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節
等目送晏清源一騎遠去,崔儼轉身進了院子,站在滿眼書前,思忖了好半日,才招來先前曬書的幾人: “大將軍來時,誰第一個看見的?” “是小人?!笔菽樇毭嫉囊粋€出來應話,崔儼點了點頭,“你過來,當時,大將軍是站在哪兒的?” 家仆一指,崔儼幾步走過來,蹲下細翻,等看見晏清河送來的那本手抄的《左傳》,眉頭才皺了起來,一直跟他多年的隨從見主人掂著本書,說在看,沒翻一頁,說沒在看,卻又不丟手,正要上前問,崔儼忽的扔了過來: “拿出去不要了?!?/br> 隨從撿起來,左右相看,沒任何稀奇的地方,規規矩矩的一本《左傳》而已,等看清了署名,再想想晏清源剛進來那一時半刻的情景,才說道: “赫赫博陵崔氏,就是二公子心懷仰慕,來結交中尉,也是人之常情,中尉是怕大將軍心存間隙?” 這句話,算是說到心坎,崔儼拾掇了幾本書,笑著直嘆氣:“二公子的情面不好拂,大將軍的某條線更是不能碰,下回二公子再來請教詩書,就說我不在罷?!?/br> 晏清源離了中尉府,穿過長街,甫一轉入東柏堂方向,見前頭有輛牛車悠然堵在前頭,不緊不慢地晃著,那羅延本想上前驅趕,被晏清源喝了回來: “慢著!” 那羅延一愣,隨即看出了名堂,是參軍溫子升,世子爺素愛他文才,千方百計從小皇帝手里攔了一道,弄到東柏堂里,案頭沒少擺他的詩文集子,每每看到酣暢處,常贊一句“曹子建復生于北土!”,那羅延雖了無興趣,此刻,卻也甚是有眼色,扯著個韁繩,一步三踏地跟在后頭,好沒意思。 等終于晃到了東柏堂,打簾出來的果然是溫子升,那羅延眼睛一轉,瞅了一眼日頭,暗想不對,東柏堂各值房里頭,哪一個不是按時點卯,世子爺最容不得人渙散憊懶,還在思來想去的,一回神,晏清源早跑到前頭去了。 “大將軍?!睖刈由龖驯б晦臅?,極恭謹地跟晏清源見了禮,晏清源比他放松多了,親切一笑: “我聽聞令堂病了幾日,不知可有好轉?遣去的大夫怎么說?” 溫子升聞言連連道謝,亦步亦趨跟在晏清源后頭,進了東柏堂,沒走幾步,晏清源想起來似的,笑問道: “溫鵬舉懷中何物?” 溫子升猶豫了下,還是把新作的詩文呈遞了過來,正要謙遜幾句,晏清源笑著揮了揮手:“又來,溫鵬舉再這樣妄自菲薄,那些個自詡北地四杰、十杰的,該去跳漳河?!?/br> 說的后頭那羅延噗嗤一笑,歪嘴瞟著唯有局促的溫子升,一拍衣裳,尾隨著晏清源到了書房,見世子看得入迷,趕緊給打了簾子,丟個眼風給婢子,一屋子又清凈了。 原本被這一連串事,弄得不甚愉快,此刻翻得最上頭一篇《涼州樂歌二首》,只覺胸臆頓開,豪情四起,眼前立刻幻化出個烽火流離蒼茫沉郁的世界來,晏清源默念了兩遍,心思一下轉到懷朔去,兩腿一攏,仰面靠在了榻上,情不自禁吟唱起高車族人所作的《敕勒川》: 敕勒川,陰山下,天似穹窿籠蓋四野,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地現牛羊。 一碧萬頃的草原上,有騎駿馬的兒郎,有雪亮的環首刀,也有隱約可見的牛羊成群,他也曾策馬揚鞭,縱情馳騁于蒼茫天際之下。 可即便是陰山腳下的北風,此刻卻也正被西邊賀賴侵占,雄健高昂的調子,忽就戛然而止,晏清源目中猶似掠過寒鴉萬點,只這么一閃,一眼瞥見窗子底下,過了一道人影,晏清源隨手捏住身邊案上的一枚黑子,攜裹一陣勁風,破窗而出 正巧打在歸菀腰眼上,雖衣裳穿的還算厚實,到底嚇了她一跳,手底的硯臺應聲落地。 “陸歸菀,我知道是你,進來罷?!