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節
一定睛,七郎正躺他懷里,那羅延坐在地上,一副快要哭了的表情,晏清源心頭一駭,忙奔來查看,七郎的傷,還是在脖頸,血泉眼一樣直冒,晏清源把衣裳一撕,先給捂住,看他慘白的額頭上,已經是虛汗一片。 “七郎,”晏清源眉間好一陣亂跳,握住他小手,“你撐著點,阿兄會救你!” 虛弱不堪的晏清澤,囁嚅著唇,費力眨了眨眼,頭一歪,就倒向了那羅延。 “去抓個御醫過來,要快!”晏清源抬頭看向丁一山,轉身抱起七郎,那羅延不顧一身扯的痛,趕緊把坐榻上的布置全給掃下去,騰出地,晏清源把幼弟平臥了上去,再抬首時,臉色已經難看到極致: “皇帝不會走遠,應該就在附近等消息,給我揪出來!” 那羅延會意,帶上丁一山的一隊禁軍,踩過橫七豎八的尸體,奪門而出,殿內廝殺聲由盛轉弱,由弱轉無,血腥味粘稠得直沖鼻子,丁一山的副手抹把汗,往晏清源身邊站定: “世子,亂黨悉數伏誅!” “誰名下的禁軍?”晏清源一雙銳目,已冷靜非常。 “濟北王率的四衛,可他人不在場,屬下認得副將?!闭f著眼神示意,一地的血rou模糊里,晏清源分毫不關心是哪一具,瞳孔一縮,命令道: “你現在就去濟北王府,把所有姓元的都給我抓起來,敢反抗的,一律就地正法!” “是!” 小皇帝挖地道就罷了,蠢之又蠢,竟真的敢于禁宮行誘殺之計,雖隱約有所預想,當真發生,還是有始料不及之感,晏清源一雙寒星目中,火光亂跳,見丁一山拎扯著個御醫過來了,那御醫,還沒進得大殿,就被老遠嗅到的腥氣激得作嘔,這么一看,兩眼一陣暈眩,險些沒厥過去。 駭的也是嘴皮子直打架,一句完整的話,都哆嗦不出來,晏清源把人一推: “救人!” 眼見御醫兩手抖的把個黑漆藥箱打不開,晏清源等的不耐,一腳踹開,暗扣一掰,重新把人拽到眼前,厲聲道: “救不了人,我滅你九族!” “是,是,大將軍!”御醫連滾帶爬過來,幾是帶著哭腔應了,強逼自己冷靜下來,好半日,一抹汗珠子,查看清楚,顫顫道: “大將軍,不幸中的大幸啊,這小郎君的傷,與要害處,錯開了一分,可謂有驚無險,請大將軍不要太過憂慮?!?/br> 晏清源重重吐出口氣,留御醫處理,這才想起一事,朝角落一瞥,見公主早暈了過去,走過去,俯身略作查看,并無大礙,索性由她先昏著不醒。 “世子,這殿內要屬下派人清理嗎?”丁一山這邊翻檢尸首,一邊相詢,再看晏清源,面色微冷,卻已大體平靜下來,不復方才那一霎的暴躁急怒,也是看得他心驚膽寒。 “該看的還沒看,不急?!标糖逶蠢湫σ宦?,這才牽扯地傷口作痛,他往藥箱里一掃,把紗布丟給丁一山,湊合先上藥纏上了。 肩頭的血口子夠深,早染透了那半截子帷幔,紅殷殷的,很是刺目,此刻,纏了一層一層,血漬還是慢慢又滲了出來,晏清源負傷不是頭一回,司空見慣,不甚著意,那邊醫官則畏葸不前,只耷拉著眼皮告訴晏清源: “下官,下官已經為這小郎君……” 話音未落,聽得外頭一陣動靜,舉目看去,就見那羅延持劍把個面如土色的小皇帝太后等人押了進來,其間一個身影,晏清源大為詫異,忽的詭異一笑,余光瞥見醫官見機要走,慢悠悠道: “辛苦御醫了,多謝?!?/br> 這御醫哪里敢承他一句謝,干干笑應著,已瞧見了小皇帝太后等,心底早嚇得六神無主,只想盡快離開這個是非之地。 見晏清源不攔,御醫抱著個藥箱,拖著兩條發軟的腿,一見那滿地尸首還在,簡直沒下腳的空,方才他根本就是被丁一山掐著肩騰空進來的,此刻,只得硬著頭皮趟死人堆。 沒走幾步,晏清源一個眼神丟過來,丁一山心領神會,上前就是一劍,御醫悄無聲息地倒在了尸叢中。 晏清源隨即吩咐人先將公主七郎送出宮去。 本只見滿屋子的死人,當下,親眼見那御醫上一刻還在唯唯諾諾應話,這一刻,已經是死尸一個,小皇帝立下要委頓倒地,卻被那羅延一架,沒能軟下去。 晏清源的目光卻只停在一人身上,他微微一笑,端坐主位: “盧主薄,好一顆孤膽,原來你居然沒出宮?!?