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節
她甚至可以看清楚刀尖是怎樣直朝晏清源喉間閃去的,可是她期待的鮮血,卻并沒有噴涌而出,正當歸菀沮喪時,突然有道白光,再一次朝晏清源襲去,仿佛春日里,冰面炸開的第一道裂縫,接連就要引得一切崩塌,晏清源的廣袖上,浸上了血色。 隨行的親衛,卷入廝殺中,不知誰的矛尖被擊得脫手而飛,恰落到她的腳下,丁零一響,驚得歸菀回神,她整個人被復仇的念頭攝?。?/br> 晏清源受傷了! 他不是風打不著,雨淋不透的嗎?這就是他最虛弱,也最混亂的時刻,她應該將矛尖,狠狠的,毫不留情的,像他第一回對待自己那樣,一貫到底,撕扯出來的同樣是血rou。 歸菀已經想不到后果,也不愿再去想,她蹲下身子,將面具扯下,一只手剛探出,便被人踩的一陣鉆心痛,是落荒而逃的百姓,沒人還能顧得上什么。 淚花子在眼眶直打轉,她把牙關咬緊,拼了全身力氣,撥開四下亂竄的腿,將那矛尖一把抓在手里,什么也不想,兩只眼睛緊緊鎖在晏清源的身影之上,已經看不到他此刻,分明脫了險的樣子。 腳步一抬,被人群里伸出的一只手,扯過就是一記手刀,當下暈了過去。這人也戴了假面,抓住歸菀兩只手腕,往背上一放,馱伏著她,極為靈巧的,轉眼隱匿進了夜色之中。 昏沉之間,歸菀只覺在一團溫暖里輕輕顛簸著,像漂睡在羽毛之間,小的時候,她讀書累了,也會這樣昏昏沉沉在乳娘懷里睡去,再抱到床上去,除履褪襪,擦手抹臉的,一聲也不鬧,她自幼極乖巧,從不教人費心。 是乳娘么?歸菀睫毛一顫,睜開了眼,目光一轉,頭頂是月白帳子,再移到榻頭小幾上,盆里養了枝枝蔓蔓的迎春,因屋子里暖,已經開出幾朵零星鵝黃,綴在翠色里,分外醒目。 等到一點燈火入目,歸菀立時瞧見了一個男子身影在晃動。 她猛地打挺坐起,十分警惕地看著對方,待他轉身,正迎上那青面獠牙的假面,嚇得歸菀尖叫起來。 “你是誰?”她長睫撲閃,有點點晶瑩溢出,聲音都在顫,看出是個年輕男子的身段,再看四下,全然陌生,根本不知自己身在何處。 歸菀不禁摸了摸身上衣裳,完好無損,除卻因今晚碰擦染污的幾塊漬痕。 “你受傷了?!边@人顯然刻意壓低的聲音,聽起來沉沉悶悶,藏在甕里一樣,他不慌不忙走到了歸菀跟前,手里拿著的是創傷藥膏。 歸菀生懼,牙齒都開始打起冷戰:“你不要碰我,你要碰我……”她眼淚一下奪眶而出,楚楚極了,心里已經打定主意,倘是他敢也污辱她,她立下就咬舌去死。 “你手背受傷了,姑娘,我沒有惡意?!彼坪蹩闯鏊牟话?,把藥膏放到她身畔,隨之退后幾步,“你自己上藥,我絕不碰你?!彼f完當真動也不動立在了那。 歸菀猶猶豫豫,不大能信,身子抖得風中落葉一樣,僵持了半晌,見他還是毫無動靜,一顆心漸漸放回肚子里去,這才垂目看了看手背,果然踩破了皮,一層浮腫都起來了。 胡亂涂抹了幾下,歸菀不甚在乎,這會子想起當時情形了,不免含怨問他:“你為何要將我打暈了,我同你并不相識?!?/br> 這人見歸菀肯上藥,方才慘白的臉上,回過來幾分,只是秀發蓬松,有些紛亂,遲疑了片刻,給她取來個桃木梳子: “你是想殺了晏大將軍嗎?” 他突然發難似的,歸菀一愣,一陣寒冰自四肢百骸流過,他怎會知道?他到底知道些什么?目中閃過一絲憤恨:“你……” 這半日,她神情變了幾遭,即便是動了怒,眉目間也是柔弱堪憐的情態,烏黑的秀發下,是張世間罕有的晶瑩面孔。這人隔著假面,兩只眼睛將歸菀瞧得清清楚楚,他垂下頭,告訴歸菀: “刺客已經被拿下,你以為他受了些皮rou傷,你就能殺得了他?我可以明確地告訴你,你近不了身,就要死于劍下了,何必白白送死?” 