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節
“七郎,你小小年紀,對這一套吃這么深?誰教你的?” “是參軍?!标糖鍧纱鸬?,“阿兄到晉陽前,參軍給我授課,說晏氏榮辱,皆在世子一人,吾等兄弟,要和睦一心,兄弟同心,才能其利斷金?!?/br> 說著不禁摸了摸腰間佩的那把晏清源送的匕首,幾無裝飾,拔出卻是道雪亮鋒銳。 聽他一口一個世子,叫的何其莊重,晏清源報之一笑,手指輕叩了叩案幾: “他教的好,我還得賞參軍?!?/br> 李元之跟著回鄴城,除卻行臺左丞,又新掛中樞尚書令一職,這兩日,忙著同遲遲未能去冀州赴任的司馬子如敘舊去了。晏清源心念動了半日,看著底下精神奮發的幼弟,把回函收了個尾,才笑問: “今天是初十,后日我要去奉旨赴宴,你同我一道罷,也去見識見識?!?/br> 晏清澤一驚:“可地道的事還沒查明白……”他好不易跟著一個鮮卑探馬,憑著自己先天耳力靈敏練就的一身本事,不想無功而返,白忙一場,豈不讓阿兄笑話? 晏清源會意一笑:“無妨,這個事我慎重著,設宴不過慣例,沒什么?!?/br> 怏怏不樂從書房出來,晏清澤愁眉緊鎖,猛地一收步子,忽想起件忘說的事,猶豫片刻,倒踟躕了起來,那個人什么模樣自己都沒看清,又是二哥家中……能有什么呢? 晏清澤摸了摸鼻子,好一陣發癢,憋半晌,等著那個噴嚏,無奈又半途回去了,只好呲溜兩下,煩亂地舞了下手臂,暗罵一句楊花,忽而打起精神,回后堂練習他的寶貝箭去了。 屋里進來婢子掌燈,晏清源才發覺不知幾時,暮色已經臨到跟前。 把案上公務一推,先撇下不管,信步就來到了歸菀這里。 梅塢也剛點亮燈,晏清源松了一路的筋骨,到門口,秋芙正端了盆水要潑到石榴樹底下,這是今年新移來的一棵,活的倒容易,當下,開的一樹榴花似火,晏清源想了想,隨手掐一朵,拈在手里,問秋芙: “歸菀呢?” “陸姑娘正拾掇這一季不穿的衣裳?!?/br> 晏清源往秋千架子那一瞄,吩咐說: “你讓她出來,我有話問她?!?/br> 第109章 西江月(7) 聽秋芙一說,歸菀朝外看了看,見一地亮銀,月上蕉窗,想起已經是初十了,她往衣裳里塞了香草荷包,轉交給秋芙,就挑著晉陽買的玻璃燈走了出來。 逶迤而來,提裙身形一頓,歸菀試探朝秋千架子那喊道:“世子?” “嗯,我在?!标糖逶词莻€溫和的腔調。 風生竹院,空氣中滌蕩著甜蜜花香,四下里月光照的一片綽約,歸菀走近了,見晏清源正把個秋千晃得也如花影般搖擺不定,本瞧不清神情,歸菀莫名覺得,那一道似笑非笑的目光,就定在自己身上,卻忽的讓歸菀如芒在刺。 明明是這樣的春夜月光。 “世子今日的公務,忙完了?”她還是不大習慣同他寒暄,裝作很自然地問道,那盞燈,不覺就輕轉起了手柄。 晏清源手一定,給她挪了挪地方,把人拉過來:“坐著??!”眉頭一抬,一臉的風平浪靜,“今晚月色很美,一起看看罷?!?/br> 歸菀一怔,不覺得他是來看月色的,虛虛應了句,離他太近,男子的氣息撲面而來,糾纏不清,歸菀身子便跟著僵幾分,兩條腿并在了一處,難免拘謹。 “你若是能把月色繡出來就好了?!标糖逶摧p笑,手不偏不倚往她袖管一掏,拽出半截帕子,歸菀驚地擋了下,白費力氣,已經到了他手上,晏清源抬起馬靴就給她一腳: “傻姑娘,燈舉高些?!?/br> 不知他意欲何為,歸菀無法,恨他踢臟了裙子,只得把燈往他跟前湊,兩人不覺就靠在了一處。 晏清源俯首一打量,掂著帕子,咂摸起下巴: “唔,這塊精致,是兩只白鶴,想必花了不少功夫,”他壞笑一聲,“菀兒這是要同我一道飛往千山萬水,做神仙眷侶么?” 尾音忽就纏綿多情,歸菀把帕子一奪,往后掣了身子,自發離他遠些,低聲道:“不是?!?