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節
兩人攜手往暖閣坐定,歸菀見媛華挽了發髻,儼然小婦人模樣,眼中一熱:“姊姊你……” 媛華一面為她置茶,一面裝作無謂道:“他開春便要娶妻,我這個名分且不知是他如何辛苦掙來的?!?/br> 自回鄴城,晏九云家中因無人主事,又不敢去求晏清源,偷偷去信給大相國央求此事,到底長輩憐惜他,答應納媛華為妾,媛華本不肯,卻忽地又松了口,晏九云自是心滿意足,整日越發小心翼翼待她。 “菀meimei,”媛華面上浮起與年紀不相稱的一抹成熟,歸菀發怔看她,忽覺姊姊也如鄴都一般陌生了,“我思來想去,唯有這樣還有幾分希望,橫豎我也嫁不了人了,再自珍身份,也沒什么意思,不如安心留在他身邊。是妻是妾,對我來說,根本不重要?!?/br> 媛華將歸菀小手放在掌中:“晏九云心性還像稚子,”說著貼向歸菀耳畔,竊竊低語了一會兒,歸菀面上一陣白一陣青,顫聲問她:“姊姊,你有把握么?” “現如今,我正教他讀書認字,他歡喜得很,你知道,若要改變一個人,自然是要先改變他這里,”媛華指了指腦袋,忽冷冷一笑,“勾踐還二十年臥薪嘗膽,我們還年輕,等得起,菀meimei?!?/br> 歸菀心頭一股熱流涌起,不由攥緊了媛華的手: “姊姊,晏九云怕不是他對手,也不見得就聽姊姊的?!?/br> 看著媛華頭上的長簪子,心神一陣恍惚,她喃喃道:“我要是能親手殺了他,姊姊,我也有臉去見爹爹和娘親了?!?/br> 心頭又是一陣疼,媛華滿嘴苦澀:“菀meimei,你想過沒有,即使我們能殺了他,我們也活不成的?!?/br> 歸菀怔了許久,才答道:“我明白的,姊姊,可是,我早就死在那個夜晚了,死人是不怕死的?!?/br> 她慢慢低下頭去,連媛華也看不到她臉色了。 媛華已紅了眼圈,兩人沉默一時半刻,歸菀抱緊手爐又抬了頭:“姊姊,藍將軍被他俘來做后院的廚子了,我前幾日,見著了他的副將?!?/br> 遂將當日來龍去脈細細說給媛華聽,媛華微蹙眉頭:“依藍將軍的性子,怎甘心做俘虜?” 歸菀無聲搖首:“也許,藍將軍同我們一樣,有時候,死反倒不是最難的?!辨氯A聽得默然,歸菀抿了抿秀發,繼續說道:“倘是藍將軍有什么好法子,姊姊,我都想好了,我自當竭盡全力配合他的?!?/br> 雖是不忍,媛華卻道了一句“好”,想了想,又加上一番囑托:“你不要擅自做主,等我消息,這邊,我是要盡力而為,東柏堂里,”一想東柏堂里歸菀所困頓的日日夜夜,決計比不得自己,媛華拍了拍她小手,聲音已是哽?。?/br> “菀meimei,這輩子,就當我們白活了,子不語怪力亂神,我們就不說來世的話了?!?/br> 媛華猛吸了口氣,覺得下頭的話,實在難以啟齒,卻又不得不言,格外小心引著話: “菀meimei,我想問你兩句,”說著又是一陣難堪,想她兩人,本是正經大家閨秀,哪里懂什么狐媚邀寵的手段,如此一想,更是羞恨得雙目通紅,一顆心要炸了樣難受。 她附在歸菀耳畔艱難啟口,再瞧歸菀,已是面紅如醉,手底緊捏住了羅裙,櫻唇翕動著,卻一句話也道不出,等了半晌,才細如蚊蚋答她: “我不會,都是他,他……” “他去你那,次數多么?”媛華眉頭都要擰斷了。 歸菀別過臉,點了點頭,聲音都是顫的:“他十日里是有九日都宿在東柏堂的……” 媛華截住了她,不讓歸菀再說,兩人皆羞窘地胸口亂跳,稍稍平復下來,媛華才心一橫道:“菀meimei,他應當是喜歡宿你那,你,你得讓他覺得離不開你才成,這樣,日后有了機會,我們才好把握?!?