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節
一回主座,晏清源一個眼神丟過來,晏清河會意,斟酒移步,在他笑眼照拂下,去為元老四貴敬酒。 酒過三巡,晏慎帶著李文姜姍姍來遲,終于現身,有些人留意到他們,有些人則不然,熙攘之中,晏清源看到了那個立在晏慎身旁的美人。 顧盼之間,眉眼生輝。 她也不過就十七、八歲的年紀。 晏清源不言不語,打個眼風給那羅延,那羅延便堆出個假笑上去親迎晏慎:“中尉到了?請往這邊來?!?/br> 既有人相引,晏慎瞥他一眼,同周遭熟識的寒暄兩句,攜李文姜往小幾前坐了,本未留意,直到那羅延走了,晏慎才發現: 滿幾的佳肴美酒,單單無箸。 晏慎四顧看去,兩眼尋覓,李文姜已冷笑道:“夫君不要看了,晏清源這是來羞辱中尉了?!?/br> 果不其然,周圍幾案上一應俱全,唯獨他的幾案上,沒給備箸,晏慎胡子直抖,看著主座上的晏清源,左右逢迎,好不快意,心底已是十分不痛快,猛得叩了幾聲案頭,指著那羅延: “你過來?!?/br> 那羅延扭頭四下里看看,似乎在確定叫的是自己,笑微微地湊了過來。 “給飯不給箸,什么意思?”晏慎質問,那羅延面上很恭謹,甚是精乖:“小人不管這塊,中尉恐怕問錯人了?!?/br> “你這黃須小兒!”晏慎“啪”地一聲拍案怒罵,李文姜忙拉扯住晏慎,冷笑看著那羅延:“大將軍府里的奴才,都這么沒點眼力勁?既然知道未備齊,你拿來補上就是,推三阻四的,看來大將軍府倒是一點章法也沒有?!?/br> “夫人這就不知了,大將軍府邸里頭,正是各司其職,才不會出亂子?!蹦橇_延一板一眼含笑作答,這一陣不大不小的sao動,漸引得人注目,李文姜恨恨瞪他一眼,上頭晏清源已見狀笑道: “怎么,中尉昔年在冀州,騎快馬如龍,控弦可作霹靂聲,現如今,連眼前的一塊鹿rou都撕不動了么?要什么筷子呢?” 朝廷里掛軍功的老臣,比比皆是,可到底人在中樞,大家位望隆重,人所具瞻,不宜再如此豪興,況且晏清源打的什么主意,晏慎心知肚明,再有一旁崔儼、李季舒兩個犬牙氣定神閑往這邊廣撒注視的目光,晏慎顏色難能緩和,正欲發話,四貴里侍中石騰看了這半日,起身出來攔了一道: “某已酒足飯飽,中尉若是不嫌,用我這雙罷?!?/br> 說著既不管晏慎,也不管晏清源,慢慢走了出來,他有些年紀了,面上紋路尤深:“先行一步,告辭?!闭f完就要離席退場。 倨傲有理。 晏清源不動聲色冷眼旁觀,身子動也沒動,那羅延眼風則動得極快,一個箭步上前,截下石騰,笑呵呵的: “侍中,既然要走了,還請過來拜別大將軍?!?/br> 石騰沒有說話,正眼也不看那羅延,那羅延還要說話,一記結結實實的窩心腳突然踹了上來,那羅延沒防備,卻到底是上過戰場的,生生受住,一個打滾兒,利索地站了起來。 “老頭子勁兒還不??!”那羅延心底罵了一句。 晏清源還是沉默,兩道劍眉不經意間動了動。 正廳里,目光都匯到這一點來了。 “你也配跟我說話?沒規矩的東西!”石騰聲音不大,表情也沒怎么變,兩只眼睛盯得那羅延犯怵,好在就這么一瞬,那羅延在同晏清源匯了匯眼神后,很快,揮手招來兩名年輕親衛,又笑著說了一遍: “侍中若要離席,請先過來拜別大將軍,就算是客,也得知會一聲主人?!?/br> 石騰斜眼瞥了兩遭,鼻間哼出一聲,折身就要走,聽上頭忽一聲震喝滾下來:“那羅延,拿環首刀教訓他!” 