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節
第25章 醉東風(1) “???”那羅延嘴巴又是一張,面上很快綻出個含糊不清的笑意來:“世子爺,還惦記著???真帶回鄴城,怎么跟公主交待?” 照理說,用過就該不要了,小丫頭片子,再標致,身量都還沒長全呢,有什么好的,破箱子弄回來便是,那羅延有些不樂意,可晏清源的吩咐不敢不聽,嘟囔一句,算是無形抗議。 晏清源也笑了,橫睇他一眼:“那羅延,你要是在這件事上廢話,就不要跟我回鄴城了?!?/br> 見晏清源折身進了帳子,轉眼又出來了,擲手扔過一件氅衣,那羅延一個箭步抱在了懷里。 “別凍著了她,騎我的馬?!标糖逶囱a了一句。 那羅延看看氅衣,sao了sao頭,覺得世子爺未免太過,應了話,大步流星邁開雙腿,沒走幾步,似有所察,抬頭一看,只見不遠處直挺挺地立著一個人,身形嵌在瑟瑟風中,連件披風也無,顯得十分孤單,不消多看,也知是晏九云。 “那羅延,你,你是不是要去捉顧姑娘她們?”晏九云一見他現身,疾步迎了上來。 一張白凈俊臉凍得鼻尖兒發紅,看來是不知等了多久。 這傻小子怎么知道自己要去干嘛? 難道是日思夜想,就等著這一遭? 那羅延看他神情,只覺好笑,氣定神閑地乜著他:“是呀,我是去捉那兩只母狐貍,”說著亂比劃起來,“你一只,世子爺一只,你一只,世子爺一只,”他賤兮兮地重復著,腔子拖得拐了幾個彎 “我們可就慘嘍!石頭城不打了,我們想捉一只母狐貍也不能了??!” 沒想到晏九云倒還關心著戰事,臉上一急:“怎么?都打到這兒了,難道要班師回朝嗎?不應該??!” 那羅延聳了聳肩頭,兩手一攤,以示無奈,拍拍晏九云肩頭,丟下一句:“小晏將軍,這次捉回來,該上就上了,別再磨嘰啦!”就此揚長而去。 當日那羅延奉命去尋歸菀,很快發現勢頭不對,翌日再探,果見車轍印記壓的長草亂倒,一路順藤摸瓜,逮住收留過她們的老漢問話,三兩句就逼了出來,再追蹤,易如反掌。 只是這個時候碰上探馬得了新的軍情,碰上藍泰一部。晏清源知道她們一時半刻逃不遠,好像因傷又暫時落了腳,戰事即發,他無暇分心,想著安置在那里倒也不錯,便先命那羅延回來,留兩人蹲守而已。 籬笆上早風干的梅豆秧子正隨風嘩啦啦亂響,媛華放下篦子,往窗外探看一眼,方回身端了端歸菀的相,笑道: “總算長了幾兩rou?!?/br> 兩人起身開始收拾東西,媛華本還要再等,歸菀卻已是心急如焚,連著兩夜幾未闔眼,動輒噩夢醒來,一身全是冷汗。 她怕得很,怕一睜眼,看見的就是那個人。 除卻藍泰新給的細軟,倒還是那些舊物,收拾起來也簡單,歸菀愛整潔衣服定要折疊得分毫不差才行,每一件都被婦人漿洗得干干凈凈,透著清爽的皂角味兒。 她喜愛這個味道,忍不住低首輕嗅一陣,有一瞬的恍惚,很快定了定神,走到婦人跟前,道謝的話還未出口,臉倒紅了,婦人見她雖未免羞怯,身段也嬌,話卻是講的極清楚: “黎家嬸嬸,我和姊姊這些日子多有叨擾,承蒙你們照料,我和姊姊才得全身,今日一別,不知幾時再會,”歸菀目中一濕,盈盈委身,“無以為謝,請嬸嬸受我一拜?!?/br> 婦人忙執起她手,撫了兩下:“這哪里敢當?”一面上上下下打量著歸菀,見她不復初見時憔悴,雖還是清瘦,眉眼卻是養得越發動人惹人愛憐,只是那股子愁緒不退,不由一嘆: “姑娘這模樣,真是誰見了都要好好疼惜的,有什么謝不謝的,恕我直言,我看你二人怕是大戶人家的金枝玉葉,這些日子,倒是委屈了!” 說的媛華趕緊接口道:“嬸嬸,我們真是萬分感激,何談委屈二字?” “婆娘!車差不多備好了,讓姑娘們出來吧!”男人的聲音忽隔著窗子響了起來,倒嚇了屋中人一跳,婦人捂著胸口扭頭嗔道: “冷不防的,要嚇死人??!” 