿圖跟前,冷靜一掃,哼笑道: “不錯,老菩薩坐不住了,柏宮先許的他,建康離河南太遠,這下是被高景玉搶了先機撿走大便宜,他自然不甘心,一個小小的懸瓠哪能喂飽他?他攻彭城,的確是想和柏宮齊頭并進,徹底瓜分了河南、山東膏腴之地,再圖北進!” 那羅延急的直撓頭:“世子爺,這可是欺負到咱們頭上來了,蕭梁老兒這回真下血本了!十萬大軍吶!破了彭城,下一站,豈不就是鄴城了?” 晏清源面不改色,只盯著輿圖:“十萬大軍?烏合之眾而已,老菩薩向來人任唯親,除卻子侄宗室,誰也不信,這回領兵的大都督不就是貞陽侯蕭器嗎?他算盤打得再好,也得用對了人才成?!?/br> 那羅延苦笑:“十萬大軍,再是烏合之眾,也夠打彭城個以多勝少了!” “唔,”晏清源手一伸,順著泗水而下,凝神半晌,忽轉頭吩咐,“去把左仆射請來!” 新晉的左仆射,就是原徐州刺史慕容紹,離了東柏堂,剛在官舍洗漱了,坐在榻邊,飲著小酒,回味起同大將軍這次可謂十分完滿的會面,異常滿足,忽就被人打斷,得了信,又馬不停蹄趕到東柏堂。 晏清源對他,已經十分不見外,劈頭就問: “現徐州刺史王則,這人能力如何?” 人雖是中樞定的,卻也是慕容紹推薦來的,他一愣,忙答道:“此人忠勇,可守彭城!” 時令剛入秋而已,晏清源一揉額角,思忖有時,面上漸漸布滿陰霾: “老菩薩很聰明,趁我與大相國發喪,正值雨水泛濫,來攻彭城……” 這個關竅,慕容紹任徐州刺史一載,地形氣候無所不熟,自然比誰都清楚,覷了晏清源一眼,也猜不透他是個什么打算,因初被征召,一時間,兩人還沒到將帥熟稔默契的程度,遂謹慎觀望,絕不主動請纓。 再者,晏清源態度早已明朗:自己就是來打柏宮的! 腦子轉了萬千,忽聽晏清源道: “彭城四面皆為平原,又無高山峻嶺,雖四通八達,但易攻難守,王刺史再忠勇可嘉,也是血rou之軀,”說著,目光一調,注視起慕容紹,“你準備隨我回晉陽調兵,也帶十萬人馬,等解彭城之急?!?/br> 決策下的極快,當機立斷,晏清源向來如此,拿定主意的事,別人也難能更改,那羅延一瞄慕容紹臉上那個驚詫的表情,不由一笑,暗道將軍你很快就了解咱們世子行事風格啦! “大將軍,這柏宮如何處置呢?”慕容紹遲疑問道。 晏清源面容一肅,隨即笑看慕容紹,是道萬分信任的目光:“先晾著他,卿既至,就容他再多蹦跶兩天?!?/br> 十萬大軍,說調就調,慕容紹也為晏清源的大手筆暗自吃驚,卻也聞世子在糧草兵力上,向來慷慨,鄴城府庫,自他入朝輔政,就從未有不足之時。 大相國在時,軍國大政,行策命令,皆自晉陽霸府而出,晏清源儼然霸府新主,這樣頻頻往來兩都之間,已經不是件奇怪的事。 事不宜遲,鄴城諸事一交托,晏清源便要攜慕容紹啟程回晉陽。 歸菀從被窩里被晏清源拉起時,睡意朦朧,眼前人影虛晃,眼皮子沉得睜不開,迷糊間只知道又要去晉陽,一下激靈醒了,把那額發胡亂一撩: “還去晉陽呀?” 紅菱小嘴,微微一嘟,頗像個撒嬌賣乖的模樣,晏清源忍不住笑了: “對,你以后得習慣跟著我兩頭跑?!?