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節
凌波仙好不容易從他的魔爪下掙脫出來,大喊大叫著:“上神聽見了嗎,他說和我有舊情!既然有舊情,上神再留在淵海就不合適了,上我的水府來吧,咱們同住,要是不嫌棄的話,還可以共事一夫……” 長情傻了眼,看他們扭作一團。正感慨凌波仙終于回心轉意了,結果一眨眼,這凌波仙變成了男人,百忙之中還不忘回頭,沖她咧嘴笑了笑。 “泥鰍小友?”她訝然大呼,“怎么是你?” 炎帝雖然對這個稱呼不太滿意,但勉強還是接受了,“上神,好久不見?!?/br> 久個鬼,才兩三日而已!云月不耐煩地推搡他,“你要說的事我都已經知道了,快回去吧?!?/br> 炎帝說你不知道,“庚辰追趕無支祁至黃河,雙方大戰,打得日月無光。最后無支祁被斬殺,腦袋一掉,毒血流了千里,黃河兩岸寸草不生,大地都化作了焦土。無支祁雖伏法,九黎殘部暫且也退回了瀛洲,但龍神殺敵一千,自傷八百,眼下身負重傷,返回兇犁之丘療傷去了?!?/br> 他每說一句,云月的面色就沉一分,倒不是因為炎帝的這番話,是因庚辰的應對之計。無量量劫走過來的戰神,怎么會被小小的淮水水怪打傷,大抵是因接了天命,無法推辭又心不甘情不愿吧。 他欲發作,但長情在場,只得勉強按捺,別開臉道:“你說這些,與我有什么相干?” 炎帝道當然,“告訴你個好消息,龍神因傷,神力大大削弱,那個禁錮你的結界已經不攻自破了。怎么樣,你高不高興?” 簡直想掐死他,結界早被引商破了,不過長情并不知道罷了。他現在當著長情的面大肆宣揚,為的是逼他出淵潭。他甩手天界事物太久,炎帝這個代理天帝當得不耐煩了,加上四御1多方掣肘,他恨不得就此卸肩,一股腦兒把那些煩心事全扔還給他。照炎帝的話說,“總有一個人要被天務壓垮,不是天帝就是我?!彼詾榱瞬划斈莻€被壓垮的人,他必須想盡辦法逼他出山。 長情聽了他帶來的好消息,比云月高興一萬倍。她兩眼精光大盛,“真的?泥鰍小友,岸上的結界已經瓦解了?云月可以上岸了?” 炎帝表現得和她一樣愉快,“千真萬確,不信可以讓他試一試。上神你不知道,我得知了這個消息,真是感動得淚流滿面。我家老友被困淵底五百年,他喜歡看下雪,每次只能把腦袋伸到水面上,淋個滿頭再縮回水底,其狀可憐吶?,F在好了,他可以暢游五湖四海,也可以在大雪紛紛的日子走上龍首原,就近看你睡覺了,如此一想,豈不美哉?” 長情也隨他一起笑,但笑容里夾帶著見了鬼的味道。就近看她睡覺?這是什么古怪的癖好!果然泥鰍就是泥鰍,善于鉆營,連好朋友也照樣坑。 云月眼里有刀,小刀飛躥,只差把這多嘴的家伙凌遲了,“你說的都是什么話,還不給我閉嘴?” 炎帝甚至連看都沒看他一眼,忙著和長情搭訕,“上神在淵海住得可還習慣?云月對你可好???你們同住了這兩日,他的能力應當方方面面都考察周全了,你悄悄告訴我,對他可還有一點喜歡呀?” 作者有話要說: 1四御:輔佐天帝的四位尊神,又稱四輔。 第20章 這話好像問到了點子上,原先百般嫌棄炎帝的云月,此時也不怎么反感他的出現了,開始不動聲色留意長情的一舉一動,乃至一個表情。 長情對回答這種問題總顯得束手無策,她不是不知道云月喜歡她,但這小魚兒,除了看著美些,性情溫和些,其余對她來說實在沒有太實質的吸引力。有時候她甚至覺得,自己是不是欠缺某種感知愛的能力。也許是看多了宮闈的因愛生怖,還有昭質的遍覽花叢,她對男人也好,少年也好,除了偶爾駐足欣賞,亦生不出別的心思來。 但直截了當說不喜歡,恐怕傷了云月的心,她知道他在期待答案。她可是好心的神啊,說話婉轉是她畢生追求的目標,于是笑著告訴泥鰍小友,“我喜歡云月,我拿他當弟弟看待?!?/br> 如果前一句能讓云月喜不自勝,那么后一句便能令他悲從中來。 拿他當弟弟?