标糖逶春咝σ宦?,伸手叩了兩聲窗壁。 自回東柏堂,歸菀描畫了兩筆,仍覺困乏,小憩了半個時辰才方重得幾分精神,用過飯專心畫了許久,知道晏清源不在,便和秋芙花芽兩個出來到井臺清洗硯臺,途經晏清源書房,聽見隱約的吟唱,便鬼使神差的拐到這里來了。 書房里頭,是晏清源的聲音,那幾句民歌淺明易懂,不過二十七字,卻聽得歸菀眼前一闊,自有不同吳儂軟語的粗獷慷慨,這歌謠,用字簡單,卻真是又新鮮,又壯麗,一聲聲的,歸菀仿佛只覺眼前又見著了那海東青利箭一般,俯沖下來。 巨翅煽動起的氣流,和呼嘯的風聲,讓她忍不住想要同它一道躍上高而遠的碧空,再無須困在這斗室之內。 一時癡癡的,正在凝神中,想要再聽他多唱幾遍,卻忽的消逝,猶如琴弦,斷的無情也無兆。 這一停頓,也驚醒了她:他回來了呀! 抱著趕緊逃的念頭,還是被突如其來的一枚棋子阻去了退路,歸菀扭頭看了看窗紙上乍現的破窟窿眼,心里又是一驚,她閉上眼,安慰自己:早晚都要見他,自己不過是被歌聲吸引來的。 這么一想,添了幾分勇氣,歸菀把硯臺重抱在懷里,走了進來。 晏清源還是維持著方才的姿勢,見歸菀低首往那一站,羞怯的像個孩子,一哂笑道: “這是做起探耳小賊了,陸姑娘,下一回,是不是就要直接進屋順手牽羊了?你精神可真好?!?/br> 后頭的話陡然冒出曖昧的意思,歸菀被他這么一說,立刻鬧了個大紅臉,卻勇敢地抬首望向他: “我聽有人在唱歌謠,就過來看看,原是大將軍在唱,是北地的歌謠么?” “唔,聽見我唱什么了?”晏清源沖她勾了勾手,歸菀乖順地走近幾步,一把甜美的聲音,將那二十七字柔聲學了一遍。 真是聰慧,記得這么順溜,調子也學的有七八分像了,自然是懂音律的,不過《敕勒川》勝在捭闔氣韻,被她這樣一學,總覺得軟糯得黏牙,晏清源聽得眉頭直蹙,半坐起身子,手一伸,便把歸菀拉到眼皮子底下坐下了。 這一回,她竟沒躲,安安靜靜的,只是那羞怯的神態不褪。 “我很喜歡聽大將軍唱的這首歌謠,不知是什么曲子?!睔w菀難得發問,晏清源一腿支起,輕輕晃了下,兩手交叉疊在腹肚間,頭一偏,目光投在她臉上: “是唱我故土的,叫做《敕勒川》,本是鮮卑語作成,你方才聽到的,是大相國命人譯成洛陽正音的新詞?!?/br> 歸菀心有所觸,見晏清源此刻,異樣的沉靜,眉頭微微鎖著,忽然覺得這人格外的陌生,從未見過的,便輕聲說: “大將軍會用鮮卑語吟唱么?” 晏清源眼波一動,像是撞到什么怪有趣的事情似的,笑了一笑:“你盧伯伯罵我是鮮卑小兒,我自然會鮮卑語的呀,怎么,想要聽?不怕污了你陸小姐的衣冠雙耳?再說,鮮卑語,你也聽不懂?!?/br> 他諷刺地淋漓,偏又帶著一團和氣的笑意,歸菀啞口無言,抬首看他一眼,兩人目光交纏至一處,好半日,歸菀才低下頭去,晏清源盯著她,似有所思,拿膝頭碰了她一下: “你坐上來?!?/br> 歸菀遲疑了一下,俯身把繡鞋脫了,在他身側坐定,到底是拘束,不覺抱住兩個膝頭,聽晏清源當真唱起她半分也聽不明白的鮮卑語來,怔了一怔,不過,很快,那時而激昂雄渾,時而悲切悱惻的調子,無論是用漢話,還是用鮮卑語,靜心聽了,皆讓人動容不已,心潮起伏。 歌聲中,歸菀慢慢將臉面貼至膝頭,目光定在窗格上,看它漸染一點金紅,緩緩暈開,整個窗子被浸透了,色彩越來越重,眼角的那滴清淚,不知不覺也就淌了下來。 晏清源看不見她神情,烏金西沉,將她纖秀的身影團團裹住,一歌唱盡,如此反復幾遍,歸菀便凝住不動了,他難免失笑,勾住她一縷青絲: “把你唱睡著了?” 歸菀揩掉那顆眼淚,抬起頭,轉臉不吝贊美:“大將軍唱的真好?!