/br> 歸菀聽到這里,哪里還受得住,知道姊姊說的什么,嘴唇都咬出絲絲血跡了,忽抬臉含淚看著媛華: “我本想著那個時候,手里有樣東西,能刺死他便好了,可我,我那個時候……” 兩人交纏時,她根本無力再行刺,尤其近來,晏清源弄得她一陣又一陣過不去,只能攀著他不放,到的時候,腦子都是鈍的,身子猶如落花一樣無控,再不像最初,疼得她發瘋,只想立下解脫了。 這話聽得媛華面上也掛不住,她下巴揚的死緊:“就當那時候不是自己,沒什么大不了?!?/br> 說著再不愿提這一層,轉口說起另一件來: “我想法子見了一回盧伯伯,盧伯伯他也正在想……” 話音未落,外頭婢子掀簾而入,福了一福:“大將軍府里來人了,那羅延奉命來給老夫人送新年賀禮?!?/br> 媛華聞言從榻頭下來,見歸菀起身,按了按她肩頭:“外頭冷,我去看看就回,你在這先坐片刻,我還有事要跟你細說?!?/br> 剛走下階來,媛華同那羅延兩個冷不防打了個照面,媛華面上寡淡,那羅延卻愣了一愣:這顧媛華看起來越發清高,自然,也肯定是愈發難纏了! “稀客??!”媛華陰陽怪氣地冷笑了一聲,往院中一站,身上的氅衣,撲簌簌一片,風掠來,一抖,又一抖,凜凜有煞氣似的,那羅延不跟她計較口舌,也自知八成說不過她,可見她這副模樣,踟躕了起來。 第36章 醉東風(12) 小晏將軍怎么就喜歡個這樣的女人?那羅延思來想去,為著小晏,倒也不肯太為難她,猶豫了一下,還是點她一句: “顧媛華,如今你既跟了小晏將軍……”那羅延還沒定準措辭,就見媛華睨著自己,一點善意也無,便也跟著惱了,冷笑一聲: “你姊妹兩,能有今天這待遇,是你們的大造化,以為自己是什么?小晏這會若是不要你,你也就是被男人用過的殘花敗柳,好自為之吧!” 媛華聽了,氣也氣傻了,見他轉身大搖大擺要走,四下一顧,俯身就撿起假山跟前的石塊,腦中算了算,才喝他一聲: “那羅延!” 那羅延不屑扭頭,還不及反應,受了迎面一擊,但覺眉骨一痛,有什么東西汩汩淌了下來,手一摸,半掌的血。 “瘋女人!”再偏一點,豈不砸瞎了眼?那羅延咬牙點了兩下頭,一個箭步上來就掐住了媛華的脖頸:“信不信我這就能掐死你個瘋狗!” 他有分寸,不過嚇嚇她,不想媛華分毫不懼,就這么瞪著他,嗓子里掙出細細的咒罵:“掐不死我,你,你不是男人!” 娘的,還激將起來了,那羅延不上她這個當,手底勁不大不小的,兩人就這么拉扯著,誰知被路過的丫頭瞧了去,定睛一看,嚇得魂飛,腳下一轉,就往老夫人那里跑去了。 媛華余光早瞥得清楚,狠命一掙,刺啦一聲,領口倒掙裂了半邊,露出一截雪膚來,她兩下遮捂住了,眼中迅速鼓出兩汪淚,扭身哭著便朝后院直奔。 這一連串,發生的太快,轉眼間,人影就飛奔沒了,那羅延呲呲牙,暗暗又罵她幾句,只覺新年頭一日,真是晦氣到家,“呵”地冷笑幾聲,礙于自己掛彩,見著老夫人了指不定要如何解釋,索性徑直回了東柏堂。 丫鬟前嘴方通傳完,媛華一路跑了過來,發也亂了,臉也紅了,兩只眼睛里頭漬的全是淚,見事主如此,丫鬟滿臉錯愕地迎上來,還沒啟口,就見她可憐楚楚地望了自己兩眼,一臉的委屈,欲言又止捂住臉抽泣著奔進了佛堂。 “老夫人救我!”媛華剛一看見晏九云的老母親,“撲通”一聲跪了,膝行過去,伏在老夫人懷中縱聲哭嚎起來。 老夫人宅心仁厚,耳根子最軟,自媛華來,見她百般討巧,伶俐又解人意,難得的是,飲食嗜好竟也同自己大差不差,說起佛理來,一點不像個十幾歲姑娘家,老道又有興味,一段時日下來,竟教她如女兒般疼惜了。 