/br> 見他發話,那羅延將最后頭的這個人影拖曳到最前,一腳要踹趴下人,晏清源用眼神制止了他: “怎么,這個餿主意是你出的?”晏清源一臉的玩味,“是地道沒挖好,改宮變了?” 盧靜來鄴一載多,已是個須發花白模樣,但那神情,同當初在壽春分毫不差,還是個坦蕩無畏: “奉召誅亂臣而已!” 晏清源呵的一聲譏笑:“你奉誰的召?不是寧死不屈么?這么快,就把貳臣做的得心應手?” “晏清源,你要殺便殺,我事敗無話可說!”盧靜胡子一撅,也是個譏誚的表情,晏清源不見怒氣,反倒和煦笑了,起身走來: “唔,我得先謝你,沒有盧主薄這張嘴,我揪不出這些亂黨,至于殺你么,我得好好想想,哪種死法,才對得起盧主薄這一身傲骨一顆丹心?!?/br> 視線在他臉上一掃,扭過頭,晏清源噙著的那抹笑意,頃刻消散,他目中極冷,逼近幾步,嚇得小皇帝就去抓太后的手,晏清源輕蔑一笑,把個軟如楊柳的太后拖過來,隨手一扔,也不管她是如何嚶嚀受驚,只盯緊小皇帝: “我父子功存社稷,陛下,過河才能拆橋,你個蠢貨,幾句耳旁風,就把你吹得神志不清,焉配坐堂皇帝位?!盧靜借你報私仇,你那些蠢上加蠢的宗室,這個時候來殺我,找死!” 說完,看小皇帝一張嘴烏青泛白,半日沒抖出一個字,縮靠案頭的太后,見此情狀,似要開口,晏清源一記眼刀過去: “婦人不得干政,太后自重?!?/br> 走來的那羅延已把紙筆備下,同晏清源目光一接,對小皇帝躬身一請,略作個樣子,隨即把他按坐到幾前,筆塞手中,晏清源則居高臨下就在一旁垂眸俯視: “陛下不要等我動手,寫,這一回,都有哪些人參與,除卻盧靜濟北王,還有誰?” 小皇帝不覺間,已是滿面清淚,忽的抬首看向盧靜: “老師真的如大將軍所說,只為私仇?并非是為朕?老師一點也未曾替朕想過嗎?” 目光中的疑惑、憤恨、難堪、屈辱交錯一起,竟讓盧靜,沒辦法像剛才那般坦然,小皇帝對自己的尊重,絕無作假,此刻,心中五味雜陳,把個目光一垂,頗羞愧道: “靜只此一身,愿來世與陛下結為君臣?!?/br> 說罷抬起泛淚雙眸,渾濁一片,十分肯定地告訴小皇帝: “陛下聰穎好學,胸懷大志,若得時運,定是一代明君,靜此言出自肺腑,并非虛辭?!?/br> 小皇帝一怔,慢慢點了點頭,不復多言,心中的恐懼反倒經由一場和盧靜的對話消弭散盡,把筆一投,淋漓的墨弄壞了白紙: “并無他人,是朕自己的事?!?/br> 晏清源“哦”一聲,似也不意外,哼笑道:“陛下向來純善,怎會對臣起殺心呢?定是有人教唆,臣來替陛下真正的清君側!” 話音落下,殿外丁一山將皇帝身邊幾個心腹親衛提進殿來,又有兩個司帳,一并利索砍殺于眼前,血花有幾點子濺到紙上,同黑的墨,白的紙,混合出個詭譎色彩,全落在小皇帝眼中,他呆呆看著這些因他而死的人們,還未回神,筆已重回手中,晏清源面無表情道: “陛下不寫,臣也查的出,不過,陛下現在寫了,臣興許還賞他們個全尸,若是不寫,臣就把他們都喂了野狗?!?/br> 聽得小皇帝一個哆嗦,知道他言出必行,強忍著豆大的淚珠子,提筆寫下了一串姓名,一字字的,被白底襯著,瞬間刺痛人心。 晏清源拈來一看,面上還是沒什么表情,轉臉丟給丁一山: “讓廷尉署大理寺把這些人都抓起來,現在就去?!?/br> 把個目光一調,看向盧靜,吩咐的卻是那羅延: “帶人去搜他府邸,先下到牢里,我還有事要再問他?!?/br> 說罷沖盧靜會心一笑,“盧主薄,死,你不必著急,可不該死的時候,你要是敢給我死了,我這就把陸歸菀顧媛華送前線做軍妓?!?/br> 那羅延腿上中傷,此刻一瘸一拐地應話要押盧靜走,晏清源卻另吩咐人帶出去,頓了一頓,方對那羅延說: “這件事,先不要驚動她?!?/br> 說的那羅延一愣,十分的迷茫:“世子爺說的誰?” “陸歸菀?!标糖逶茨樕?,又是十分的微妙了。 