闭f著臉微微一紅,心里輾轉著說不清楚的情緒,這世上,也許思鄉之情是相通的,人們所有的愛恨也是相通的,這樣想著,歸菀心頭的刺,又往深處狠狠扎了一分。 晏清源不著意笑了:“難得你青眼有加,比之江南民謠如何?” 他伸手在她細細的頸子后撫了一陣,歸菀驀地緊張起來,只覺隨時都能被他扼住似的,方才歌謠氤氳出的那點子模糊心緒,徹底散的干凈。 “各有千秋,卻皆得自然淳樸風致,正是氣之動物,物之感人,故搖蕩性情?!睔w菀說這些的時候,晏清源目不轉睛瞧著他,一只手還搭在案幾上,悠悠轉著棋子,她話音一落,那枚棋子,“啪”地一聲,扣在了棋盤上。 胳臂收回來,手背在她臉上輕輕一滑,嘴角陷出個弧度:“你的心動了么?” 第60章 千秋歲(7) 見他眉眼處,是慣有的真假難辨,歸菀蹙起眉尖,凝出一股淡淡的愁緒來:“大將軍的心沒動嗎?那大將軍又為何突然唱起《敕勒川》?” 說完把頭一低,去擺了擺自己的裙角,就要下榻。 晏清源笑著抬腿擋住了她:“我問你話,你倒反將一軍,長本事了,我的心自然是動了,你的心跑哪里去了?” 歸菀一時微覺惘然,紅著面推開他那條礙眼的長腿,自己俯身穿上鞋,輕輕透口氣: “我的心,在該在的地方?!?/br> 一陣風擠進來,吹得一案頭的詩文亂飛一氣,飄飄悠悠的,就往地上墜去,歸菀下意識趕緊去捉,搶了兩頁,看是一首《搗衣》,似曾相識,便定在那不動,鬢發無知無覺地就散在了臉龐。 晏清源也從榻上下來,微微一笑,伸手給她撩開鬢發,抿在耳后,湊到歸菀跟前,兩人離得極近,目光雖是同往一處落,歸菀卻不自覺想朝后退,晏清源身上那股熏香,她也分外熟悉,就是她給熏的衣裳,他這個人,最知道怎么消耗人光陰,要翻動的勤快,熏香要浸透到衣裳的每一個毛孔里,有時,她在熏籠邊,被暖烘烘的地龍圍著,昏昏欲睡,兩只眼皮困得直打架。 “蠮螉塞邊逢候雁,鴛鴦樓上望天狼,”晏清源笑著念出來,“這女子,看來是寂寞得很,菀兒知道寂寞的滋味么?”歸菀聽他這副口氣,又暗帶輕佻,把詩往他手里一放,“她寂寞,是因干戈未歇,”說著幽幽一嘆,婉轉聲里是道不出的一股子沉痛,“這世上多少人家,拜野心勃勃的豺狼所賜,不但要受這寂寞,更要受死別之殤?!?/br> “再說,這一首,”歸菀瞥見底下落款,有意補充,“是仿江左才子謝惠連的《搗衣詩》?!彼謸炱饚讖?,錯手一看,“原來你們作詩文,暗地里,只喜模仿江左?!?/br> 說到這,念及晏清源剛才唱的那一首《敕勒川》,又是何等開闊蒼涼,完全迥異于采蓮小調,聽得她也是十分喜歡,那些想要揶揄的說辭,竟再也不好意思出口。 “學習江左又如何?博采眾長而已,南朝的文章,”晏清源見她耳朵那,不知幾時紅的一片,忽的把話調轉了個風向,“和你一樣,落花依草的,需要我們北人,給注點陽氣才好?!?/br> 那抹意味分明的笑,就掛在他嘴角,話說著,不安分的手又伸過來,彈了彈歸菀白潤透光的肌膚,“好孩子,這股陽氣將你滋養的尚可?!?/br> 歸菀原本側耳聆聽,卻等來這樣的下文,一時懵然不知,轉念深思,出了出神,那重紅云漫漫織成,只奇快得福了個身: “我回去了?!?/br> 腳步一轉,踩在了一頁紙上頭,歸菀低頭把目光一投,赫然見《和盧靜之早春三首》白紙黑字的,闖進了視線里,他認得盧伯伯呀?歸菀揉了揉眼,確定一下,兩只眼睛望了片刻,眼珠子才激靈靈動了一動,還沒蹲下來,一只修長有力的手已經先她一步,歸菀不知忽發哪門子癲癡,抬腳對著晏清源那只手,就踩了上去。 