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節
遂換上全副鎧甲,同晏九云一道出來召集兵將,點了一隊精騎,就此往東北方向去了。 此間烏堡,規模確實不小,晏九源坐于馬上,立在高地,俯視掃了兩眼,亂世人無所歸,豪強們各自招募家兵,無事生產,有事護主,便成部曲。晏九云粗粗一算,扭頭問道: “這里頭少說得上千人,咱們搶了糧食,他們定會往盱眙通風報信,到時走漏了消息,可怎么辦才好?” 那羅延目光凜凜,陰森森一笑,一口白牙亂閃:“小晏將軍說該怎么辦?” 看他那模樣,有一霎,倒像大將軍,晏九云頭皮一陣發緊:“不留活口?” “小晏將軍這回可變聰明了?!蹦橇_延笑道,看了看日照位置,“怎么樣,小晏將軍,帶人殺進去吧,趕在日落前清點,好回去跟大將軍復命呀!” 晏九云登時想起昨晚那羅延那幾句話,把腰背挺直了,目光一沉,咬牙道:“好!我便做回禽、獸!” 那羅延笑嘻嘻看他帶了兵馬直沖下去,對著掃起的狼藉煙塵喊道: “多做幾回,也就習慣啦,小晏將軍!” 堡門未閉,晏九云未多費力氣便闖了進來,那些持著武器的尋常家兵,哪里是訓練有素常年征伐魏軍的對手,三兩下就被殺得干凈,血腥氣一下反沖上來,待驚得人四下逃散,一劍刺到一名稚子眼前,晏九云分明遲疑了下,就在這發呆當口,背后便來人偷襲,一旁親衛見了,拎劍沖上來將人頭卷去,大喊一聲: “小晏將軍,殺敵??!” 晏九云回神,心底反復道了兩句“殺吧殺吧”,終瘋狂舞劍向人群刺去。 那羅延在外頭截堵,偶有逃出來的,拿劍補上個窟窿再逼回去。里頭人聲鼎沸,慘叫連天,也聽不清楚哭嚎什么,那羅延安然坐陣,氣定神閑,一笑看向副手: “小晏將軍怕是殺過癮了!” 副手附和道:“小晏將軍實則有勇有謀,就是心腸軟了些?!?/br> “這一回出來,不就是大將軍鍛造他的良機嗎?”那羅延點頭笑道,遠處蘆花似雪,漸漸燃燒在夕陽的火海中,灼灼堪殺人眼,那羅延不由低嘆一聲,“江北的秋景也是蕭條得很吶!” 待側耳聽得里頭人聲由大轉小,由小轉無,再到徹底死寂,忽見晏九云帶著那隊精騎攪得塵土漫天,朝自己奔來,這才迎上去,連連拱手笑道: “不過一頓飯的功夫,恭喜小晏將軍速戰速決……” 話未說完,見晏九云翻身下馬,卻是弄了一身鮮血淋漓,連劍柄上都滑滑膩膩一片,幾握不住,面上也無甚表情,一言不發往地上一坐,那羅延滿腹狐疑,正要上前相問,晏九云忽以手支地,哇哇吐了起來。 那羅延不語,只抱肩任由他翻江倒海嘔吐,過了半晌,問道: “吐完了?” 晏九云渾身脫了力,面色煞白,勉強借劍站起,點了點頭,忽又緊跟搖頭,彎腰又是一陣,這一回卻是什么也都沒有,一灘酸水而已。 一旁親衛不知發生何事,面面相覷,正兀自不安,那羅延平靜道:“小晏將軍昨夜吃壞了肚子,幸好沒耽誤大事?!?/br> 說著撇下他不管,吩咐人將部曲堡門封死,放任兩千余人尸首就此自行腐爛,因南北戰事頻發,淮河兩岸部曲累月封閉不開也屬常事,外人無從起疑,那羅延拍了拍手,聽部下報了糧草數目,善后也一并了了,便向晏九云走來,笑道: “好了,頭功是小晏將軍的,走吧!” 晏九云臉色已緩過幾分,攔下他道:“這件事你不能告訴大將軍?!?/br> 那羅延佯裝不知:“小晏將軍不要這份頭功???”晏九云兩眼失神,搖了搖頭:“是我吐了這件事,你不知道,里頭好多小孩子……” 那些無辜純真的稚童面孔,臨死前的神情,在晏九云眼前再次一一閃現,心頭猶如澆灌了一桶冰水,激得他整個人都木木的,那羅延渾不在意道: “那又怎么樣,早死早超生,要怪就怪這世道無常,死人的事情,有什么好稀奇的?” 