此刻,見媛華肝腸寸斷,趕緊低首問她話,半日里,卻只是哭個不住,就是不說,一張小臉埋在自己懷里,孩兒一般,找母親訴苦來了,老夫人心疼,好哄賴哄,媛華這才抽抽噎噎抬臉,將脖子給人看了: “那羅延方才來送禮,指桑罵槐的,說兒是殘花敗柳,這是在臟夫君的臉,兒當時到家里來,清白不清白,母親去問夫君便知!兒氣不過,同他討兩句公平,他就要殺了兒!” 上了年紀的人,難免有些花眼,湊近瞧了,果見幾道殷紅的印子,血珠子隱隱滲著,登時叫老夫人煞白了臉: “他當真這么說?” 媛華又是淚洶涌個不停:“母親不知,前一陣我莫名其妙落水,實則有人推了一把,只可惜兒沒看見,說了便是錯,我本就是個敵國的奴隸,得老夫人夫君憐惜,在這家中有了安身立命之處,再多嘴,一來人不肯信,二來倒覺得我生事,今日那羅延忽下狠手,兒再想前事,是真的怕了,這真的是有人要殺兒!” 一席話,絲絲入扣,媛華雖帶哭腔,卻比任何時候都要鎮定,老夫人已經氣惱到發抖:“他一個家養的奴才,竟囂張成這個樣子?是欺負我家里沒人了?”說罷忽“啪”地一聲,掃掉了件瓷器。 眼見老夫人怒火點起來了,媛華忙又哽咽安撫:“老夫人別氣壞自己身子,他哪里有這個膽子,老夫人何不仔細想想?” 這倒一語點醒夢中人,老夫人怔了怔,轉過彎來:“是阿惠?他殺你做什么?” 媛華便把事情的來龍去脈給老夫人理清楚,拿帕子揩了揩眼角,低下了頭:“他看中我meimei,暫且留著當個阿貓阿狗似的養著,我是個沒用處的,怕是礙了他的眼?!?/br> 哭跪了這半日,膝蓋壓的生痛,水磨金磚的地面,到底是涼,自己一雙手,還在溫熱有繭的掌心中握著,媛華有一瞬的心神難安,卻忽的又消逝了,她聽見那老夫人要去質問,絮絮叨叨說了許多,一字不落的,入了耳,卻沒到心。 “母親,罷了,兒方才不過一時覺得委屈,又氣昏了頭,讓母親笑話了,”她迎上那雙不再清澈的雙眼,已染滄桑的面容,心底一軟,淚是真的酸楚,“這件事,母親知道就知道了,兒防著便是,只是,千萬莫要告訴夫君,倒顯得兒挑撥他們骨rou親情,母親也千萬莫要去找,兒不想讓家里為難?!?/br> “我的兒,難為你這般懂事,叫我個老婆子……”老夫人拭了拭眼角,將媛華拉起,雖應了她,心里卻分明打定了主意,只罵晏清源有心讓自己這一房不得安生,再看媛華,忍不住拉她手道: “你不要怕,我在,阿惠他不至于敢在我跟前胡鬧,我還盼著早抱小孫孫,你只管同九云好生過便是?!?/br> 說的媛華羞澀一笑,扭捏起來,卻也沒再說什么,只依偎在老夫人身上片刻:“兒聽母親的?!?/br> 等她再出來,上下拾掇整齊,早擔心歸菀等的急了,面上頓時無淚也無笑,換了個人一樣,腳底生風,回了自己那一處暖閣。 歸菀正替她修剪那插瓶的幾枝復瓣黃香梅,那個身影立在那,從眉眼,到肩頭,再順著一路看下來,媛華嘴角這才抿過一絲笑意: 菀meimei生的真是好看,未著半點脂粉,一張素白的臉面,卻如清輝一般,等歸菀側眸看過來,那雙透黑水盈盈的眼睛,看的媛華也是一怔,陡然間,就一下明白了晏清源為何千方百計也得把人帶鄴城來的緣故。 那一絲笑,也就跟著斷了。 “姊姊,你怎么去了這么久?”歸菀問她,媛華隨口扯了兩句,想了一想,不再含糊,拉著歸菀坐下,就著她耳畔竊竊密語了好一陣,歸菀一雙秀眉,未再平展,那股淡淡的愁緒又攏到了一處。 把目光一凝,良久,才輕輕對媛華說:“你讓盧伯伯當心,有我能做的,再難,我也會想法子的?!?