/br> 歸菀一聽,把腦袋搖得如撥浪鼓:“我在東柏堂等世子不行么?” 一干親近的,也都沒改口,他雖襲了爵位,卻仍被以“世子”習慣相稱,晏清源此刻也無暇跟她調笑,只把人一推: “不行,很快就回來,你抓緊收拾東西,準備走人?!?/br> 見他吩咐完不動,歸菀面上一熱:“世子先出去,我要穿衣裳?!闭f著,身子一扭,背對著他,將衣裳扯過來,帳鉤一放,把晏清源阻斷在外頭了。 一行人到晉陽時,時令一晃就是九月,蕭器大軍早至彭城十八里外寒山駐扎。 副將李守仁在觀得地形之后,遵梁帝旨意,監工作堰筑壩,將泗水一截,泥沙一堵,果不其然,沒多久泗水悉數回流,整個徐州頓成汪洋,乍作孤島,王則堅清壁野數月有余,再撐不住,命一信使,劃一葉扁舟出城門,北上鄴城告急求救。 鄴城上下驚恐,消息八百里加急跑死數匹馬,兩日便送到了晉陽。 一切皆如晏清源所料,梁帝果然是計劃以水攻城,這正是南人所長,當下,晉陽便以大都督晏岳為主帥、慕容紹為副將,率十萬大軍,日夜兼程,增援彭城。 彭城既成澤國,李守仁這日又來勸諫蕭器趁早以水攻城,卻獨長史一人在帳內昏昏然欲睡,地上酒盞歪斜,拉來個腦子清楚的小兵,再一相問,蕭器早換燕服,翩翩一白馬出郊欣賞彭城山水去了。 李守仁登時氣結,掉頭到各營帳一轉,更是傻眼:個個閑散,扎堆賭博,九月的彭城,大晌午秋燥正盛,一水的赤膊上陣,吆五喝六,連給李守仁看個正臉的機會都沒有,密密麻麻的人頭簇作一團,挨挨擠擠,吵得烏煙瘴氣,李守仁看了片刻,轉身就走。 隨行的扈從這么一路看過來,忍不住氣道:“將軍,該把帶頭的抓起來殺了!” 李守仁將手一負,冷笑道:“殺了干嘛?” “以正軍心吶!” “正個屁!”李守仁忽罵一句,狠狠啐上一口,頭也不回朝前走去,“傳我命令,本部人馬列陣堰上,其余事,一概不管!” 這顯然要甩手不干,袖手旁觀的姿態,扈從一愣,忙迭聲應了,去征召兵馬,李守仁這一部,果然,浩浩蕩蕩朝堰上去了。 隊伍剛一挪窩,柏宮的書信就到了。 營帳里找不到主帥,信使無法,同幾個將軍大眼瞪小眼,猶豫了半晌,北兗州刺史胡傳甲性急粗豪,把信索性一拆,讀與眾人聽,原是柏宮也在勸蕭器趁魏軍援兵未至,及早攻城。 胡傳甲急的一跺腳:“彭城若是久攻不下,一入冬,晏清源所派騎兵一到,情勢就不妙了呀!” “豈止是不妙,大大的不妙!”立馬有人不冷不熱一接,空氣凝滯,氣氛陡然詭異。 恰逢外頭大帳一撩,是蕭器滿面春風含笑進來了,一聽聞柏宮來信,粗粗一看,命人備筆研墨,不談軍政,只問洛中風土,腦子里想的已經是洛陽浮圖林立,高聳輝煌的洋洋大觀,目中便露出個神往又志在必得的神情來。 把個一眾人看得莫名其妙,不知他那抹笑意,到底是在笑什么,胡傳甲一個沒忍住,粗聲粗氣問道: “大都督,我看柏宮說的不錯……” 話還沒完,就見蕭器投來個不耐的一瞥,目光又在信上一轉,深深看著胡傳甲,分明對他擅自拆信,以示不滿。 袖子不知被誰一扯,胡傳甲一回眸,見對方意味深長看著自己,也就忍氣吞聲,不再相提。 