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節
趕到平龍鎮郊外,那個萬人冢一入眼,將軍們頭暈目眩,幾場大雪,幾場晴,土色還是新鮮的,這也不過是幾月前的事。不遠處,是片河灘,在日頭下也沒融化,只有幾竿子蘆花兀自在風里抖著。 這一帶,蕭瑟凄涼極了。 就是這里埋骨七萬呀!將軍們眼里又泛上了淚花子,那一曲《敕勒歌》還盤旋在心頭不散,眼前的大雪紛飛,也照舊不散。 晏清源就立在冢前,身后是一干扈從。 將軍們持劍橐橐而來,一雙雙馬靴上,盡是泥土血漬,晏清源一回首,示意人把酒奉上,眾人便以他為首,圍著大冢釃灑一圈,拿鐵鍬新添幾腳土,最后才肅然拜了兩番。 “世子,可告慰亡靈了?!滨山鹩L目視著他,“等回去,大相國也可安心了?!?/br> 晏清源先是不語,繼而微微笑了:“不錯,玉壁既下,大相國是可安心?!?/br> 余將也是欣慰不已,把那股子悲痛傷懷撇去,問晏清源道: “玉壁的具體布置,還得請世子再拿主意,不知道世子打算幾時趕回晉陽?” 晏清源把身子一俯,抓起撮沙土,由著它慢慢自指縫隨風流泄,那雙眼睛盯著日頭,猶自出神,他的臉上,并沒有大勝后的尋常喜悅,只是很突兀地告訴諸將: “兵源要從漢人里補充了?!?/br> 眾人雖錯愕,但也深知玉壁一戰,實在折損巨大,縱使今日奪下玉壁,損失的,卻是再不能回來了,晉陽必須及時補充兵源。 “你們且先回玉壁城,我隨后就到,布置事畢,即刻回晉陽!”晏清源把人安排走,自己同扈從把周邊枯干的長草拔去,堆了圈石子,以作記號,心里默默道一句: 大相國已同爾等相會,想必爾等也不再孤單。 他一抬頭,瞳孔深處折射出道鋒利的光芒,轉身上馬,一發力,胳臂沁出血來,也顧不上半分,仍朝玉壁城策馬去了。 大相國府里,王叔武被五花大綁地甫一壓到,留守的眾人皆驚,李元之同穆氏先是大喜,彼此在對方的目光里,都是一副難以置信的模樣,繼而熱淚盈眶,只等晏清源回來。 喜訊頓時傳遍晉陽宮。 碧秀是提裙飛跑進來的,對著還在寫字的歸菀說道: “陸姑娘大喜!世子爺破了玉壁城!” 歸菀頓悟,被這個消息震的頭皮發麻,手底筆幾乎攥不住,勉強露個笑意:“是么?世子回來了?” “世子爺沒回來,先把玉璧的守城大將給壓回來了,就等著領到大相國跟前……”碧秀話沒完,把個嘴一撇,“府里定要擺慶功宴的,不知大相國能撐著出席與否?!?/br> 說著不提此節,一雙眼睛里盡剩對晏清源的仰慕與崇拜了:“世子爺這個人,真是天下第一勇將,大相國兩個月打不來的玉壁城,世子爺朝夕破了,嘖嘖,”碧秀眼珠子朝歸菀身上一轉,笑嘻嘻的,滿是艷羨。 “陸姑娘真是好福氣,能跟著世子爺,我看世子爺待陸姑娘也是極有心?!?/br> 歸菀這會腦子清明了,卻把案頭紙筆一推,很果決說道:“我想去探望探望大相國?!?/br> 第98章 破陣子(25) 碧秀實在不敢恭維她這份果決,悄聲一攔:“陸姑娘去不成,侍奉大相國的,都是相府里的一等鮮卑丫鬟,而且,除卻主母世子參軍等人,一般人也不讓見?!?/br> “所以,你們都在這府里,也不知道大相國到底如何了?”