媛華亦跟著笑了起來,歸菀只默默看著,不知怎的,腦中忽冒出個念頭來: 連山野夫妻,也是這樣相親無間的,雖比不得爹爹和母親琴瑟和鳴,卻也十分和睦了,真是好。 她本于男女情愛尚在懵懂間,忽硬生生出了這樣的事,歸菀只覺自己一下變作了另一個人,陌生的仿佛自己都不認識了,前塵舊事,也仿佛都是上輩子的了。 媛華給歸菀裹好新做的氅衣才走出門來,料子樣式雖差了些,卻已是難得,鄉下人家,哪里見過氅衣,好賴按她的一陣比劃,婦人給辛苦趕出工也是熬了幾日。 一時間,幾人又是一陣切切寒暄,婦人看出她二人不舍,這一段時日,也是拿媛華兩個當女兒一樣看待,心里便也是酸酸的,卻勸道: “姑娘身子不好見風,快上車,讓你黎叔把你們送到渡口,跟著大船,就能過江了!” 幾人握手還在惜別,風直往臉上割。 “有馬蹄聲!”黎叔正嫌婆娘就是磨嘰,突然微微一怔,話音剛落,果見一隊騎兵風馳電掣地往這邊來了。 歸菀扯掉風帽,循聲望去: 瞬間認出了那熟悉無比的軍服人馬,為首的那一個,因有些距離,看不清眉眼,可歸菀分明覺得他似乎沖自己笑了一笑,她一時失語,瞳孔猛地緊縮,身子已被媛華立時拖進了車廂,只聽媛華幾要哭出來: “黎叔,快!快走!” 黎叔頓時明白了什么,跳上車轅,狠狠在馬屁股上抽了一鞭,便駕著馬車瘋狂地奔馳了出去。 車廂里,兩人誰也沒說話,歸菀的手幾乎要被媛華掐爛了,是那羅延嗎?他怎么找來的?一顆心被恐懼攝得死緊,歸菀一個字都吐不出,馬車幾乎要把兩人顛趴下,歸菀還是發不出聲。 黎叔路熟,跑得瘋極了。 這匹馬,是藍泰勻出來的,個子不高,耐力好,在壯年漢子的駕馭下,爭氣得很。 那羅延見狀,隨即撮唇長嘯一聲,很快,呼應似的,此起彼伏的長嘯聲伴隨著紛亂的馬蹄聲自身后如浪涌來一波又一波,十分壯觀。 “圍上去!”那羅延斷喝一聲,兩腿一夾,長鞭猛揮,抽得地上枯草粉粹飛濺,塵土瞇眼。 前面有溪流,馬蹄紛紛踏進水里,濺起無數顆瑪瑙般的水珠,折射著每個人興奮的表情,以及駿馬油光锃亮的皮毛。 她們根本逃不掉的。 魏軍似很享受這貓捉耗子的游戲,不多時,一騎人馬,歡呼著就將孤零零的馬車圍將起來,卻不靠近,馬尾甩著,原地打轉,悠閑如許。 誰都清楚,他們這是來替大將軍捉女人來了。 他們也都知道,馬上要回家鄉去,這是最后一次捕捉截擊獵物。 四下里的士兵,立時發出男人們才懂的嗡嗡笑聲。 這才是甕中捉鱉。 “陸姑娘,”那羅延執鞭笑道,斜一眼駕馬漢子滿臉的恨意密布,“你們要是再不出來,我可就放箭射穿了這一位!刀箭無眼吶!” 歸菀身子一緊,指甲摳斷了半截尚不知,縱是天寒,內里小衣已經濕透,她同媛華碰了碰目光,淺淺一笑,在媛華來不及的阻攔下,掀了簾子,兀自先跳下馬車,擋在黎叔前面,定定看向那羅延: “我跟你回去,不要傷害黎叔,倘若你食言,我就是死也不會跟你走的?!?/br> 她的氅衣在風中窸窸窣窣吹著,聲音卻可以讓那羅延聽得清清楚楚。 一段時日不見,那羅延既驚異歸菀面容愈發嬌艷,又疑心她嬌滴滴一個人,怎說話也這般硬氣了? 那羅延點著頭笑:“這話我正要對陸姑娘說呢,陸姑娘要是不跟我回去,”他忽掏出歸菀熟悉的花囊來,晃了一晃,“那祖孫倆,也是活不成的?!?/br> 歸菀頓時一陣目眩,身子發軟,幾要立不住,簌簌地抖起來: “你,你把老伯怎么樣了?!” “放心,不過是問一句你們的蹤跡,走罷,陸姑娘?” 那羅延已騎馬踱到她眼前,鞭影一落,輕巧就將歸菀卷了上來,給身后丟了個眼神,頭也不回地往大營方向疾馳去了。 遠遠的,風中模糊送來媛華一句哀求: “我meimei不能見風!” 那羅延心道真是麻煩,將風帽往歸菀面上一罩,黑漆漆的世界又落了下來,歸菀手底攥緊了一撮鬢毛,渾身僵直,儼然又入噩夢,只覺有千言萬聲卡在喉間,卻發不出半點來,一時間,似絕望到麻木,直到劇烈的顛簸,讓她忍不住再次嘔吐了起來。 回到營地時,晏清源正召集眾將布置守淮事宜,帳外,親兵把守,見那羅延翻身下馬,直奔而來,忙給打起了簾子。 