晚霞徹底燒了起來,落到河里,狹長一線的波光,宛如一條條赤金長蛇蜿蜒粼粼。 蘆葦叢中飛起的一只鸛鳥,也成了金色,它白而修長的雙翅展開,鼓鼓漲漲得鋪了滿目,晏九云一時看得呆住,只覺煞是美麗,轉念一想,有的人卻永遠看不見了,便默不作聲,跟在那羅延身后,回了中軍大帳。 晏清源正同一眾將領議事,剛定下十萬大軍明日便拔營往壽春城外十余里處扎營,聽親衛來報,等那羅延掀帳進來,看他神采奕奕,遂知得手,再錯了錯目,晏九云面無悲喜緊隨其后,面皮卻蒼白的很,晏清源不動聲色看在眼中,心底笑了一聲,揚手示意那羅延勿要啟口,仍點著布陣圖道: “壽春城中不過萬余人,蕭梁老兒將兵力都集中調到長江中游去了,他們籌劃的定是守住襄陽,興兵宛、洛,圍困壽春的大軍便會回頭支援中游,再叫陸士衡突圍,簡直做夢?!?/br> 魏軍圍攻壽春的消息,入夏前便放了出來,一部先駐扎在八公山,時來sao擾,陸士衡則進入防守狀態,因壽春地勢極其低洼,每至雨季,城外便成一片汪洋,只等毀了軍圍城工事,不料雨是落了不少,待洪水退進,日子入了秋,主力軍方陸續在城外百余里外結寨扎營。 晏清源有意拖延,一面耗陸士衡,一面靜候慕容紹佳音,如今側翼威脅基本剪除,壽春城糧食匱乏,建康東宮同一眾兄弟又斗得你死我活,無暇他顧,陸士衡盼的援軍自然也沒多大希望。 此刻正是天賜良機,倘陸士衡分散兵力,四處打起游擊,許能弄得他惡心無法,好在此人剛烈,困守孤城,只消魏軍建好了圍城,切斷陸士衡同外頭一切聯系,倒省他氣力,晏清源微瞇了瞇眼,手指在沙盤上輕輕一劃: “魏平!” “末將在!” “點二百精兵,明日云梯攻城!” “是!” 一應事宜很快布置妥當,眾將紛紛起身告退,晏清源獨留當日已歸降的張品賢,捻了一撮沙土,笑問道: “依你看,陸士衡手底還有什么人可以策反?” 張品賢面上猶疑,欲言又止,晏清源道:“但說無妨,我這個人向來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你既誠心歸順,我自然信你?!?/br> “文氏父子,雖有勇善戰,卻是爆炭脾氣,同陸士衡常有口角,不過仍以大局為重罷了,如果大將軍能……”張品賢沒敢說完,小心觀察晏清源神色,倒無變化。 當年山陽一戰中,正是文利一馬當先,勇冠三軍,替陸士衡開路,才殺了晏垂一兄一弟,此刻提出,本是大忌,晏清源卻已領會: “倘我招得文氏父子,不殺反與其加官進爵,無須用他們廝殺,只要在壽春城下過幾圈,自會引得壽春城軍心渙散,你可是這個意思?” 張品賢心頭撲撲直跳,只道晏清源果非常人,深諳人心,難怪軍中無人敢小看他年輕,不禁贊道: “大將軍英明神武,壽春城必是囊中之物!” 不知是這樣的話聽多了膩歪,還是大戰在即,心事壓頭,晏清源面上寡淡,揮手屏退了張品賢,卷了布陣圖,這才笑吟吟問晏九云: “給我弄了多少糧食回來?” 晏九云倒真沒在意清點的糧草數目,抬眼向那羅延求救,晏清源波瀾不驚看他動作,冷冷問道:“怎么,沒帶腦子出去?” 那羅延極同情看他一眼,忙替回話:“世子爺,近萬石的糧食呢,這回小晏將軍可是立了大功!殺得片甲不留!” “一個烏堡,他再沒本事拿下來,跳黃河算了?!标糖逶摧p飄飄丟出一句,晏九云到底面薄,照例紅臉,那羅延見狀好心往張品賢方才的話題上引: “世子爺,我看張品賢的主意雖好,卻難得很,文利不是張品賢,渾身上下沒長幾根骨頭,誘之以利,輕巧就降了咱們?!?