歸菀驚訝道,看碧秀點頭,面上變作個不強求的樣子,低首了半刻,忽幽幽一嘆,“快過節了,不知姊姊怎么樣了?!?/br> 碧秀一聽,一副這有何難的表情,把案上紙筆給她重新拾掇開:“陸姑娘寫一封家書不就成了?郵驛不給尋常百姓送信,還能不給世子的人送嗎?” “我不是世子的人?!睔w菀把腦袋一垂,心底是說不出的煩躁,他要回來了,并沒有死外面,他竟然破了玉壁城,這下可好,不知又有多得意了,他既如此能征善戰,日后鐵蹄過了江,不知多少膏腴之地遭殃,百姓流離…… 自然,歸菀念頭急轉直下,江南也有無數他喜歡的美人,在等著他染指。 見她低頭不語,碧秀只當她害臊,抿嘴竊笑,便不打擾,等再進來時,歸菀把信函裝起,拿火漆一封,笑盈盈起身,攜她手道: “我不好意思勞煩郵差,到底不合規矩,還是去街上找過路的商旅捎帶就好,不過是姊妹間的尋?,嵥??!?/br> 聽她說的也有道理,碧秀點頭不迭,用罷中飯,日頭開始變得灰蒙蒙一片,好天氣不覺變了,不知是個什么兆頭,歸菀穿戴好氅衣,簇鋒幾要把小臉遮畢,來到門口,侍衛們見過她數次,沒多阻攔,輕易就給放出來了。 “瞧,侍衛都認得姑娘了,世子即便不在,也不敢攔的?!?/br> 碧秀見侍衛很有眼色,極為滿意,把杌子一放,扶歸菀上了馬車。 從晉陽到鄴城,商旅往來,從不間斷,頭顱昂然前行的駱駝,在九姓胡商的精明引領下,照樣可以穿過賀賴實際難以控盤的西域,不遠萬里,為晉陽馱起個琳瑯滿目,吞吐萬物的世界,于滇的美玉,康國的胡椒,紫髯碧眼的胡人,敲起羯鼓,縱情淋漓,這一切,再由晉陽,傳至鄴城,在晴好的天氣下,也不過就是十多日光景。 世子晏清源打下玉壁城的消息送回晉陽這日,半月前出發的商隊,也抵達了鄴城。 頭戴氈帽的商客,扣響晏府大門時,晃出來個睡意不清的腦袋,把信一接,翻了兩遍,看不出名堂,嘀嘀咕咕拿著想給老夫人看,半道就被出來找澡豆子的洗月給截下了: “手里是誰的書函呀?” 洗月打眼一瞄,瞅見“顧姊姊”三字,一把奪去,丟一句“顧娘子的我去送”,把個腰身一扭,飛奔回碧落軒了。 因晏九云沐休在家,正圍著明間火爐子幫媛華剝瓜子,不多時,弄出一小捧,仔細吹了浮皮兒,拿帕子托著,剛起身要送進次間,被洗月打簾透進的冷風,給掀掉了不少。 見晏九源變了臉,洗月趕緊一福身,揚了揚手中信件: “陸姑娘給顧娘子的書函!” 一句話就把晏九云的火氣澆滅,換作了十分的好奇心,一并跟著進來,早聽到了明間話音,媛華書一放,略覺驚訝,卻多是歡喜,接過來先看一遍,眉頭微蹙,把晏九云往外一推: “喉嚨底下煙熏火燎的,勞動將軍給我倒盞茶來,潤一潤嗓子?!?/br> “讓洗月去,”晏九云嘻嘻一笑,扭頭就對洗月立刻板起臉,“你怎么一點眼色也沒有?!?/br> 洗月立在幾步遠的地方,干站著不動,笑等著媛華發話,外頭一陣叩門聲,家仆來報: “將軍,有人來看你啦!” 如此輕快的一聲,也不明說,聽出忍笑的腔調,晏九云兩眼一放光,拍手叫道:“肯定是那羅延來了!” 自從晏清源去了晉陽,那羅延奔波于府堂兩邊,給晉陽的來往書函如雪花般頻密,晏清源每每回書,則異常簡潔,無非“已知”兩字,偶提及大相國,也是“日漸好轉”語焉不詳的,那羅延一顆懸在晉陽的心,始終在半空飄著,落不到實處,眼見進臘月,若在往常,世子爺早吩咐下來給晏府送新年賀禮,怕是在晉陽諸事纏身,再難顧及。 