歸菀聽他這么說,知道不是虛言,臉上慢慢失色,兩眼呆呆地盯著那簇幽藍火苗,再也沒有了話。她知道自己魯莽了,只是那一刻,腦子不是自己的,身子也不是自己的,只想殺了他,殺了他,哪怕自己死,也可以真正結束了。 “你,”這人一直在看著她,“你應當愛惜自己,姑娘……”好像還有什么未說盡,可是,他也不肯說了,歸菀恍恍惚惚望向他,緩緩搖首: “你不會懂,你不是我?!?/br> 說著眼中迅速聚起了層霧氣,外面偶有煙花還被人放上天去,倏地,照得窗子亮一霎,轉眼,復歸平寂,耳畔有犬吠傳來,歸菀定神:這應不是最熱鬧的那條街道了,不知是在哪條偏僻幽靜的小巷子里。 歸菀下了榻,就要往外走,她不能跟一個陌生的年輕男子這樣不清不白地相處一室,況且,還不知他到底是善是惡,這人見狀,趕上來問她: “姑娘,你要到哪里去?” 這一問,問住了歸菀,她身子一僵,隨即輕聲道:“去我姊姊那里,她找不到我,會很心急,今日的事,還是謝謝公子了?!?/br> 他一時無話可應,卻也不再攔著歸菀,只是要她“等一等”,把小小的圓盒仍讓她拿著:“這個創傷藥你留著罷,不會留疤痕,女孩子家,留疤就不好了?!?/br> 最后這幾句,說的很勉強似的,歸菀聽他語氣有些莫名,不曾多想,推辭兩句,見他執意,便放進袖管又道聲謝,一轉身,他提了盞玻璃彩繪燈,出現在眼前。 歸菀雙目一閃,方才看燈的時候,她見著了這一盞,手指微微一觸,上頭的小魚兒就像活了一般,嬉戲荷葉間,栩栩如生,沒來得及多觀賞,就被人潮簇擁著離去了。 歸菀剛起了絲歡喜,眼前驀然閃過一幕,抬頭凝視著他:“你是不是一直都跟著我?” 這個人察覺到她的不快,既不承認,也不否認,只是把燈也給她:“天黑,點著燈好走些?!?/br> 冷不防的,歸菀忽向他伸出了手,掀起那張假面,一時間,他沒想到,兩人目光碰上時,俱是錯愕了。 “是你?”歸菀喃喃道,好像明白了什么,既然是他,晏清源自然很快也會知道,歸菀渾身直抖,不是是氣是懼,將袖管中的藥盒往他懷中一擲: “我不要你的東西?!?/br> 更不要說還肯提那盞玻璃燈,腳尖一轉,拎起裙子,緊走幾步,迎面就瞧見了那輪明月,終于在燈火漸散的時刻,露出了皎潔的面龐,歸菀鼻間一酸,月圓了??!情不自禁低喚了聲“爹爹”,再也忍不住,抽抽噎噎哭了起來。 她就這么在前頭一面走,晏清河在身后一面跟,不遠也不近,等歸菀發覺到身后腳步聲時,自己都不知走到什么地方了,一轉頭,先看到的,還是那些活潑潑的小魚兒,游的正歡。 “陸姑娘,我知道你認出了我,不錯,我也認得你,天黑危險,容我送你回你姊姊那里?!标糖搴拥募倜嬲?,燈光平白抹平了他過分的蒼白,他不抱任何期望的建議了,靜靜地看著歸菀。 歸菀噙淚不應,半晌,說道:“你是晏清源的弟弟?!?/br> “是,”晏清河漠漠應話,手中的燈飛快地轉起來,“可我不是他?!?/br> 話里含義,歸菀不想去深究,只覺他也可怖至極,不知對自己打了什么主意,竟一直尾隨,心道我便是迷了一夜的路,死在外頭,也不要你的憐憫。 忽聽一陣凌亂的腳步聲,間雜零碎的人語,朝這邊傳來了。 第48章 青玉案(4) 尋人的隊伍到底是出現了,見此情狀,晏清河把燈塞給歸菀,一個閃身,藏到了石墻后頭,在半邊陰影里窺著,看著游魚游進了夜色,她也跟著溶進了夜色,直到什么也瞧不見。 仿佛她脖頸間的幽香,還盤在眼前不散,讓人微醺,輕盈如燕柔弱無骨的身子,也還在自己肩背,晏清河展開掌心,看了看歸菀本收了卻又丟回來的碧玉藥盒,揚手一拋,叮叮當當的,不知滾到哪里去了。 “二公子,”他身邊不知不覺,走近了一個黑影,也盯著歸菀消失的方向,“她要是回去說了,豈不壞事?” 