第112章 西江月(10) 十二日這一天,所發生的的諸事,晏清源處理的迅速而果斷,事情既然瞞不住,索性將一連串名單布告天下,除卻元姓宗室,另有祠部郎、長秋卿等共同謀逆,?;室慌?,一網打盡,廷尉署的監牢里,一下人滿為患。 皇帝太后,暫禁足于含章殿不出,晏清源不理會四起的輿情,先回府邸守了晏清澤兩夜,等七郎脫險,公主情緒也穩下來,這一日,才要往廷尉署大牢里來。 剛出府門,新的軍報送到:柏宮已經割東荊、北兗州、魯陽、長社四城與賀賴,更把當日收到暗中知會他晏垂身隕,自鄴城傳來的一封書函肆意播散。晏清源細細看完,一張臉也就冷了下來。 見軍報耷拉在晏清源手中,那羅延看他神色,也不敢問,只小心試探句: “世子爺,還去大牢嗎?” “去,怎么不去?”晏清源忽一整神色,露出抹笑,把軍報朝袖管一塞,跨上了駿馬。 出大將軍府,騎行不過半刻,晏清源一下馬,就有人迎上來,無消多言,也清楚他的來意,廷尉監親自相領,穿過長長的暗道吸了滿心滿肺的霉氣味兒,隔著木柵,晏清源先看了看高窗那透進來的一小縷日光,細密的塵埃,浮浮沉沉,飄游不定,半截子綠意蔥蘢的枝條,折在窗口,要進不進,看來,此間是半點春光也難尋了。 亂糠里,坐著個正專心抓虱子的盧靜,那個姿態,從容鎮定,一掐一遞,口中念念有詞,真有些江左名士放誕不羈的個味道了。 晏清源負手而立,看了他半晌,獄官見狀,忙要提醒盧靜,被晏清源揮手屏退了,身邊只留了一個那羅延和廷尉監。 “咳咳”那羅延故意發聲,沒料到盧靜卻是個油鹽不進的死樣子,眼皮子動都不曾動,兩個指甲蓋一擠,“啪”的一聲,顯然又弄死了只虱子。 這個時令,有杜鵑初啼,有春水正盛,卻也有跳蚤虱子猖狂得志,一窩窩的,捉也難捉完,何況是在這么個陰暗潮濕的地牢里。 “盧靜,世子爺有話問你!”那羅延疾言厲色,看他那副愛答不理的模樣,恨不能立下開了牢鎖砍死他個南蠻子,礙著晏清源在場,不好發作,咬牙切齒瞪了他一眼。 盧靜不語,索性調了個身子,背對起兩人,那本已微微佝僂的身軀,忽挺的甚直,氣的那羅延蹭的就拔劍:“敬酒不吃吃罰酒,老子非教訓你一頓不可!” 腿上的傷,還在隱隱作痛,那羅延一想到這,臉紅脖子粗的,怒氣沖天。晏清源眼神一動,那羅延不得不忍,焦灼道: “世子爺!都這個時候了,還不殺他!” 晏清源搖首微微一笑,走近兩步,對盧靜道: “你還想不想再見陸歸菀一面?” 那身形果真一滯,隨即卻又恢復如常,盧靜只是搖了搖頭,再度垂首,好似只有捉虱子才是天下第一要緊事。 “你不想見也不成,脫光了送來,看你見不見!”晏清源說的尋常,盧靜驀地一顫,頓時記起當初壽春城前的那個年輕武將,也是這樣毫無底線,禽獸十足的個口氣,他轉過身,從渾濁不堪的雙目中噴射出股紅光來: “晏清源,你這樣的人,即便得了天下,國祚也難能長久!” 看著他滿臉胡渣,一副落魄的老丑暮氣模樣,晏清源一哂: “主薄,這就不勞費心了?!?/br> 說完,朝后打個眼風,廷尉監呈上來一卷丹青,晏清源手一抖,東柏堂的角角落落就一覽無余地送進了盧靜眼中,毛邊微卷,顯然是摩挲次數多了,更不要說上頭的勾勾點點,盡是記號,晏清源置之一笑: “陸士衡真是養了個好女兒,無所不精,這樣的筆法,我也自嘆不如,可惜,她生錯了根骨頭,偏要跟我作對,主薄,你一把老骨頭了倒是無所謂,陸歸菀能禁得起什么酷刑,你說說看?” 一陣鐵鏈掙的嘩啦作響,盧靜忽撲到木柵前,兩手緊攥著,眼珠子都要瞪出來: “這件事,與菀兒無關!晏清源你莫要傷她!” 晏清源眉頭一蹙,把個丹青慢慢卷了:“與她無關?東柏堂就是她畫的,你覺得這話,誰信?” 這么一說,盧靜竟覺啞口無言,好半日,才發顫道:“畫是溫子升拿與我相品,一切籌劃皆出于我手,菀兒住于東柏堂,與我根本無相見之機,何來勾連?” 晏清源笑而不語,撇下不談,忽灼灼看向盧靜: “你和顧媛華,是不是以為把晏九云支開,禁軍里,就萬無一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