這一聲,方震的看戲諸人回神:大將軍這是要做什么!大庭廣眾下羞辱侍中么?! 那羅延神情狷狂,這邊應了,那邊就從親衛身上抽過環首刀,刀環準確無誤地,迅速地,就砸在了已近花甲的石騰身上,他手下可不留情面,刀刀不偏,石騰一時間也是被打得愣住,呆了片刻,才想起護頭逃逸。 眾人已然看傻:一朝的侍中,就這樣眾目睽睽之下被一個奴婢追著毆打,有的甚至怕被殃及,見機忙把眼前幾案往后拉了幾尺遠,左顧右盼,人頭亂動,三兩聚首,嘀咕個不休,一時間毫無章法。 儼然一出鬧劇,又絕非鬧劇。 坐上的晏清源,面無表情,手底拿起根箸,百無聊賴地敲在了眼皮子跟前的掐絲團花紋金杯上,叮叮當當,清脆悅耳。 眾人覷著,大將軍神色不變,他不笑的時候,眉梢猶含春藏情的那一抹風流情態,就徹底化作冰姿,且清且寒,千鈞一樣坐在上端,貂裘下,只露出一張清透如玉的臉,兩顆眼睛,浸在水銀里一般,壓的大廳乍然沒了聲音。 “那羅延,住手!”百里子如再也看不下去,猛然立起,喝了一聲那羅延,扭頭看晏清源,“大將軍,侍中怕是酒喝得上頭,給他個改正的機會?!?/br> 說著見晏清源絲毫沒有松口的意思,四下死寂,唯獨回蕩著石騰悶悶的呻、吟聲,那羅延還是沒住手,刀環一下比一下重。 方才不是還在同中尉言笑?怎么,轉眼變成毆打侍中了?有從頭留心到尾的,難能理解,更不要說云里霧里,本就不知發生什么的一些人。 諸人面面相覷,百里子如霍然起身,出列行到晏清源坐前,半俯身低聲道: “子惠,到底是長輩,你給他留些顏面?” 他已經許久沒這樣稱呼過晏清源了。 十四歲那年惹下滔天大禍,全靠自己奮力善后的少年人,已經變得心機深沉,嚴厲峻猛,百里子如同他碰了碰目光,那雙眼睛,沒由來也讓他莫名覺得疏離,也讓他剎那生疑: 這個面子,說不給他,也是極可能的。 “那羅延?!标糖逶醋允贾两K沒應百里子如,抬了下眼皮,那羅延這才丟了環首刀,拉長調子:“侍中,如若離席,請拜別大將軍罷?” 石騰受了驚嚇,此刻又十分狼狽,兩旁虎視眈眈的親衛仍持刀立在那兒,殺機四起的模樣,不得已,石騰在同百里子如交換目光后,終于朝晏清源顫顫巍巍走了過來。 這一下,本險象環生的,是否能化險為夷,眾人一顆心提到了嗓子眼,伸長脖子等著下文。 “多謝大將軍今日款待,某家中有事,還請大將軍容某先行告退?!?/br> 石騰的聲音里,明顯在極力相忍著什么。 他到底是須發半白的老人,掩飾不住的。 晏清源把箸丟開,微微一笑頷首,雙臂舒展搭在兩側,目如鷹隼,舌鋒如火: “江左偽權,尚知衣冠禮儀,如今鄴都經學鼎盛,相鼠且有皮,人而無儀,有失天子腳下風俗教化,侍中,得罪了?!?/br> 片刻之間,就像無事人一般,根本不再搭理石騰,命在場眾人盡管再盡興取樂。 突來這么一場變故,眾人一時半刻的尚且回不過神來,面上還僵僵的,沒了主意,不知是該樂該靜。百里子如安坐歸位,眼前清酒,端了呷,呷了放,好半晌,一盞酒竟也未飲盡,一旁徐隆之晏岳兩個也沒了話。 廳里明顯已冷了場,雖有言笑,卻也壓伏的極低,李文姜碰了碰晏慎:“夫君,看見了么?晏清源正借題發揮,連帶著先給侍中一個下馬威呢,”她譏諷一笑,“大將軍最擅飄瓦虛舟,鄴中四貴只怕誰也逃不掉呀!” 無意間察覺有目光似點水蜻蜓地掠過來,再有心去尋,卻又了無痕跡了,李文姜若有所思,目光再一轉,落到一個面生的身影上,同自己上下一般歲數,模樣有些蒼白。 