/br> 晏清源微微一蹙眉:“不是???那菀兒,這是打算和誰比翼雙飛?”聽他莫名其妙扯出這些,沒頭沒腦的,歸菀很是難堪,一條繡帕,翻來覆去揉在手里: “誰也沒有?!?/br> “心里無人???”晏清源一句接一句地逗她,興致盎然,歸菀卻忽覺失落,心里有人,是個什么滋味?人間世沒給她過幻象的機會,等年歲稍長,她已經想不出了,于是,徐徐把腦袋一搖: “我心里誰也沒有?!?/br> 這一只手,朝她發髻間把榴花一別,月色下,紅有點黯淡,像年久屏風上的刺繡,晏清源戲笑道: “嗯?沒我么?” 一棒子打醒她似的,歸菀張了張嘴,到底沒把那個“有”說出來,這個時候一點也不想討好他,只是把腦袋偏向一邊:“世子心里也沒有我?!?/br> 晏清源立刻露出個頗為頭疼的樣子,無奈一笑:“你真麻煩?!卑阉菩拇蜷_,在帕子上一過,挑眉看著歸菀: “佳人難得,你恐怕不知,豈止我心里有你?” 歸菀目光一滯,心頭跳了兩跳,把臉對向他:“這世上,心里真正有我的,除卻雙親,再有姊姊,也沒幾人了?!标糖逶葱χ鴵u首:“我說的有,是襄王有夢?!?/br> 果不其然,歸菀聽了這話,一下是個愣住的表情,她囁嚅半晌,眼角微濕,還是把個腦袋一垂:“那是別人的事,與我無關?!?/br> 說著緩緩起身,是個寂寥的聲音,玻璃燈映在她裙上顏色:“世子無事的話,我想先進屋了,衣裳半拉拉的還沒收拾好?!?/br> 這一回,晏清源倒答應的痛快,不復多問,同她一道進門,想了想,命秋芙把那件脫在寢閣的袍子拿來,交給歸菀: “洗干凈,熏過了再拿給我?!?/br> 袍子一擲,撲了歸菀滿面的風塵,打玉璧時,他穿的就是這件,新血加舊痕,已經是難能再清洗徹底了,也不知留著做什么。 歸菀胡亂一想,趁他不備,瞥兩眼露出個嫌棄的神色,沒想到,晏清源早有預料似的,往胡床上一坐,就開始脫靴子,打趣道: “你再不樂意,我讓你擦我的臭靴子!” 呀,歸菀惶恐,紅著臉爭辯道:“我又不是你的丫鬟!”話雖如此,卻不敢把袍子扔下,往屏風上一掛,察覺到身后人影罩上來,一陣天旋地轉,人就被抱起,晏清源卻是個站姿,不動了,歸菀窘的要命,兩手勾著他脖頸: “世子放我下來!” 晏清源往她耳畔一湊,曖昧笑道:“你當然不是我的丫鬟,你呀,是我的小媳婦,當丫鬟,暴殄天物!”歸菀看著他那雙噙著溫柔情意的眼,還沒回神,他忽的笑吟吟告訴她: “沒有最好,我的東西,絕不許他人覬覦,”手在歸菀唇上一點,意在警告,“自然,我也絕不容背叛?!?/br> 誰知歸菀根本不懂他這番話明里暗里含沙射影些什么,眼波微轉:“世子到底想說什么?我不明白?!?/br> “不懂啊,”晏清源眼神一動,歸菀似乎立下猜出了他下一句等著什么,慌的從懷里一掙,本是無從逃脫的,有個脆生生的聲音從窗子底下透上來,伴著兩下叩壁: “阿兄,你在里頭嗎?” 冷不丁聞人語,歸菀嚇得動也不動,晏清源卻一松手,把她放了,歸菀一聽是晏清澤的聲音,并不因他是稚子而無謂,也忙斂裙往次間避嫌,朝榻上坐了,聽得外頭隱約人語,無暇去辨,摸了摸發燙的臉,一怔神,思想起了晏清源那幾句摸不著東西南北的話。 誰對自己襄王有夢了?歸菀欠了欠身子,櫻唇微翹,絞盡腦汁也想不出個所以然,越發糊涂,臉也越發紅燙,忽的心念一轉: 我為什么要在意他的胡謅? 這樣一想,隨手把帕子往袖管一掖,再出來,一片靜悄悄,半個人影也無,他走了?歸菀怔怔看了看那件袍子,走上前,想起當夜補衣的情形,莫名有些酸楚,伸手想要撫一撫針腳,停在半空,又縮回來了。 這邊晏清源同七郎出了梅塢,頭頂飛云過天,踩一地乍泄清光,兩人衣袂也隨風窸窣作響,直到踏進書房,晏清澤才把門一合,晏清源已笑道: “你說你睡不著,這是要讓我也睡不著?