/br> “你留心著東柏堂便是?!辨氯A腔子里一顆心,直往胸口撞,歸菀卻并未再如她所想,面上平靜了許多,只是那張小臉,極單純,仿佛這些年就從未變過,即便命運加給她層層疊疊的痛苦與難堪,她的菀meimei,看起來,還是那個干干凈凈澄澄澈澈的女孩子。 這世間,什么都臟不了她,臟的是這世間而已。 “姊姊,”歸菀抬起臉,一雙眸子晶瑩剔透,照的媛華又覺心疼,“我能把它畫下來,按它的布置,一處不落的?!?/br> 媛華心中當即一喜,卻又倍覺苦澀,如今前局盡翻,舊人皆散,本該花樓雨榭窗前執筆的閨中少女,也只能丹青作刀了。 “姊姊,用過飯,你陪我出去走走罷?!睔w菀已經思想起那人來,她不要那么快出現在他面前,寧肯走在這寒風凜冽的冬日里。 他是她的長夜,也是冰雪。 而一個人,活在世上,是要向著光和溫暖的。 鄴都皇宮內,寒意是屏在外頭的,正是一派君臣同樂,普天同慶的熱鬧場景。鼓樂大作,曲風融合了鮮卑樂和漢樂,聽來別是風味。 群臣跪于兩廂,青玉獸口吐著裊裊檀香,四下盈溢著佳釀氣息,就連幾案上,也擺滿了鄴都鹿尾?;实圻h遠地坐于高大御床上,沉靜掃著四方,一旁,端坐的則是芳華正盛的太后。 晏清源偶或抬起頭,往上瞥兩眼,見黃門侍郎李季舒皮笑rou不笑地正悠然回答皇帝的問話,目光稍稍一轉,同年輕的太后恰巧撞到一處,太后不避,晏清源也不避,淡笑施禮致意,等到禮樂又起,前頭大相國已率眾人執酒器再拜天子: “臣垂奉觴,再拜上千萬歲壽!” 皇帝亦再賜酒飯,宮人為晏清源斟酒時,手一抖,將一個金杯翻潑在案上,濺了晏清源緋袍,滿身是酒。嚇得宮人立時伏拜下去:“大將軍饒命?!?/br> 晏清源并未說什么,那邊又有宮人前來,跪于眼前,低眉順眼道:“太后說,大將軍衣袍既污,請隨奴婢到偏殿更衣?!标糖逶礈啿恢?,也不拒絕推辭,同崔儼對視一眼,一笑起身,隨宮人出來了。 宮宇恢弘,在視野里宛如巨獸,轉過一道回廊,晏清源忽停了腳步,似在辨別方向。魏宮他熟悉的很,已看出這是要往何處去,他這一停,宮人自然也跟著停了,回首賠笑: “大將軍怎么了?” 晏清源擺了擺手,沒走多時,由她相引,進了偏殿。 剛提步進來,見那博山爐中香煙裊裊,氤氳微香,再往里走,撩了隔幛的幔子,便有繪著濃山淡水的屏風出現在眼前,衣物備得整齊,晏清源俯身翻了一翻,唇角慢慢勾出一抹輕笑,再回身,宮人不知幾時竟退了出去。 殿內唯余馥郁熏香。 晏清源從容得很,自顧解了玉帶,身后一陣珠簾響動,步履輕盈,他也不回頭,只是含笑將玉帶一丟,盯著前方落地明鏡,看著來人笑道: “臣這個樣子,不好跟太后行禮,還請太后見諒?!?/br> 欠伸之際,外袍已褪得干凈,絲毫不覺有任何不妥之處。 他真是無禮透了。 太后看在眼里,心底竟升騰起幾分說不清是懼是慌的意思,款款上前走去,她烏云高聳,頭上只斜插一枝金步搖,裝扮得并不華奢,行到眼前,方自矜一笑: “今日宮人唐突大將軍,大將軍委屈了?!?/br> 晏清源迎上她眼波蕩漾的一雙眸子,輕忽回道:“宮人無心之過,這點小事,臣能受什么委屈,太后言重?!?/br> 他穿上新袍,正要把玉帶收緊,不知想到了什么,笑吟吟朝太后近了兩步,有心吐氣沉沉: “臣前一陣不小心傷了手,這玉帶不便圍身,還請太后,”他頓了一頓,太后正被男子身上濃重的麝香氣息弄得微醺,略覺茫然,晏清源卻又撤得遠了,正色提議: “還請太后替臣召個宮人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