腦中略略一轉,看他又是緊鄰晏清源,大概猜出是何人了,眉頭皺得更深了。 在這席上多飲了幾杯,李文姜便附在晏慎耳側低語幾句,斂了斂衣裾,起身在婢子的引導下,往后院凈房去了。 第42章 醉東風(18) 大將軍府邸,李文姜是頭一次來,此刻,略打量起來,屋舍儼然,過了一道月門,內植大片的鳳尾,經冬愈翠,只是太嫌茂密,不知里頭藏了什么似的,無端滲人。李文姜快步走過了,迎面則是凈房,婢子指了指: “夫人,奴婢跟著進去侍候?” “不必,你先回去罷?!?/br> 婢子見她面上淡淡的,有些清傲的樣子,也不在意:“水和澡豆甲香都在里面,夫人請自便?!币娎钗慕c頭,撇了撇嘴,扭身去了。 李文姜提著裙裾而上,推門而入,一股熏香撲面而來,四顧看了看,見此間鋪陳雖不奢侈,卻也算得上舒適,剛入門處,且掛了面鏡子,李文姜反手將門掩上,不多時,整理好衣裙出來,先拿澡豆盥洗了,本想再擦些甲香口脂,聽得外面一陣動靜,嚇了她一跳。 推門一看,竟是一只不知哪里來的野貓倏地從眼前掠過去了。 “壞東西?!崩钗慕吐曅αR一句,正要折身,鳳尾叢后閃出一人來,笑融融地看著自己: “怎么,誰得罪夫人了么?” 不是別人,正是晏清源,一身緋袍,外罩著玄色鶴氅,長身玉立地出現在一片颯颯青竹旁邊,端出的是一副好皮囊,遠遠觀之,清貴得很,和大相國粗疏之氣,完全兩個樣子。 李文姜先是一驚,很快鎮定下來,先冷了半張臉:“大將軍府不光人跋扈,一只野貓都跋扈得很,領教了,日后再不敢來了?!?/br> 她不愿跟他過多周旋,放棄甲香口脂,矜持地福了福身,就要往回走,晏清源卻不讓,伸出一只手來: “夫人這話,我不懂呢,我聽說夫人出身趙郡李氏,能書會畫,還善騎射,這樣一個妙人,指桑罵槐起來,”他笑脧著李文姜眸光微動的一張臉,“也是這么了熟于口?更何況,哪有夫人不敢去的地方?” 這個女人,在席上的一舉一動,晏清源悉數看在眼里,她的一些傳聞逸事,也早打聽得明明白白,年紀不大,卻很會興風作浪的一個小婦人,之前晏慎為滄州刺史時,家中有一單為其講佛的沙門,甚得晏慎喜歡,李文姜不喜那沙門,吹了幾句枕邊風,竟惹得晏慎大怒,不問緣由,活活將沙門打死,個中理由,晏清源有所耳聞,此刻涌上心間,面上的笑意更莫測了。 “大將軍,”李文姜眼波一轉,眼角睨他,“奉承也好,挖苦也好,我都是沒功夫聽的,因為,我要回我夫君身邊去?!?/br> 夫君兩字咬得重,她略含譏諷地看著他。 晏清源含著笑,負起手來,目光在她身上輕薄地滾個不?。骸胺蛉似G若丹霞,如此容貌,不知中尉到底是哪一點好,引得夫人不惜拆了元配,也要鳩占鵲巢,擔惡名在所不惜?” 他似有若無靠過來,盯著那兩片薄薄的,嫣紅的唇,幾要貼上:“夫人的手段,恐怕也是無人能及?!?/br> 一提舊事,李文姜面上難看,往后退了兩步:“我不知別人,卻知道中尉比大將軍要好,他只愛我一個,大將軍,你說,就這一點,是不是要比很多男人都要強太多?” “夫人,”晏清源很自然地就攬住了她的腰肢,手捏住下頜,迫她仰首看自己,李文姜不防他膽子是出奇的野,身子猛一緊,見晏清源笑品著自己,直入兩鬢的長眉,畫出來的一般,他臂力沉穩,今日又罕見地著了一身華服,瞧的李文姜有片刻暈眩,吃了一驚,忙移開視線,晏清源一只手已堪堪攀上高聳的那一處,捏的她頓時酸軟下來,“你未試過,怎知中尉就比我好?” 