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節
終于到了碰面時刻,嬌嬌穿著氅衣同大太太一起坐在暖閣里,低垂著頭沉默不語。 大太太恨鐵不成鋼的看了她一眼,抓緊時間道:“你雖不是劉家的姑娘,可你娘總歸是?你娘當初在焦鄴縣也是出了名的能言會道長袖善舞,怎么你這般不善言辭?你可記住,你親爹是官場上的大人物,你得服軟,也得學會察言觀色,討好了他,你將來才有好日子過?!?/br> “我爹叫馮源?!眿蓩擅鏌o表情的回了一句。 “小姑奶奶喲!你可別再提這個事兒了!”大太太氣得胸口一陣陣翻騰,偏眼前這個不是她能夠打罵教訓的,只得勉強按著脾氣,好言好語的勸她,“馮源他已經走了,你仨舅舅特地去那頭想讓他回來見你一面,他都不愿意。這下你還不懂?他不要你了,自打知曉你不是他親生的骨rou后,他就不想再認你這個閨女了!” “你胡說!”嬌嬌起身欲走,卻被時刻關注她的大太太摁住肩膀。這要是她身子骨尚好時,掙脫起來興許不算難,可因著連日的病情和少水少食,她如今走路都得靠人攙扶,自然無力掙脫。 “如今可不是你使性子鬧別扭的時候,你可得記住,從此以后便同那桑平縣馮家再無丁點兒關系?!?/br> “倒是咱們劉家,永遠都是你的后盾,將來若是你在那頭過得不如意,倒是不妨多寫信回來,或是由老太太出面將你接來家中小住?!?/br> “還有,你也得多長個心眼,那頭可不是只你一個孩子,人家有嫡夫人,有妾室通房,嫡出庶出的哥兒姐兒都有,上頭老太太、老太爺都還在,他們家該是好幾房人住在一起的。你呀,脾氣小點兒,心眼子多點兒!” 大太太恨不得將話都一股腦的塞到嬌嬌腦海里,可仔細看嬌嬌那半是賭氣半是不以為然的神情,心下頓覺無力。 劉府只是縣城里的商戶,都嫌棄嬌嬌沒甚規矩,要不是圖她是個絕戶女,將來嫁妝必然不少,只怕即便再怎么時興中表親,劉家都不想再度結親。甚至嫁妝再多,劉母先前都是不情不愿的,也就是三房本就式微,勉強算是合適。 眼下,嬌嬌要去真正的大戶人家了,還是世代為官的豪門世家,即便對方不是真正的長房嫡系,那也不是好相與的。 “你這樣,多聽話多笑笑,別的也沒法子了?!贝筇罱K還是放棄了。 時間太短了,哪怕先前有心讓嬌嬌嫁進劉府,那也有的是時間慢慢教。再說了,一旦嫁進了劉府,就算有所偏差,要丟臉也是在自家后宅的,出不了什么事兒??扇缃瘛?/br> “大太太,人來了?!?/br> 這聲提醒后不久,便有婢女引著一位身著鶴氅的男子大步走入暖閣。大太太到底是后宅女子,待男客一事便落到了她的兩個兒子身上,她只悄悄用手肘碰了碰嬌嬌,示意嬌嬌出聲。 嬌嬌不理她,徑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對于剛入暖閣中的這人也毫無興趣,在她的心目中,自己永遠只有一個爹。 來人似是早有預料,便是見到嬌嬌這副不配合的模樣,面上也無絲毫不愉,只平靜的道:“走……若有喜歡的物件就帶個一兩樣?!?/br> 這話語氣倒是平和得很,可言語之中還是透著一股子命令意味,還是那種反對無效的。 “這個……是不是該讓嬌嬌再去給我家老太太請個安?”大太太開口打圓場。 