既然世子爺想不到,那羅延自告奮勇,回稟了公主,攜幾箱子東西往晏府來了。 剛進門,見院子里正雁翅似的,林林總總擺了兩邊賀禮,一打聽,巧了,才知道二公子前腳剛走,只同老夫人寒暄兩句,便回府忙事去了,連晏九云也未見。 那羅延搭眼轉了兩圈,蹭蹭蹭上了臺階,朝碧落軒一進,一眼先瞧見的是一地的瓜子皮,還沒來得及清掃,火盆燒的太旺,熱烘烘的,晏九云正在斟茶,一扭頭,沖他咧開個少年明媚的笑容: “那羅延,你可有小叔叔的消息了,他幾時回鄴城?元日來嗎?” 一打滾的盡是問晏清源,那羅延把帽子一摘,丟在幾上,撇著個嘴道:“小晏將軍,你這人情可就薄了,我來給你送禮,你不問問我近來可好,只想著世子爺!” 晏九云臉上一燒,怪不好意思的,其實也就是順口一問,那羅延來,還能有什么事呢?他把熱茶給那羅延遞上,忽的發覺一件事,方才那一通,倒更像是習慣,至于,晏清源到底幾時回來,元日在哪里過,他似乎并不是真的關心,他的全副精神,已然放在自己府里了。 一想到這,自己也被嚇一跳,如此一來,憋了個片刻,竟無話可說,好在那羅延也只是打趣而已,捏起剝剩下的瓜子,朝嘴里卡啦一磕,搖頭嘆道: “世子爺呀,元日難能回來嘍,都這個時候了,肯定是陪著大相國主母過節?!?/br> 說著眼睛里盡是憧憬,把瓜子皮往火盆里一丟,紅光映著他失落的臉,“我也真想回晉陽吶!不知道世子爺有沒有帶上鷂子去打獵?!?/br> “以往元日,大相國都要來拜會陛下的,今年不能來了,是不是……”晏九云卻也不傻,同那羅延一交錯目光,滿是征詢,那羅延卻不馬上回應,把腳盆踢遠了幾步,似乎嫌烤的太盛: “世子爺說了,大相國雖未痊愈,但見了回頭,等開春暖和氣一上來,病自然就好啦!” 聽那羅延說的又輕松,晏九云兀自一出神,心里估摸了半晌,然后,驀地把臉一揚,眸子里寫滿了疑惑不解: “玉壁打的不痛快,大相國是不是心里窩火才病了?玉壁到底打成什么樣了?” 這是他憋了許久的話,早滿肚子臆測,這個時候,晏清源忽的就回了晉陽,隱約覺得,不是什么好兆頭,可晉陽那邊,又確實如一潭死水,沒見什么消息遞出來,這邊鄴城,朝政等事,也還都在正軌,但段韶率軍入駐,還是讓人不能不多思量一層。 私下里,百官也早將此議了個遍,就是晏九云在禁軍里頭,也時而見人攢聚一起,竊竊私語著什么,等他一靠近,避嫌似的,又都噤聲不提了。 火苗熊熊,那羅延加上一盞熱茶下肚,額頭開始冒汗: “跟賀賴作戰,又不是沒失過手,不算什么大事,大相國哪就能因為這個病倒?大約也就是天寒地凍,染了風寒而已?!?/br> 他有意輕描淡寫,晏九云一聽他這話頭,再看他神色,卻露出有所覺察的目光: “柏宮帶著大軍早回了河南,我擔憂大相國不能來元會,他要是知道了……” 余話不提,兩人目光一撞上,那模樣,分明想起了當初從壽春返鄴途經柏宮地盤時,他那個不把晏清源放在眼里的做派,這一語,也恰點到那羅延連日來的心事,彼時世子爺那番話,還能一字不差地翻出來,看樣子,世子爺倒是信心十足。 