到了夜晚,眾將圍著篝火,出奇一致的沉默,嗶嗶啵啵的篝火,映著一干人各懷心思捉摸不定的面孔,直到一親兵跌跌撞撞跑來,喘著粗氣,大聲回道: “前方線報,慕容紹率一支鐵騎,偷襲了潼州軍營,郭將軍懇請大都督盡快支援!” “你不跟大都督說,跟我們說,作什么數???”篝火旁響起一道漠然的聲音。 親兵手足無措看著眾將:“大都督他,他在營帳里喝醉了酒,屬下不敢叫醒他!” 四下一片鴉雀無聲。 “干!”胡傳甲霍然起身,“我等奉命前來,就是為建功立業,收復北方故土!難道是出來閑逛的?此時不應,更待何時!” 第128章 西江月(26) 無人應話,胡傳甲只得領頭沖進營帳,蕭器喝得酩酊,話都說不清楚,更何況升帳諸事? 一時人員無法指派,眾將不動,悶聲無語,胡傳甲看不過,一腳踢開滿地杯盞狼藉,朝榻上一跳,拔出劍來,目露騰騰殺氣: “天子養兵十年,不就是為了今日?大丈夫當立功于此!你們,誰愿意跟著我去救郭峰?!” 四下里,還是出奇的沉默,眾人眼皮一撩,看他一眼,無動于衷,竟三三兩兩的,掉頭就出了營帳,各自散開。 氣的胡傳甲把牙一咬,迭聲就罵:“懦夫,不足與成大事!” 罵歸罵,解決不了問題,他手底騎兵太少,只得強行帶走譙州刺史的一部千騎,連夜出營,奔向潼州救急。 不料這千騎,一見主將非刺史本人,兵將離心;二來一看魏軍陣勢頓生膽怯,知道必敗無疑,竟索性把個輜重一棄,不聲不響,朝南一折,順著泗水跑了個精光。 消息傳來,胡傳甲雖氣得幾要昏厥,哭爹罵娘也不頂用,只得冷靜下來,仔細布陣: 自東南而出,突襲慕容紹先鋒右翼,側后又埋一隊兵馬,兩面夾擊,協同郭峰一部,竟沖散了魏軍騎兵陣型! 以多勝少,殺得魏軍落花流水,一點戰果,竟有百余尸首,眼看慕容紹右翼敗北,中軍接連退兵,胡傳甲郭峰兩人精神大振,立馬回傳捷報,蕭器半醒不醒間,也被激得興奮不已,大軍一調動,黑壓壓一擁而上,追擊慕容紹來了。 剛行數里地,被急遽趕來的李守仁毫不遲疑一攔,擋在蕭器馬頭前:“大都督忘了?柏宮來函提醒過,慕容紹善用北人輕騎,愛施詭計,一旦逢敵退走,逐北勿過二里!咱們是步兵,誰知道他敗北是真是假?萬一他誘敵深入,大都督想再撤兵,可就來不及了!” 這個時候,蕭器哪里能聽得進去,不由怒道: “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李守仁,你不要總是煞風景的折我軍銳氣!等我殺敵回營,你那部下收編!統一事權我好行事!” 說完,馬蹄子甩的塵土飛揚,后頭步兵跑的極有節奏,一路跟進,徹底把李守仁晾在了原地,憋了半晌,李守仁心里堵的要炸,這才沖著那已經漸漸遠去的行軍隊伍罵道: “將熊熊一窩!” 扈從憂心問道:“將軍,那咱們這一部怎么辦?” 李守仁面色一冷,翻身上馬:“能怎么辦,老子不留在這陪葬,想要我的兵,沒門!撤軍!” 扈從不由急道:“那咱們在泗水兩岸布下的游騎不就沒用了嗎?還截不截慕容紹呀!” “截個屁!”李守仁目光朝西一望,“慕容紹在西邊留了一部還盯著咱們,抓緊撤!” 