可來人看都沒看她一眼,只用眼神無聲的催促嬌嬌離開。 大太太突然意識到,這人可能不光要抹掉嬌嬌同馮家那頭的關系,甚至極有可能劉家也在否認之列。 這大太太是閉口不言了,嬌嬌卻有話要說??蓙砣怂剖强赐噶怂南敕?,只輕飄飄的吐出一句話:“你該是聽說過我的身份,我不想做太多過分的事情,并不代表我就做不到?!?/br> 嬌嬌:……??? “嬌嬌!”大太太急了,她知道嬌嬌聽不懂這些拐彎抹角的話,當下顧不得有外人在,只急急的附耳道,“他位高權重,若想要報復劉家和馮家,那是輕而易舉的!” 這話一出,嬌嬌瞬間就蔫兒了。 她可以不管劉家,可馮家呢?她爹、她六嬸、她三姑婆……還有其他叔伯堂兄弟,嬸子大娘嫂子姐妹等等,她還能全部丟開不成? 一時間,她又陷入了左右為難之中,好在這個取舍還是很容易的,或者說眼下這個情況容不得她不妥協。 “好,我跟你走?!?/br> 見她答應了,大太太忙命人去嬌嬌房內收拾東西,可嬌嬌卻只要了她年前從家中帶出來的行李,后得的禮物全不要。包括在確認了她身世后,劉母特地送的一整套精致無比的頭面首飾,她也沒要。 更確切的說,是大太太幫她將裝有頭面首飾的匣子放到行囊里后,嬌嬌又親手給取了出來。 大太太氣得攏在袖子里的雙手死死的握成了拳,面上的神情卻依舊淡定,甚至還笑得滿臉諂媚,連哄帶騙的對嬌嬌道:“不喜歡就不帶了,回頭若有好的,我再遣人給你送去。對了,你這一去,也不知道將來還能不能見面,老太太病著,你怎么說也該同她親自告個別?” 不等嬌嬌開口,來人便冷著臉道:“答應過的好處,我自會派人送來。但拿了好處,記得把嘴給堵嚴實了,往后她同你們家再無半點兒瓜葛,要是讓我從外頭聽到了什么風聲……” 大太太面色煞白的猛點頭,再不敢多嘴,只眼睜睜的看著他們離去。 及至他們走后,大太太才氣得摔了茶盞。 “她就這么迫不及待的想要跟我們劉家撇清關系?也不知道幫襯幾句,真當是攀了高枝就忘了本?沒心沒肺的東西,活生生的白眼狼!我倒是要看看,她在那頭能過得有多好!世家大族可不是蓬門小戶!” …… 馬車上,嬌嬌從簾子縫隙處看著離自己越來越遠的劉府,心中百感交集。 上輩子的她,僅在劉家住了不過月余時間,至年前就被馮源接回了家。沒想到這輩子僅僅是因為一場風寒,就導致了截然不同的結局。 “出了這個門,以后劉家就同你沒關系了?!币妺蓩缮袂閺碗s的看著窗外,對方緩了緩語氣,“罷了,先不說這個。你……你是叫馮月嬌?” “我不要改名!”嬌嬌猛的反應了過來,態度激烈的抗議道。 不曾想,對方卻很干脆的答應了:“可以?!?/br> 這個回答,顯然是嬌嬌沒有想到的,愣了一下,她又改口道:“不對,是不改姓。姓和名兒都不要改,我就叫馮月嬌?!?/br> “也可以?!睂Ψ捷p頷首,“忘了告訴你,我也姓馮?!?/br> 嬌嬌:…………………… 第24章 他也姓馮??? 嬌嬌一下子就懵了,腦海里快速的閃過好些片段似的記憶,卻因為時間太過于久遠了,全都模糊得很。不過,她卻是敢肯定的,上輩子她絕對聽人說過什么,畢竟馮這個姓氏也不是那么常見的…… 見嬌嬌一副被嚇得目瞪口呆的模樣,那人也不催促,只打開了馬車中間的矮柜,從里頭取出溫熱的銅茶壺和茶盞,斟好茶細細的品了起來。 