晏清河眼睛里暗沉沉的,聲調如昔:“她不會,隱瞞還來不及,要告訴大將軍,她同別的男人在一起?”說著嘴角動了動,也不知是個什么表情,轉身也走進了夜色,“我讓你上回查的一個人,查的怎么樣了?” 街市上的動靜,已經來回稟過了,行兇的人,一個活口也沒能留下,儼然死士的做派,讓人頭疼。 晏清源在坐榻上,揉了揉兩邊太陽,手里拿起的還是那柄刺傷他胳臂的刀具,翻來覆去看著,刀是寶刀,身長尺余,七星嵌飾,一出鞘,寒光亂閃,雪龍一般,晏清源目光定了半晌,忽的抬手,削掉了案頭一角,嚇的一旁公主花容失色,幾乎要跳起來,忙要去探看他傷口,聽晏清源一笑道: “果真是好刀?!?/br> 這個舉動,完全看傻了公主,不知他這是何意,好在發力的是那只好胳臂,這一只,好好的放著,安然無恙,公主這才略略安心,雖是輕傷,卻也覺得不能大意了,何況,傷的還是右臂,難免影響他寫字看公文的,一想到方才的兇險,公主的臉色又變了幾分。 可是,也分明在護著自己,一時間,公主心神蕩漾,眼角眉梢也跟著添了絲小女孩似的嬌羞得意。 “那羅延,你來看看?!标糖逶赐蝗环愿?,在一旁一直豎著手靜等的那羅延,幾步走過來,捧起刀,上頭還留著世子爺剛凝了的血跡,仔仔細細瞧了半日,面容一肅: “這刀,不是尋常人能用的起的?!?/br> “接著說?!标糖逶次⑽⒁恍?,直視著他,似乎絲毫沒把今晚遇刺的事情放在心上,他這些年,也不是第一次遇刺了,想他死的,不差這幾個。 那羅延眉頭擰了兩道,邊思忖著,邊回話:“打簇竹的,是鮮卑人,所以不可能是晏慎走了走了,還要回頭再來陰世子爺一回,犯不著,他也沒這個把握,況且,他不喜鮮卑人,有目共睹,在鄴的幾年,同他交惡的鮮卑勛貴也不在少數,屬下覺得,不會是他?!?/br> 正說著,外頭跑進一個家仆,過來見禮回話: “世子爺,小晏將軍把人找到了,按世子爺的吩咐,沒送東柏堂,在家門口等著呢?!?/br> 公主神情微微一變,一個時辰前,晏清源剛包扎好了傷口,發覺陸歸菀因亂不見了蹤影,除卻她,其余幾人都還在,惹得他明顯不豫,雖未發作,她卻是知道的,這邊那羅延走不開,晏九云親帶著大將軍府的侍衛,烏烏泱泱一眾人,滿大街找去了。 找她一個外室養著的小情人,又鬧得滿城風雨了罷?公主這半日里,心腸百轉了千回,卻聽晏清源道一句: “讓他等著?!?/br> 那羅延聽得陸歸菀找回來了,心下也是一松,一想世子爺那猶如利刃一樣的眼風,刺在身上,整個人都渾不自在了,倘是真找不到人,他可能真要回晉陽可以開始養老了。 可當時的情形,誰還顧得上一個陸歸菀啊,自然是救世子爺要緊,那羅延覺得自己一點兒也沒錯,將刀又掂了兩遍,對上晏清源催促的目光,繼續道: “屬下猜想,幕后的主使,定很看重這些死士,給這樣的寶刀,也是以示器重,能用得起這樣身手不凡,又不懼死的鮮卑死士,絕不是常人,”那羅延眼中一動,“但是,如果換做是屬下,屬下不會用這么起眼的東西?!?/br> 晏清源不置可否,笑著在婢子端來的水盆里,盥洗了一番,將手巾一擲: “按你所想,摸過去,別打草驚蛇,我再給你指個路,去刑部,找劉尚書,翻翻卷宗?!?/br> 一席話,說的那羅延心領神會,更加由衷佩服晏清源,這么短的時間里頭,世子爺的思緒便理的清清楚楚。 晏清源把刀重新入鞘,朝案上一扔,靠在引枕上,盤起了兩條長腿,才對那羅延說: “把陸歸菀領進來,告訴小晏,有勞他了,讓他先回去罷?!?/br> 說著看向公主,笑了一笑:“臣有幾句話,要問陸歸菀?!?/br> 是解釋,也是要她避嫌,話說的委婉,公主十分懂他,慢慢起身,撥了撥炭火,又加了幾塊薪炭,怕一時半刻不能再有人進來,最后,笑著丟開了手:“妾正說去看看梅姐兒,醒了又要鬧的?!?