他不由苦笑,若論今世的年紀,他恐怕可以當她的祖輩了。在她心里他永遠只有五百歲,她卻已經高齡一千,所以處處以長輩自居,他的愛也成了孩子氣的一意孤行。 炎帝大笑起來,笑得十分歡暢。拍著他的肩,毫不遮掩地幸災樂禍:“這可如何是好,淵海君一腔赤城,可不是為了給你當弟弟啊上神!上神多年前于他有救命之恩,他是個認死理的人,非要報了上神的大恩不可。實不相瞞,其實他是天帝醉生池中的一尾觀賞魚,心系人間是因為塵緣未了。只要上神能讓他以身相許,他心愿得嘗,便可白日飛升,位列仙班了?!?/br> 他一通胡謅,成功把云月和長情都驚呆了。 炎帝認為自己簡直聰明到無與倫比,反正天帝早晚是要歸位的,他暫時不愿意公布身份,那便繼續當他的魚好了。醉生池就在碧云仙宮內,他該當魚的時候當魚,該坐鎮凌霄殿就坐鎮凌霄殿,如此理政談情兩不誤,可不是盡善盡美,快意人生了嘛。 果然他的話成功引起了長情的感慨,她上下打量云月,“你看,我沒有猜錯吧,確實不是凡品。不過你比我更低調,這么大的來頭,居然瞞到現在?” 云月被損友坑了一把,氣惱地狠狠瞪著他,“我是醉生池中的觀賞魚,你又是什么?池中王八嗎?” 炎帝嘖了一聲,“老友,這么說可不厚道,我們相識多少年了,讓我算算……” 算下來愈發不得了,云月不理會他,轉身對長情一笑,“我這朋友多年前修行時不慎被夾傷了頭,病灶一直未除,常管不住自己的言行,你莫聽他胡說,也不要和一個病人計較?!?/br> 炎帝當然不服,“我身強體壯,哪里被夾傷過頭?我這是在幫你,你辦事遮遮掩掩,何時才能重返天庭?上神,你就替他了了心愿吧,屆時隨他一同上九重天,你正好有機會面見天帝,向他道明放走無支祁的原委,如此豈不兩全?” 他越說越沒邊際,云月終于忍不住出手了,揚袖劈掌,雷霆化龍,掌風向炎帝面門襲去。幸虧炎帝反應及時,兩手結印接住了他的攻勢,只是那一擊,也接得他震心,他不屈地大叫起來:“你也太狠了吧,我要是道行淺點,豈不是要被你打死?” 云月鄙夷地調開了視線,“我只用了五成內力而已?!?/br> “你不就是想恥笑我,說我修為不如從前了?!毖椎蹪M心幽怨,轉而向長情哀告,“上神管管他吧,動不動就翻臉不認人,不念別人為他cao了多少心?!?/br> 長情看看他,又看看云月,夾在中間覺得很為難。 這泥鰍的話可信又不可信,看云月惱羞成怒的樣子,也許有幾分真吧!天池里的魚,似乎這個身份更符合他的氣質。然而逗留人間是為了以身相許,如此不經之談,她又覺得自己相信這泥鰍,可能是瘋了。 炎帝等不來她的表態,不由泄氣,他面向云月,正色道:“我還有個消息帶給你,聶老爹昨日去了瑯嬛查閱三生冊,料想不日便會拜訪你,你早作應對吧?!?/br> 云月臉上淡淡的,啟唇說知道了,“你回去吧?!?/br> 炎帝翻了個白眼,心道美人在側,到底不要朋友了,天帝陛下的人性原來如此淡薄。走便走吧,反正他也不愿在這烏煙瘴氣的紅塵多待。理了理云袖,舉步前又側過頭來對長情溫吞一笑,“上神,還請千萬將我的話放在心上,成全了他的一片癡心,就當行善積德吧?!?/br> 話剛說完,又一道掌風殺到,他身形一晃便逃之夭夭了。剩下長情探究地看著云月,欲語還休了半天,最后搖搖頭,找返程的葦葉舟去了。 一場出游被炎帝攪亂了,外面的風云變幻終究不能毫不在意,云月也有些心不在焉。娑婆海極西的天邊出現了異色的煙霞,這本就是乾坤有變的征兆,看來貞煌大帝也覺察了,但卻不愿過問,到底還是要拉他出來主持天道。 他神色凝重,一路上都沉默著,長情憋了半天問他,“泥鰍小友所說的聶老爹是誰?” 他不太好回答,那個聶老爹就是貞煌大帝。創世真宰本姓聶,炎帝是怕被她聽出端倪來,才有意以姓氏指代。既然她追問,他也不能置之不理,便搪塞著,“是一位故人,多年未走動了,一直在方外逍遙?!?/br> “可以入瑯嬛,想必不是尋常人?!