那羅延輕吁口氣,頓時沒了心思,瓜子丟進果盤,拍了拍手,卻仍是輕松語調: “柏宮再多的花花腸子,都在大相國眼前晾著呢,放心,他翻不出大相國手心?!?/br> 吃的又干幾分,那羅延咂咂嘴,再仰頭喝了蠱茶,笑道: “不說這些事了,小晏將軍改天和我一起打狍子去?” 話題一轉,是兩人皆十分感興趣的了,興致盎然說上半天,一壺茶,被那羅延灌的見底,臨走了,往嘴里摁一把剔透如紅寶石的安石榴,嚼的汁液濺腔,甜潤潤爽口,那羅延才告辭而去。 隔壁次間里,媛華把兩人的對話,一字不落全聽了去,再瞧眼底歸菀那一手流麗的小楷,在小晏進來時,人已經拿起前幾日沒完工的一雙襪子比劃著了。 “陸姑娘跟你寫的什么呀?”晏九云還沒忘這茬,興興頭頭地就想往跟前湊,媛華乜他一眼,不動聲色往身邊篾籮里一壓,淡淡道: “沒什么,就是菀meimei在那住的不慣,想家了,死冷的天,干的人嘴上都起皮,你們一個個皮糙rou厚的,經得起風吹卷黃沙的,菀meimei可禁不起?!?/br> 晏九云卻不由自主摸了摸面皮,再想小叔叔,忍不住駁道: “我們哪里皮糙rou厚了?” 那白皙俊秀的一張臉,確實不符合,媛華抬眸把他一瞧,眼前緊跟的就是晏清源那含笑清雅的模樣,心中恨造化瞎眼,給他們這么一副好皮囊,卻沒時間糾纏,扭了扭脖頸子,纖指捏幾下,像是抱怨: “低了這半天頭,脖子都僵了?!?/br> 說著一扒拉篾籮,“呀”的一聲,像是自語:“金線沒了,我正打算給你再繡個荷包呢!” 晏九云聞言大喜,霍然起身,毛遂自薦道:“我這就給你去后院問婆子要!” 聲音猛的揚起,滿是興奮,媛華一抬眼,一心獻媚出頭的個表情落入眸子里,她噗嗤一笑,點著他額頭: “膩膩歪歪在我這多久了,還不快去陪陪老夫人,回頭,不過是讓別人說我閑話?!?/br> 她起身把衣裙整了整,一面彎腰收拾篾籮,一面笑道: “我正坐的腰酸背痛,想出去走一趟,順便買些來,你趕緊去老夫人那里吧?!?/br> 晏九云趕緊應她,先替吩咐備車去了。媛華等他走開,表情一冷,是尋常無人時的姿態,把大氅一裹,出來吩咐洗月: “你不是念叨著連著個把月沒回家看你爹娘了嗎?我上街去,你也來吧?!?/br> 聽得洗月感激涕零,把手爐一捧,又拿上錢袋子跟在媛華后頭,喜不自勝出來了。 遠在晉陽的歸菀,并不知道她和媛華一般,這個節點上,都在熱鬧的街市上,然而日頭卻漸漸被陰霾遮了去,再沒烏金色的天空,溫柔地籠在頭頂,風也就跟著陰冷了幾分,歸菀鉆進馬車,胸脯還在不住起伏著,簡直壓不住那顆遽跳不止的心。 馬車一掉頭,原路趕回,碧秀歪頭轉著手里的玻璃燈,愛不釋手摸了又摸,喜笑顏開的: “陸姑娘真大方,奴婢都不知該怎么謝姑娘!” 惠而不費,舉手之勞而已,歸菀略笑笑,若無其事說道:“要是有人問起你,你就說陪我給姊姊寄了封家書?!?/br> 本來也就是這件事呀,碧秀疑道,陸姑娘去寄家書,自己去買燈,不知她這是什么意思,并不多想,脆生生應一句,又摸著那個燈收不住眼。 暮色今日下的更早,沒到用飯的時辰,幾點子雪飄,落到鼻間,一霎的沁涼,讓人以為是錯覺,再一辨,才知道是真的落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