/br> 晏清源摸了摸下巴,低笑一聲:“壽春城無糧,早晚成陸士衡大患,等著罷,”說著看了看他倆人,“你們辛苦了,去用飯?!?/br> 眼見晏九云似有話有說,那羅延一掌給他推出了帳外:“小晏將軍,走,吃飯去!” “你推我做什么?!”出了帳子,晏九云沒好氣道,那羅延笑道:“你沒見大將軍在逐客了?正好,省得你再說些不該說的,惹他動氣?!?/br> 說著朝遠處努了努嘴,果見有親衛領歸菀過來了,兩人齊齊投去目光,那羅延咂咂嘴:“嘖嘖,看見沒,世子爺看上的女人,都是絕色,不過話說回來,梁國女子的衣裳還真挺好看的?!?/br> 晏九云卻銜了心事,第一想到的是不知她jiejie又要如何傷心了,昨夜回去時,眼睛顯然哭過了,一早起來,腫得跟桃子似的,人懨懨的,誰也不搭理,可悶壞了他。 想到這,頭也不回地去了,任由那羅延在身后跺腳直叫。 第7章 水龍吟(7) 附近有河流,親衛們又給歸菀燒了大半木桶的熱湯,且不知從何處弄來了澡豆,又香又滑,極快地在身上化了,媛華為她擦洗時,沉默地打著顫,直到此刻,歸菀覺得姊姊那冰涼的指尖,到最后也沒被熱湯暖熱。 月光落下來,只是一層霜,直冷冷得刺進骨頭里,歸菀立在帳子門口,無論如何也邁不開腿,一想到晏清源在她身上所行之事,便驚懼到了極點。 她哀哀回望一眼月色,淚無聲而落,想起夜里伏在媛華懷中聽得那些殷切私語,方得了幾分勇氣,垂首撩起帳子,慢慢走了進去。 晏清源還在俯身細看輿圖,見她進來,一時也不理會,歸菀僵僵杵在原地,等了半日,毫無動靜,怯怯抬眸迅速一掠,看他仍是燕居常服,一點不像出來帶兵打仗的,再等,還是毫無動靜,歸菀捂住胸口,終大膽抬起臉來,四下打量起他帳中布置: 猛然見那榻頭竟懸了一口寶刀,心下登時狂跳起來,不知不覺已看得呆住。 不多時,耳畔忽有熱氣撲來,聽他醺醺如醉啟口:“好孩子,看什么看那么入迷?”晏清源早瞥見她泥塑一樣盯著自己佩刀出神,揚手將輿圖往沙盤一丟,踱步到了她身側。 歸菀又羞又驚,忙退后兩步,慌得直搖頭,卻仍是不說話。晏清源只覺那香甜的一團霎時遠去了,他一伸手,勾住她腰肢,歸菀便好似一截軟緞跌進了他懷抱間。 “你一來,我就很難再做正事了……”他在她耳畔低笑,深嗅了嗅那股馥郁香氣,歸菀緊閉了雙目,既不求他,也不出聲,淚水流進頸窩間很快濡濕了晏清源的一張面孔,他去吮吸,唇間逸出含糊的呢喃: “哭什么,我這么喜歡你,好孩子,你該高興來著……” “大……”帳外那羅延本得了個好消息,迫不及待奔來,看到這一幕,剩下的話生生咽了回去,隨即折身又跑了,晏清源興致被打斷,內心不豫,卻還是略略一整衣裳,見歸菀胸前一抹春、光已xiele大半,仍拿披風裹嚴實了,方喊進來那羅延,那羅延倒絕非第一次見這情形,聽晏清源叫他,也不覺尷尬,壓住目中喜色,在他耳畔低語了一陣。 陸士衡將本就不多的余糧,竟還分出一半,接濟了附近兩郡,只不過,這兩郡剛得了軍糧,便投降了早做準備的一部魏軍,那羅延掩飾不住的歡喜,做了個手勢: “世子爺只等著甕中捉鱉吧!” 晏清源微微一笑:“的確是只好鱉?!闭f著丟給那羅延一個眼神,見他識趣離去,再轉頭看歸菀,很快重拾興致,便徑直壓了下來,一面思想著陸士衡,一面擲了披風,哄誘道: “好孩子,你既沒了爹娘雙親,我來疼你可好?” 歸菀忽地睜眼看他,泛淚的眼眸,瑩瑩照人,一張面孔楚楚又嫵媚,清純又迷離,既像孩子,又像女人: “我不要……” 晏清源心底感慨,但凡尤物便總是這樣矛盾罷?一時憐惜,自枕下摸出個翡翠圓盒來,指腹勾出一道,便往她底下涂抹,歸菀尚在懵懂間,不知這是個什么意思,只奮力去推他。 