衣裳不覺就松散開來,半邊渾圓白得晃眼,太陽也晃地跟著炫目,李文姜喘著,到底是婦人,知道他暗指什么,一把按下他的手,桃花眼斜飛: “他能娶我為妻,難道跟著大將軍,大將軍會休了公主不成?”她身子敏感,男人碰不得,此刻忍著嬌吟推開晏清源,吃吃冷笑: “你不敢呢!” 媚眼如絲,又有點不服輸的小野性,哪里是什么大家閨秀,晏慎怕就是這么被纏住的罷?晏清源一笑,拽過李文姜: “是么?休妻我敢不敢,夫人恐怕一時難能知道,不過,眼下有件事,我敢不敢,夫人這就知道了?!彼麑⑺窳掷锿妻?,勾魂一樣,惹得心火燎原,李文姜略有驚慌: “你,你要干什么?白日宣yin嗎?” “夫人什么都懂的???那就更好了?!标糖逶丛频L輕的,一時間倒也無后續動作,一個不留神,李文姜竟伸手在他臉上狠狠撓了一道,轉身就跑。 那抹風流婀娜身影,跑起來,也是相當的快,晏清源笑嗤一聲,并未去追,理了理衣裳,她這一下下手不輕,頰畔火辣辣的,晏清源輕拂了放在眼底一看,果然出了點血,抬步正要走,一朵珠花入目,想必是她方才掙扎時掉的,晏清源俯身撿了起來,放入袖管,仍往前廳來了。 對李文姜而言,大白日里,晏清源竟然敢就想這樣不明不白跟自己通、jian交、媾,她深知他為人,不過一睡了之,越想越覺得奇恥大辱,卻還是邊跑邊理好衣裳,入廳時,稍作平復,不露痕跡地回到了晏慎身旁。 直到宴會散了,回到家中,各自換洗,要歇下了,李文姜才紅著眼,趴在晏慎懷中,哭哭啼啼將今日事告訴他: “晏清源欺人太甚,妾中途去趟凈房,在他后院,竟想jian我,虧得我死命掙脫,才逃他魔掌!他今日不備箸,已是極力羞辱,又對我這般……” 小嬌妻哭個不住,晏慎早就惱了,聽得氣恨交加,一拳砸爛了眼前案頭,力氣大得駭人:“黃頜小兒欺我!大丈夫焉能受人如此折辱!”李文姜捂住胸口,垂這半日的淚,嗓子也啞了,咬牙恨恨的: “想當初夫君兄弟四人,助他晏垂平四方,建大業,他一個懷朔小兵,能有今日,到底是依仗誰?若無渤海晏氏,誰認的他晏垂?他說自己也是渤海晏氏一支,不過攀附門第,到底祖上什么東西,誰又能考證得清楚?妾看他早有動夫君的念頭,不好出面,才叫晏清源敢這樣屢屢欺辱夫君!” 晏慎聽得越發動氣,嘴角眉心攢起的細紋里有無限的憤慨:“可惜我一門,大哥三弟俱不在矣!” 李文姜擦凈眼淚,面上冷冷的:“夫君還記得兄長是怎么死的么?” 晏慎的長兄,與西逃的皇帝交情頗深,無奈為了整個家族考慮,只得倒向晏垂,皇帝惱他竟公然勸自己禪位于晏垂,不久便下命殺了晏慎的長兄。 天下皆知,晏慎的長兄,是為皇帝所殺。 “夫君兄弟四人,并非一開始便追隨晏垂,且夫君一家,本也不是他部將,他也不會將你們視作心腹私人,依妾看,大兄同陛下先前走得如此近,陛下卻突然反目,多半是晏垂借陛下之手,從中漁利罷了,連陛下都被騙過了?!?/br> 一語驚醒夢中人,晏慎愣住,將這事思前想后,再聯想三弟后來事,替晏垂打下無數勝仗,有當世楚霸王之稱,最后一次戰役倘不是晏垂侄兒不肯開城門援救,也不會死于西邊賀賴之手。 如今,就剩下自己,膽小怕事遠離中樞的四弟,他赫赫渤海晏氏,轉眼間,已是凋零至此! 李文姜見晏慎面色白里泛青,好半日都沉默,顯然憂思不已,再者,李文姜思及晏清河如今留鄴的事,忖付半晌,深吸了一口氣,掠了掠微亂的鬢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