/br> 府前一片通明,兩只紅綃糊的大燈籠,在嗤嗤燃燒的火把映照下,也失了顏色,那羅延跨步出來,一眼瞧見晏九云身邊站著的歸菀,先不搭理她,跑過來一攬晏九云的肩膀,走了幾步,背過臉去: “哪兒找到的?” “一個小巷子里頭,她自己提著個玻璃燈走出來的,我趕巧見著了,要不,還不知要找到幾時?!标叹旁剖掷锢@了繞馬鞭,腦子想的已經是那玻璃燈既然歸菀喜歡,指不定媛華也喜歡,可惜歸菀半路撒手就給扔了,不知是誰招惹的她。 那羅延呲溜一口氣,琢磨起來,眉頭一挑:“跟前沒人?” 晏九云搖搖頭,當時確是聽見歸菀喊了他的名字,有氣無力的,晏九云才掉頭發現的她,怕是被嚇傻了,一直覺得蹊蹺,雖有那陣子sao亂,小叔叔遇刺,可他們三個最后都碰了頭,就弄丟了歸菀,媛華急的跟閻王搓麻繩似的,一副meimei有好歹她也不活了的架勢,好在,有驚無險,小叔叔沒有大礙,陸歸菀也找到了,萬事都有了著落。 晏九云此刻忙著回府送消息,悄聲問道: “小叔叔還有吩咐沒,沒了的話,我要回家了?!?/br> 月亮都西沉了,光線黯淡,到處影影綽綽一片,寒氣也重了幾分,那羅延自然清楚他那點子心思,還是怕顧媛華等急了眼,點點頭笑道: “沒了,天也晚了,回去罷,老夫人別擔心你?!?/br> 等晏九云翻身上馬,呵斥一聲,夾緊馬肚踏著夜色去了,那羅延轉頭看了看歸菀:哪里有什么玻璃燈,“嗤”地冷笑一聲,忍不住想拿她撒火,總覺得世子爺的晦氣,都是她帶來的,可到底是怕晏清源追究,心虛虛的,也就吊著個嘴角,不陰不陽怪笑了兩聲,對歸菀說: “行啊,陸姑娘,每一回,不把鄴城翻個兩遍,都請不出你,面子比天還大?!?/br> 歸菀知道他在挖苦,并不說話,眼睛哭得干疼,嗓子也沙啞了,上階時,又回眸看了看那已經墜到干枯枝丫里的泛紅的月亮,默默跟著那羅延進來了。 道路兩旁,串起了長長的鑲著絹紗的灑金燈籠,恍若天宮仙境,歸菀無心去看,只覺腳下漫漫,不知轉了幾道門,被領進一間正廳,一抬頭,什么都看不見,唯獨晏清源的身影,笑吟吟的他,一下就滿滿的撞進了眼睛里。 他的手邊,正燃著一盞青釉蟠螭燈,胳臂上紗布宛然,歸菀整個人,此刻才仿佛活了過來,一顆心重重一震,從眉到眼,從眼到唇,無不有了變化:他幾乎毫發無損! 就沒有人能殺的了晏清源么?歸菀心頭一陣痙攣。 晏清源自她進來那一剎,已經上上下下,將歸菀看了幾遍,那目光,能穿透人似的,仿佛她里里外外都被他給扒拉看干凈了,眼睛最后定格在她依舊微敞的領口上。 半縷青絲,纏著雪白的玉頸,她模樣雖被人群擠的狼狽,可泄出的這一隙春、光,怎么看都覺旖、旎,晏清源手底叩著幾面,不溫不燥地笑看著她: “到我跟前來?!?/br> 等人來到了眼皮子底下,晏清源才看出她兩頰赤紅,眼睛也濕潤潤的,明顯是哭過了,且哭得不輕,否則,不會紅腫了眼睛。 可身上衣裳大體整齊,不過臟了幾點子,并無大礙,這點判斷晏清源還是有的,隨即看她一個哆嗦,疑心是受了驚嚇,便挪了挪地方,拍拍榻上鋪著的灰鼠褥子: “坐上來罷?!?/br> 歸菀這一夜,心緒大起大落,知道這人是死不了了,此刻渾身脫了力,人也跟著恍惚,兩腿直顫,恍若未聞,下一刻,就被晏清源抱在了腿上,她只是掙扎了一下,轉瞬作罷。 他一雙眼睛,比外頭正月里的星子還要清冷明亮,在歸菀身上滾來滾去,偏過頭,在她頸窩蹭了兩下,還是這般香甜,晏清源心頭難免又是一陣搖曳,摸了摸她不知幾時又紅了的小耳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