說罷?!?/br> 晏清澤整了整衣襟,眼睛眨巴眨巴:“阿兄,我是有心事,不說出來,鐵定睡不著!” 說的晏清源呵一聲輕笑:“人生不滿百,常懷千歲憂,七郎,思慮過多,小心少年白頭?!?/br> 晏清澤小孩子家,才不多管什么少年白頭,只看眼前:“其實今日,在二哥的府邸,有人一路老窺伺著咱們,可惜我沒看見臉?!?/br> “是個形容怪異的人,對不對?”晏清源淡淡一笑,分毫不覺意外的樣子,晏清澤卻聽也聽呆了: “阿兄,你看見啦?”腦中一轉當時情形,訥訥的,“我還以為阿兄不知情呢!” “哦,”晏清源不經意把茶碗一劃,寬袖一遮,“我并不知情,只是察覺到了而已?!?/br> 案上成摞的公文,堆的像個小山丘,晏清澤一瞥,無端一陣焦躁,深吸口氣,平復下問道: “二哥府里的人,膽子也太大了,怎么敢那樣瞧著咱們?那樣的人,他怎么好留著?” 說的自己心里也咯噔一下,小臉微微發熱,抬頭見兄長露了個玩味的笑: “不消什么人,若是奇貨可居,你二哥既想養著,隨他罷?!?/br> 把茶碗一撂,雙手交叉,晏清源皺眉笑道:“就是這件事?我教你一個詞,風聲鶴唳?!?/br> 沒想到晏清澤接的快極了,臉一揚:“我知道,這個詞說的是苻堅敗于八公山,就是阿兄打的那座八公山!” 八公山,往事劈頭而來,晏清源回味著這幾個字,仿佛時間又把他帶回攻壽春前的那些日子,他不由把軍報一抽,掂量幾分,壽春魏平守而不出,同當初陸士衡何其似也! 難道天道真的有輪回? 只一瞬,晏清源就打消了這個念頭,縱然壽春再失,他也會再拼力奪回來,天道?他就是要天道在他。 晏清澤把兄長端詳了片刻,難能猜他心思,只見他忽沉默下來,神情莫測。 猶猶豫豫的,晏清澤起身,朝他行了個禮,輕吐出口氣: “那我回去睡覺了?!?/br> 留晏清源一人,在幾上叩了好半天的手指頭,分明無賴,那長睫卻一動一顫的,把個多少心事,都隨著輕輕一垂,掩到那道投影里去了。 轉眼到十二,雞鳴兩三聲起,晏清源正一面由婢子侍奉穿衣戴冠,一面微闔雙目,似還在養神,一派的悠游。 院子里響過一陣腳步聲,很迅疾,那羅延頂著一頭的汗珠子進來,上前就說: “世子爺,摸查出來了!”把婢子一支,湊在晏清源耳畔好一陣私語,說完,露個閃爍不定的眼神,“世子爺,這頓飯,可吃不得呀!” 晏清源冷笑兩聲,一甩袖:“一頓飯而已,明知山有虎,我偏要向虎山行,我倒要看看,一群蠢貨,能給我翻出什么花樣來!” 這語氣,分明一肚子邪火,眼見要爆,那羅延看得明白,柏宮還在南頭狂妄忘乎所以,朝廷三分之一的土地,全都以他的名義賣出去了,好不易盤下來的兩淮地盤,世子爺一夕功業,眼見都要喂狗了! 越想越恨得咬牙切齒,可又遲遲不見晏清源有太大動作,韓軌那一路,到了潁川,多半也是苦戰,柏宮那老狗……那羅延想的一臉鐵青,再看晏清源,一身華服,頭戴遠游冠,配上那張如玉清透的臉,頎長秀挺的身材,莫說五姓高門,王謝世家,全天下也尋不出比世子爺更貴重奪目的人物了! “世子爺,我去喊七公子?”那羅延搶先一步,把門一開,讓清晨第一縷曦光打進來,照在晏清源白俊的臉上,人往階上一站,沖朝陽微微一展顏,并未有溫柔神色,卻是個君臨天下的睥睨姿態。 那羅延看的有些呆,聽晏清源忽而啟口: “你也隨我去?!?/br> “可,不合規矩啊,世子爺?”那羅延臉一垮,眉頭攢了起來。 晏清源終于露出了尋常的溫文爾雅,親和近人,手一背,輕輕摩挲起袖口: “規矩是么?我就是規矩?!?/br> 第110章 西江月(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