這邊大軍出營,蕭器覺得自己乃是猛虎撲食,追的十分肆意。 這邊慕容紹跑了幾日,眼下秋涼起,泗水的水位逐日回落,雨水變少,接連響晴的天,最適宜騎兵渾身解數地奔馳。又唯恐蕭器追兵半道跟丟似的,慕容紹命人折了手臂粗的楊樹枝,拖在馬后,更是攪得黃土漫天,遮天蔽日。 這天,一勒馬,仔細一盤算,斛律光和段韶應該差不多從兩翼繞到梁軍主力背后去了,等親兵飛來傳話,果然一如所料,慕容紹遂果斷掉頭,氣沉丹田,高喝一聲: “梁軍首尾已被我軍包圍,反殺回去!” 猶如游龍擺尾,魏軍迅速換了陣型,以一隊輕騎開道,毫無顧忌地就沖進了迎面而來的梁軍陣中,著實驚到梁軍,幾位將領暗叫一聲“不好”,知道中計,無奈為時已晚,一時間,段韶斛律光自后方插來,將梁軍徹底困死在了魏軍包圍圈中。 一見被圍,梁軍軍心大亂,步兵們亂搶馬匹,只為逃命,看不清敵我雙方,拔刀就砍,可梁軍承平日久,哪里見識過魏軍馬槊橫擊,更有一隊先頭兵,兩手皆持兵器,馭馬殺來,如切瓜砍菜般便宜行事,一顆顆首級,一卷即去,跌在馬蹄子亂踐之下,成了團團粘稠血漿。 兩下交戰,從日頭當中,到夕陽如火,煮了幾滾,猶如熱爐上的茶水,漸漸冷卻下來。這個當口,橫七豎八的一地,躺的皆是梁軍的殘肢爛骸,丟盔棄甲的綿延數里,腥氣沖天,被砍倒在地的戰馬,猶自悲鳴,有親兵從血人中托了個軟綿綿的錦繡身影過來,朝慕容紹眼前一丟,高聲道: “將軍,這就是南梁的大都督蕭器!” 說完,才把蕭器為討命主動交出的虎符遞向了慕容紹。 親兵說的是鮮卑語,蕭器哪里能聽得懂,只把兩腿直抖,四下立時爆出哄堂大笑,慕容紹一打眼神,親兵便把馬槊朝蕭器脖頸子一架,一起一落,作出個躍躍欲試要取其性命的動作,嚇得蕭器冷汗如豆,喉頭應是哽出一句話來: “我乃大梁貞陽侯蕭器……” 一語未完,有懂漢話的,便把笑聲揚的更狂,親衛嘴角不屑一扯,在慕容紹示意下,手腕一轉,收回馬槊,那脖頸處的寒意倏地離去,蕭器渾身一松,如爛泥般徹底癱到了地上。 “來人,把人犯給我縛下!” 言畢,見斛律光段韶兩人并行而來,手底下,親兵們五花大綁將胡傳甲等一眾梁軍大將一并捆搡過來,幾人皆已卸甲,唯獨胡傳甲自被打落下馬,一直在極力相掙,自刎不成,便破口大罵不已。 段韶聽得心煩,睨他一眼,忽就想起了當初壽春城里的諸將,想必,也就是這副模樣。 一個眼風打過去,旁邊親衛便把胡傳甲衣裳撕下半幅,裹成一團,頓時把他嘴巴堵了個結結實實,只留這人一臉的悲憤不平。 一行人這么走來,慕容紹拈須一笑,目光在他兩人臉上打個轉,連連拱手: “辛苦!這是?” 段韶朝后漫漫掃了一眼,笑道:“錦衣繡服,幾位刺史而已?!?/br> 慕容紹點了點頭,胡須跟著一動:“諸位盡了忠,不必再枉送性命了?!鞭D而對段韶斛律光露出一抹笑容,一指那邊瑟瑟的蕭器: “大將軍吩咐,務必抓活的,今日,兩位辛苦!幸不辱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