兩條綿軟的腿很快被他架上肩頭,歸菀正欲驚呼,他俯身堵了,這一回,順暢許多,一寸寸埋進來,直到硬搠搠整個灌入,晏清源背后兩處緊致結實肩胛骨亦是猛得一縮,如收了一對鷹翼,線條漂亮又流暢。 他進去的深,氣力又狠,壓根隱忍不得,腦中想的卻是那造好的四分之一圓形云梯,這世上大概未有比這更快意的事情了,晏清源一身肌rou繃緊,青筋分明,咬著牙根又縱深送了半日,兩人貼合得密不容針,汗滴下來,在她身體上蜿蜒而行,晏清源游刃夠了,一陣骨酥神迷,方想起來去查探歸菀。 歸菀到底經不起折騰,已然暈厥過去。 晏清源雙目半瞇,上下欣賞了片刻,方在她嘴唇上狠狠吻了兩下,雪一樣的身子化在他的榻上,燭光則將他黑亮的眸子染了一層溫暖琥珀色,晏清源眨了眨眼,忽哼笑出來: “你父親若知道你在我身下是這個樣子……” 起身披了衣裳,翻出歸菀兩人此行帶出的那箱東西,亦是愛不釋手,陸士衡雖為武將,卻是正經文官出身,經學底子扎實,終歸是江東大族出身。他只有一發妻,伉儷情深,因發妻嗜好金石,陸士衡的薪俸倒有大半用來為愛妻購置金石了,不幸發妻早逝,長子在七年前對北朝的戰役中殉國,膝下只剩一傳聞才氣不讓母親的女兒,原是這等嬌弱的小東西…… 晏清源思及此點,眼中又有了稀薄笑意,復上了榻,從容自一旁她凌亂衣裳中翻出一塊帕子,還是往她腿間一拭,得了濕潤黏膩的東西,笑著收了起來。 一桿“魏”字大旗在秋日晨風中獵獵而舞,旗影中走來甲胄上身的晏清源,陽光紛飛,掠過他冷峻肅然的一張臉,高臺底下,黑壓壓的一眾將士,規整無聲地仰望于他,晏清源默默巡視一遭,沖魏平點點頭,魏平隨即一躍而上高臺,刷地拔劍在手,直指頭上青天,震喝道: “大將軍有令!凡敢退縮不前者悉斬!將士們!打下壽春,渡江計日奏功,南梁建康盛裝以待,就等著你們去享受了!大將軍特許爾等盡情搶掠三日!女人珠寶皆是爾等的!” 锃亮的盔甲將魏平團團裹在射來的曦光里,色艷如許,正好似可展望的江東帝都,無數雙眼睛,掠過相近的興奮、躁動、殺氣,此起彼伏的豪邁長嘯聲不斷,晏清源太熟悉這樣的眼神,他側面清冷,瞳子凝定,忽笑了一笑,往遠處層層青巒掠去。 歸菀一時還不清楚發生了什么,只見眼前隊伍開始蜿蜒移動,她茫然四顧,那一輪紅日已躍出云層,映得眼前是個璀璨世界,卻又割裂為碎片,猶如幻象。 整齊劃一的腳步聲震得她耳膜生痛,唯一欣慰的是,晏清源竟真的將那一箱子東西歸還,此刻就同她一道安坐車中,可媛華不在,歸菀已打了半日的簾子,撐的手酸,不得不放了,反復幾回,終看見熟悉的一道身影倏地閃過,一錯目的功夫,便追風逐電似地跑到了前頭。 “你……” 她聲音雖弱,仍順著風送到晏九云耳中,晏九云竟折了回來,在她身側溜溜達達看了兩眼,不滿乜道:“你喊我小晏將軍便是,什么你你你的,我都知道喚你一聲‘秀秀’!” 從天色微醺,歸菀便被人叫醒安置到車上,起身時便不見了媛華,左右相問,無人告知,此刻見了晏九云,想他勉強算是相熟的,這幾日相處下來,似也沒有多少可恨之處,便忍不住喊了一聲,見他不悅,自己臉上也微微一紅: “小晏將軍,請問,你可知我姊姊哪里去了?” 她話實在是少,晏九云一直視其為啞巴,偶一開口,一是臉紅,二是要命地文雅,讓人一點也拒絕不得,不過仍端了端架子,一臉正色答道: “你姊姊騎著馬,在后面呢,不用擔心?!?/br> 語畢似不盡興,微微自得加了句,“有我在,誰也不敢將她怎么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