許久之后,他才緩緩的開口:“假如你已經緩過來了,倒不妨聽聽我的解釋?譬如,我為何非要帶你走?!?/br> 嬌嬌猛的抬頭:“對啊,你為什么非要帶我走?大舅母她說你家里人丁興旺!” “首先,你出了劉府的大門,那邊就再不是你的外祖家了,忘掉這些親戚稱呼,或者干脆將整個劉府徹底忘了?!睂Ψ揭步o了她一盞茶,這才語氣平靜的解釋起來。 從他的說辭里,嬌嬌得知,這人本身并不曾想過要把她帶走。查明真相是必須的,對方不是那種糊涂度日的人,若不曾碰面也罷,既是這般湊巧的在元宵花燈會上見著了嬌嬌,就必須將一切弄個清楚分明。 不過,當真相原原本本的展現在他面前時,他卻又猶豫了。 沒有刻意算計,更談不上陰謀詭計,一切的一切僅僅是一場巧合而已。多年前,他路過此地時,赴了當時縣太爺的邀請,卻在宴請上,因喝醉酒誤將同來赴宴的劉家小姐當成了縣令家圈養的姬妾,一場**之后,他完全沒當一回事兒,次日便離開了焦鄴縣。 而多年后,當他知曉了內情,絞盡腦汁的去翻找當年的記憶,卻仍舊想不起來太多的細節。至于那位縣太爺,更是在十幾年前就高升離開了此地,如今也不知道調職去了哪里。而劉家那頭,據他調查,應該也是不知情的,或者有個別猜到了劉家小姐已被壞了名聲,但絕對不知道是何人所為。 唯一還存疑的,應該就是為何當時男女賓客分開,卻還是造成了后來的意外。不過,那焦鄴縣的縣衙門后宅本也不大,當時的縣令也非豪門大族子弟,下人們出狀況也不是不能理解。 最重要的是,時過境遷,再追究這些細節已經毫無疑義了。 “那為什么我娘會同意嫁給我爹?”嬌嬌這會兒已經不光是目瞪口呆了,盡管對方言辭比較含糊,可她還是聽懂了。然而,就是因為聽懂了,她才愈發驚訝起來,完全不明白在發生了這些事情后,劉家到底是揣著怎樣的想法,促成了這樁婚事。 “許是誤會。我問過劉家大老爺,他說他妹子當年從縣太爺家赴宴回來后,就一度不吃不喝,有存死之心。當時他就起了疑心,但因為劉老太爺尚在世,他身為兄長也不好過于插手……” 直到幾日之后,馮源上門提前,當時劉家小姐劉荷只知道跟她一番**的人被縣令家的下人稱之為馮少爺,旁的信息卻是一無所知。 偏生,馮這個姓氏在焦鄴縣幾乎就沒有聽說過。事實上,馮家本身就是外來戶,他們是百多年前因饑荒才逃難到了隔壁桑平縣,后來才慢慢的安頓下來。 姓氏對上了,劉荷只道是對方愿意負責,這才放下心結,安心備嫁。再往后的事情,就無需多說了。 說白了,一切只是誤會,就是不知道劉荷究竟是從什么時候發現的真相。是在蓋頭掀起的那一瞬間?還是從小定之后,就察覺了?再不然…… “往事說完了,咱們來談談我帶你走這個事兒?!?/br> 嬌嬌兩眼直勾勾的盯著眼前的親爹,方法等著最后的宣判。 “唉?!睂Ψ轿凑Z先嘆息。 以他的眼力勁兒,自然早就看出了嬌嬌本性有多單純,莫說高門大戶了,就算是一般的小門小戶也很難養出如何天真的孩子來。由此可見,嬌嬌前頭十六年,過得必然很舒心。 可惜的是,舒心的日子基本上就到此結束了。 “是馮源讓我帶你離開的?!?/br> 剛說了一句開場白,嬌嬌就受不了了,瞪圓了眼睛一臉的不敢置信,只差沒指著他的鼻子說他胡說八道了??山酉聛淼脑?,卻讓嬌嬌默默的低下了頭。 “昨日,劉家三位老爺去了桑平縣下河村,在他們離開后,我便同馮源認真的談了談?!?