幸虧她力氣不大,晏清源只是微微皺了下眉頭,滿臉詫異地抬頭看她一眼,歸菀一時反應過來,羞愧難當,期期艾艾地扯出個謊: “我沒看見大將軍……” 看來,她以為自己是瞎了,晏清源但覺可笑,手抽不出,見她還傻愣愣不挪窩,不滿地沖她后膝窩就是一記,歸菀身子一軟,就要跪倒在他跟前,驚慌失措間,晏清源早穩穩地抱住了腰身。 這個樣子,簡直就是她撲進他懷抱之中,男子的麝香味兒十足,歸菀氣喘不定地仰起小臉,對上他目光,訥訥的,不知該說什么才好。 晏清源嘴角一扯:“拙劣,你還是省點心罷,踩一下,能死了我是不是?” 歸菀愕然,眨了眨長睫,表情像被抓了現行的孩子,忽委屈巴巴地垂下腦袋: “我真不是有心要踩大將軍?!?/br> 她這么一扮可憐,倒有幾分可愛得趣,那一把嬌嬌軟軟的聲音,柔弱似水,也格外順耳,可晏清源心思卻不知飄向了何處,心不在焉應了句,把懷中人一松,一雙眼睛重新再回歸菀面上笑著打量: “你是虧吃的少了,”一面說,一面竟把這詩交給她,“你盧伯伯如今在鄴城,過的是金石絲竹,酒宴華章的日子,結交知己,不知多快活,他和我府里的參軍溫子升,也許你聽說過,北地三才的溫子升,十分投緣,縱論千古,快意今生,豈不也很好?你拿去看看罷,都寫了些什么?!?/br> 這一串話,歸菀聽得腦子“轟”了一下,神色有恙,微微一閃,過去了,心里千回百轉的,斷不肯信晏清源,呆呆看了看那幾首和詩,越發刺目,拿在手里倒像個燙手山芋了。 她臉上紅霞此刻褪了干凈,仍是一張晶白的臉,那雙眼睛,撲閃著在壽春時特有的幾分稚氣,帶點茫茫然,晏清源露出一絲了然的笑意,把她衣襟理了理: “那些梅花好些日子沒動靜了,你有心就動兩筆,不想就寫一劃字,眼見著春天可就到跟前了,咱們還有野趣未尋呢?!?/br> 他的手,似有意,似無意得擦著她下頜過去,歸菀又是一緊,以為他要摩挲上來,攥著作惡也是極有可能,卻什么也沒發生,再想那幾句話,心里一陣煩亂,趕緊點頭應下。 一觸到晏清源那雙含笑的眼睛,歸菀飛速避開,走過去把硯臺取來,晏清源在身后問道: “要不陪我下會兒棋?” 歸菀不愿同他相處,言不由衷地說道:“我有心陪,可……”不由自主的,臉上又是一紅,“我身上這會不大好,想回去歇著了?!?/br> 晏清源會意,看看硯臺,去摸她雙手,驚得歸菀一甩推開,被篾籮上的刺扎了一般的反應,末了,覺得自己也著實太過,忙找來一句話遮?。?/br> “我日后若想聽《敕勒川》,大將軍還愿意唱給我聽嗎?” 說到這歌謠,歸菀心底莫名悸動一陣,腦子劃過一個同樣莫名的念頭:晏清源如果只是那個唱著《敕勒川》的晏清源該多好??! 想到此,倒把自己也嚇一跳,眨了眨眼,忙把不該想的念頭拂去。 “看心情?!标糖逶床幌滩坏瓉G出一句,眼中實在看不出什么端倪,歸菀一怔,不再多說,走到門口時,忽然聽他又叫住自己: “菀兒,學一學你盧伯伯罷?!?/br> 我盧伯伯才不是這種人!歸菀心里忽就一聲吶喊,面上的表情都凝固了,卻回首對晏清源赧然點了點頭,提著裙子出去了。 她剛一走,晏清源面上便沒了表情,回到榻上,把個一盤棋子撥拉的亂響,扶額想了半日,喊進早在那探了半天頭的那羅延: “溫子升和盧靜幾時走的這么近?” 這半天,見陸歸菀忽的停在了窗口,正納罕,轉眼就閃進了房,那羅延早在外頭等的躁了,無聊地轉著把匕首,拋過來,擲過去的,花樣翻了幾番,終于等到世子爺一招呼,連忙奔了進來。 “屬下去查一查?不過,世子爺,我猜,也就是文士們臭味相投,各人寫篇子文章,再互相吹捧得上了天,倆人樂在其中,這一下,不就成了狐朋狗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