彼龔突厣砜此?,“云月,泥鰍小友說的都是真的吧,你根本不是一條凡魚?!?/br> 他沒有正面應她,反而追問:“如果我還有別的身份,你可會討厭我?” 長情道:“當然不會,我結交你,又不是因為你的身份?!?/br> 可若說他是天帝,她真的不會有忌憚么?背后說了他那么多壞話倒也罷了,萬一想起北海瀛洲的一切來…… 他還是放棄了,“日后你應當知道時,我自然都告訴你。今日被那條泥鰍擾了游興,我代他向你賠罪。他神神叨叨,滿嘴盡是荒唐言,你聽過就罷了,別往心里去?!?/br> 長情倒顯得無所謂,“只要結界破損是真的就行。沒想到我的所求最后竟是以這種方式達成,現在想來真的太對不起龍神了。上界懲治我也是應該的,既然犯了錯,就得有個交代?,F在大局已定,龍神也受了傷,我該去兇犁之丘領罪了,就算被打得永世不得超生,我也認了?!?/br> 她要走,他當然不能答應。不論是心中有愧還是心有不甘,他都沒打算讓她再離開他的視線。 “你果然要棄我于不顧么?”他悲愴地望著她,“難道半點也不相信泥鰍的話,不相信我留在這萬丈紅塵是為了你?” 長情的腳步頓住了,不可思議地干瞪眼,“還真是為我???” 那她接下來應當怎么辦?是不是得像泥鰍說的那樣替他完成心愿,讓他以身報恩?畢竟飛升是大事,阻斷了別人的成仙路,是要下十八層地獄的。然而要對一個如花的少年下手,她又覺得做不出這種禽獸不如的事來。再看看他,煢煢孑立,茫然無依,長情腦子都要炸了,連聲說著“容我想想”,狼狽地逃進了云橋那頭的殿宇里。 云月隔橋站了很久,炎帝的一通抖落讓他應對不及,他覺得自己應該做些什么,可是心空如洗,只是看著碧水盡頭的屋子發呆。 引商承辦了外面的政務返回淵底,尋了一圈方發現他的蹤跡,上前揖手叫了聲“君上”,他回過神來,“怎么?” “天樞傾斜,南方江海暴漲,洞洲帝君已奉命前往治水。另有后土之子噎鳴呈稟,九州界內多有地動,昆侖之巔麒麟崖崩塌,只怕始麒麟已經逃離瀛洲了?!币逃U他神色,頓了頓又道,“臣返回天界,據勾陳星君奏報,貞煌大帝曾入碧云天打探君上去向,依臣之見,下界的變故他已有所察覺,但不欲過問,還是要請君上出面平定。這事原也在君上預料之中,若帝君插手天務,必定引得六道震動,四御諸位大帝也絕不會坐視不理?!?/br> 云月冷冷一笑,“他若插手,便是屬意于天帝之位。自玄帝起,歷代天帝苦心經營,真宰雖貴不可言,然天界大權收攏,早已不是他能干預的了?!?/br> “那帝君要是親臨迎君上歸位,君上當如何?” 當如何?天帝總是要當的,不過借此機會讓貞煌大帝知難而退,自此好好在他的等持天修養,勿再過問九重天的事物罷了。 閉了閉酸澀的眼,他仰首看著水壁嘆息,“本君下界已有千日了,貞煌大帝直到混沌巨獸暴/亂才徹底坐不住,若不是這次九黎出北海,四相琴震醒麒麟族,他還在享受著他的風花雪月吧?!?/br> 引商道是,“大帝愛領著仙娥玩投壺,投進了天為之唏噓,投不進天為之笑?!?/br> 云月一哂,“可真夠閑的。本君日夜不眠處置天務時,他正嬉鬧取樂。何故瑯嬛君觸犯天規,他現身干涉本君裁決?” 引商低垂的眼快速眨了眨,心道這大概就是位高者之間的明爭暗斗吧。誰也不愿自己的顏面受損,尤其萬眾矚目下,一點小小瑕疵也會放大得山岳一樣。不蒸饅頭爭口氣,進而達到預期的效果,彼此都心知肚明,全看誰更有耐心。 巔峰之路多有崎嶇,心思簡單的也走不到最后。想當初白帝時期,有丹帝奪權,白帝暮年南巡薨于途,葬在了驪山南面,天界大權短時期內落進丹帝手中。后來君上奉天命問鼎六道,丹帝被流放蒼梧之野,沒過多久就死了。頗具黑色幽默的君上千里迢迢將丹帝尸首運到驪山,葬在了驪山北面,論起無聊,君上恐怕也不遑多讓吧! 當然這些話引商可不敢說,每個人活著都得有點樂子,反正這次貞煌大帝就算紆尊降貴,恐怕也少不得碰點釘子了。 