/br> 他其實有兩個選擇,其一就是認下女兒并帶她回家認祖歸宗,其二則是維持原狀讓她繼續當馮源的女兒,而他可以暗中補償一些。 無論哪個選擇,他都愿意坦然接受。說白了,就算多年前的事情是源自于一場意外,可不管怎么說,他都應該負起一定的責任。甚至說,在整個事情里,他、劉荷、整個劉家都有過錯,最無辜的便是馮源和嬌嬌了。 相較而言,馮源比嬌嬌更慘,畢竟他毫無過錯卻賠上了一生中最美好的時光,最終卻落得個形影單只。 所以,他將選擇權給了馮源。 倆人是在劉家三位老爺落荒而逃之后,在墓前見面的。沒錯,就是嬌嬌的墓,確切的說,上面刻著“愛女馮氏月嬌之墓”。 同今天一樣,他先將調查清楚的前因后果說了一遍,著重強調,他同劉家女并無任何私情,在此前從未見過面,此后也再無交集,整個事情完全是一場意外。 馮源信了,可他已經不想去管,更沒精力去追究這些事兒了,對他而言,一切都過去了。他的人生,至少有近二十年成了一場笑話。 至于二選一的選擇題,馮源選擇了前者。 說真的,他當時是有些意外的,不過他還是尊重了馮源的選擇,只是強調了一些事兒。 ——你要考慮清楚,嬌嬌由我帶回去的話,我定能讓她過得很好??伤彩潜厝粫馊死溲鄣?。 ——由我帶嬌嬌回去,最多稱她為外室女。只能說她娘過世了,我帶她回家認祖歸宗,而且還得同劉家斷絕關系。 ——最重要的是,哪怕你以后有機會再見到嬌嬌,就算她主動喊你,你也不能回應她。一旦此事拆穿,誰都沒臉了。她以后還是馮月嬌,卻再也不是你的女兒了。 雖未死別,卻是生離,甚至從今往后便是再見亦是陌路。 并且這件事情是沒有后悔余地的,一旦做下決定,再無更改的機會。 該說的話,他都說了,該給的選擇也一并給了。最終,他帶著馮源給出的抉擇和囑咐,離開了下河村。 離開前,馮源還站在墓前,在細細的雨中,駐足而立,背影蕭瑟落寞,仿佛同墓地融為一體。 “他拜托我一定要好好照顧你善待你,再給你找個好人家……他是疼你的,只是沒辦法面對你了。也是,半輩子成了笑話,只怕換做任何一個人,都沒辦法再面對這個殘酷的現實了?!?/br> 無關怨恨,只是沒辦法了,真的沒辦法再面對曾經付出了滿腔父愛的女兒。事實上,對于馮源來說,最難受的不是妻子的隱瞞,也不是女兒并非他親生的,而是驟然之間發生的這種種巨變,仿佛否定了他的前半生。 半輩子的努力和所謂幸福,盡數化作泡影,再讓他去面對嬌嬌,無異于時時刻刻往他傷口上撒鹽。 “面對現實”這種話,說出來容易,要想做到真的很難很難。 所以,馮源只能拜托他請求他,希望他能善待這個女兒,再給她說個好人家,要讓她幸??鞓芬惠呑?。 …… 嬌嬌早已淚流滿面,她想說,她還是希望回到曾經的那個家中,可話到了嘴邊,到底還是沒說出來。 是啊,真要論起來,最無辜的人可不就是馮源嗎?其他人都有責任,甚至她,不也享受了本該不屬于她的父愛嗎?上輩子,她在馮源的羽翼下幸??鞓返拈L大,她的生活里沒有絲毫陰霾,哪怕直到死,她都是幸福的。 無知也是一種幸福,并不是所有人都可以活得連一絲煩惱都沒有的。 可如今,也該輪到她獨自一人去面對這個世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