晏清源正點著輿圖,有條不紊一一交待諸多軍務,看也沒看那羅延一眼,那羅延識趣地遠遠站開,很快,聽得入神,又大覺可惜,怎的這個時候大相國能將世子爺召回去呀! 直到眾將告退,晏清源不慌不忙卷了輿圖,好整以暇地坐了,方撩了下眼皮: “東西還在不在?” 那羅延忙上前道:“在的,這一路,那女人倒哇哇直吐,真是嬌貴,臨到了,像是暈過去了,屬下估摸著是顛的?!?/br> 晏清源腦中想歸菀那副慣有的無力模樣,一笑道:“人呢?” “還在馬背上……”那羅延話還沒完,就見晏清源翻了臉:“這么冷的天,你把她給我扔馬背上?” 那羅延不經意撇了下嘴,拔腿就要出去扛歸菀。 “慢著,”晏清源一邊說,一邊起身往外來,“把顧媛華給我打暈了,送晏九云那里,讓他看著辦?!标糖逶疵嫔圆皇翘?,那羅延一愣,當下頓悟,一陣旋風似的去了。 走出帳子,一眼便看見了馬背上的人。 是裹在自己的那件氅衣里。 晏清源信步上前,馬鞭在手,一下下悠游叩著掌心,圍著這匹當初也載過歸菀的駿馬悠游從容地打量了兩圈,才負起手來,把轉著鞭柄,俯身看向歸菀: 她口中被那羅延習慣性地塞了帕子,整個人伏在馬背上,半張臉掩埋于馬鬃里,雖有狼狽,可眉眼還是那副眉眼,身形還是那個身形。 他溫熱的手,拂開她額前散亂開的碎發,長睫露出來,微微翹著,顫動著,晏清源便又有了笑意,手指輕輕一過,弄醒了她。 歸菀眼珠剛略略一動,就見同樣熟悉的眉眼,近在咫尺。 那一管鼻子,又挺又直,更襯得眼窩幽深。 “好孩子,有段時間沒見了,別來無恙?”晏清源拽掉了帕子,向她露出一抹柔情又戲謔的笑意。 聲音也還是熟悉的聲音。 歸菀激靈靈打個冷顫,乍見的驚懼,把她整個人都打懵了。 他離得近,要把自己從里到外看透似的,歸菀從馬鬃中仰起臉,隨即被晏清源掐腰抱了下來,這一次,她竟然一點也不鬧,晏清源抱著往回走,徑自往榻上一扔,看了片刻,才順勢臥在了她身邊。 “原來還生了顆孤膽,小菀兒,在外這些天很辛苦的罷?”他伸手拂了拂蹙起的眉心,望著眼底一汪春水,逗她:“你這雙眼睛,天生含情,再怎么怒目而視,也不像的?!?/br> 歸菀別過臉,緊緊閉了目,不讓他再說她的眼睛,晏清源便松開她,撐起胳膊肘托了腮,將她籠在身下,仔細打量起來: 是有段時日沒見,若認真看,眉還是烏黑娟秀,唇也還是不點而紅,就是臉面,比昔日要更為白潤,梨花瓣子做的一樣,散發著柔和純凈的光芒。 這樣跋山涉水本就是既為征伐的豪興,也為這樣的美人而來。 江山與美人,他就是要兼得。 晏清源無聲笑了,低頭與她額間輕輕一觸,忽攥緊了她,歸菀吃痛登時睜開眼睛尖聲叫了出來。 他的雙目,溫情款款,仿佛藏著一泓秋水。而少女的兩只眼睛,本是明珠也不及,此刻閃著驚惶又純粹的光,晏清源隨即在她耳畔調笑:“別這么害怕,我又不吃人?!?/br> 歸菀嚇得手足亂顫,淚花子一下涌了出來,負恥含辱,卻不得不哀求他:“你不能,我要守孝……”說完捂住了雙眼,嗚嗚哭起來。 晏清源已有多日不見她,耐心不及平日,卻還是伸出手指按在她唇上,示意她噤聲:“總哭什么?” 歸菀掙扎閃避,一改方才安靜,開始瘋了一般哭鬧不住,亂踢亂打的,涕淚俱下,再美的人,也不好看了。 晏清源被她纏得煩躁,臉色越發難看,狠狠的一振胳膊,將她摔到了榻上,見歸菀嫣紅的唇又失了色,可馨香的氣息卻源源不斷拂上面來,到底心生憐惜,遂重新俯身低聲一面哄誘,一面拿帕子給她擦干凈臉面: “別哭了,再哭,眼睛可要腫了?!?/br> “大將軍,求你了,我得為我爹爹守孝……”歸菀軟弱地哀求,她本不知這些規矩禮儀,尚無人教導,卻意識到此刻無論如何也要躲開這人,為此,哪怕是屈辱地求他,她也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