君臣正各自興嘆,忽然見龍源上神出現在大殿前的露臺上,引商噯了聲,“上神朝君上招手呢?!?/br> 云月心頭蹦了下,“她招我……做什么?” 引商笑道:“必是有好事啊?!?/br> 他家君上立刻不復剛才的冷靜與深謀,失魂似的點點頭,高一腳低一腳往碧瑤宮去了。 第21章 長情想了很久,如果泥鰍說的都是真的,那么她也豁出去了,替他完成了心愿,她好去做自己的事。 想法確實決斷,也很符合盛世開明女性的風格,但畢竟沒有經驗,多少感到忐忑。她先踅身返回殿里,隔著花窗向外看,那少年從云橋那頭過來,白衣飄飄,風華無兩。人的一輩子際遇有限,也許她從此再也遇不見這樣的人了。淵潭里的奇遇要完結,畫上一朵花,再打個蝴蝶結,也不失為一場風雅的邂逅。 雪白的袍裾邁過雕滿云紋的門檻,他站在檻前微笑:“長情找我有事?” 長情點頭,揚了揚下巴,“把門關上?!?/br> 他微微遲疑了下,還是轉身闔上了殿門。 門一關,氣氛便有些尷尬,他腳下徘徊著,竟然不敢上前來。長情覺得他可能是怕她吃了他,但報恩不是他的夙愿嗎,事到臨頭又怕什么? 大神坐在長案后,拍了拍身旁的坐墊,“過來?!?/br> 云月怔怔的,不自覺握緊了兩手,“長情為何……” “過來?!彼旨又亓苏Z氣,見他局促,還是緩和了態度,溫聲誘哄著,“別怕,到我身邊來?!?/br> 其實彼此對即將發生的事都有隱約的預感,長情心頭突突急跳,云月的兩條腿在袍下打顫。 不過去,似乎對不起朦朧的期待,一切發展得過快,又非他所愿。她的嗓音低沉,有種穿透靈魂的力量,他原本是個心理防線極高的人,但卻受她蠱惑,身不由己。 他慢慢挪了兩步,如履薄冰的樣子,愈發讓長情覺得自己是禽獸??伤茉趺崔k,天天看著他拿充滿愛慕的目光仰望她,仿佛她是風情萬千集于一身的絕世美人,那種虧心的感覺也不好受。 招招手,鼓勵他上前來,終于他舉步上了重席,但又遠遠站著,不敢靠近她。 長情一氣之下探過身,隔著柔軟的冰紈摸上了他的小腿,“我又不會把你怎么樣,你怕什么?” 然而那一觸,兩個人同時吃了一驚。說不上是種什么感覺,原本打算以大氣取勝的長情,忽然發現干這種事也是需要能力的。云月則真正體會到了水上頭的暈眩,那道溫柔的觸摸落在方寸之間,讓他渾身發軟,甚至產生要窒息的倉惶。 他繃直了脊背,領下熱騰騰,汗水氤氳里衣,人都有些恍惚了。她終于訕訕縮回手,僵著臉沖他笑,“來呀,坐下,坐在我腿上……啊不不,是邊上?!?/br> 那樣的口誤,無疑會讓大家更緊張。云月戰戰兢兢看著她,“長情……你怎么了?” 她臊眉耷眼撓了撓頭皮,“沒怎么,就是心里有點亂?!?/br> 彼此都亂,亂成了一團麻。云月雖坐下了,也還是離她八丈遠,兩個人面面相覷,卻不知道應該說些什么。到底還是云月先開口,“有什么要緊話,必須關上門說么?” 長情說不是,“怕被人撞破?!?/br> 撞破什么,這半遮半掩的吐露,實在讓人浮想聯翩。 他不安地挪了挪,離她又遠了些,“那個……” 長情沖口而出,“云月,你可喜歡我???” 此話一出,頓時有種撥云見日,直搗黃龍的快意。云月怔了好一會兒,之前說起情話來毫不打怵,這回竟把心提到了嗓子眼。此情此景,兩人在一張重席上坐著,門也關上了,只要相談甚歡,發生點什么幾乎是順理成章的。 會發生么?他的五指下意識扣起來,抓緊了膝上的布料。纏綿的銀鉤暗紋摩挲著掌心,有鈍痛之感,他艱難地吞咽,秀口開開合合,最終點頭,“是,我喜歡你?!?/br> 靦腆的幾個字輕飄飄劃過她耳畔,長情的注意力都集中到了他的嘴唇上。這魚還真是秀色可餐啊,水澤里待得多了,整個人都是鮮活的。這唇,大概是她見過最好看的唇,皇宮里那些名目繁多的口脂,沒有一種能調出他嘴上的顏色。像海棠沾了春露,櫻桃浸了蜜糖,琥珀積淀了萬年的豐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