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3節
裴青執掌錦衣衛多年自然手法通天,這天下只有他不愿知道的事,沒有他不想知道的事情。不過半個時辰就知曉了圓恩寺前發生的一切,包括葉明瀾怎么冷言拒絕,裴寶璋怎樣在雨中苦等。一時間他勃然大怒,甚至想拔出腰刀活劈了那叫葉明瀾的小子。 傅百善死活攔住了他, 怒斥道:“半撇沒有的事就讓你瞎摻和,叫人不理女兒的人是你。如今真不理女兒了, 你又跳著腳要活劈了人家。你當的是錦衣衛的指揮使,不是司掌地獄的閻王爺!” 護女心切的裴青被愛妻一頓暴捶不敢多語, 只得氣鼓鼓地獨自在書房里坐了半宿。好在裴寶璋身子瓷實,喝了幾副藥后捂了兩身汗就好利索了。依舊愛玩愛跳看起來跟往日沒有不同,卻在第二年的春天里不聲不響地跟著到京述職的小舅舅傅千慈一道下了廣州。 傅百善哭得肝腸寸斷幾宿都不能安眠,裴青苦勸不止只得問個究竟。 傅百善抽噎半天才道她做了噩夢,夢見女兒這一去大概就不會再回來了。裴青啼笑皆非, 說人做夢都是相反的, 況且廣州那邊岳父岳母和小六都在,妞妞過去看看也是人之長情, 至多不過三五月那孩子見識一番外面的風土就回來了。 傅百善生的三個孩子漸大后, 傅老爹忽然憶及廣州的種種好處, 執意要回廣州住一段時日。宋知春哪里放心他的老胳膊老腿, 只有跟著回了廣州的老宅子。好在小六出仕為官后政聲一向清明, 皇帝又體恤,特特點了他為廣州知府,一家人四散住著平日里全靠書信往來。 話原本說得沒錯,可是計劃永遠趕不上變化。 泰順十年,倭寇配備了裝備精良的海船大舉從進犯。日本國新任大名忽那直冬性情暴戾,對中土肥的彊土垂涎三尺,糾結了無良商人和海上的游散匪人意圖攻破中土的海防。戰事激烈時,小六這個廣州知府都親自cao刀守城門。裴寶璋見狀哪里還顧得自己的兒女小心思連忙上前幫忙,她慣來愛作男兒打扮又兼家學淵源箭法了得,竟然在廣州城頭一戰成名。 在城門一同值守的廣州衛的千戶只知裴寶璋是知府大人的外甥,又見少年郎如此英雄就起了愛才之心,回到大營就將她的大名親自寫在遞往朝庭的戰報上。戰事緊急執筆的書吏也沒有細察,所以直至戰事接近尾聲時裴寶璋因為英勇射殺敵寇近百,其軍功已經累至小旗。 解決了江南水患終于騰出手來的皇帝派了大軍弛援,廣州城終于解圍。等大家仔細清點論功行賞時才發覺鬧了大烏龍,一眾英勇將士中竟然有個女嬌娥。廣州衛千戶目瞪口呆之余,心里實在舍不得裴寶璋過人的武勇,就以自己的名義向皇帝上了秘折細細陳述此事。 皇帝應昉本是傅百善的開門大弟子,平生最為得意地便是自己有一手好箭法,偏偏拘于帝王的身份不能到戰場上肆意伸展手腳,得知這消息后在內書房開懷大笑。他私底下想,裴寶璋做為女子因緣際會半年之內都能做到小旗,要是自己上戰場廝殺功績總不會弱給她的! 應昉自繼位以來恭儉愛民躬勤政事,從來都不是任意妄為之人。這天卻親手寫了一道圣旨,封年僅十五歲的裴寶璋為廣州衛正八品的昭信校尉,這是本朝自建立以來第一位有品階女將軍。內閣的老臣們本想將這道圣旨駁回了事,可是看了裴寶璋的資歷戰功并家世履歷后都齊齊閉緊了嘴巴。 裴寶璋自此過了明路,就此一發不可收拾,甚至幾度到海上剿滅海匪,其威名甚至傳到倭國,到十八歲的時候已經官至正五品的武節將軍。待人人稱羨裴家出了個了不得的女將軍時,傅百善氣得只想給丈夫幾個大耳刮子,這叫去見識幾個月就回來?這一去就是好幾年,且回回都是過門不入。 等裴寶璋二十二歲時,向她提親的人已經絕跡,連會昌伯家的老大方知誠都風光迎娶了他恩師的獨女。魏琪過來串門時還有些不好意思,說她家誠哥實在不想被個女將軍處處壓上一頭,這才跟溫柔多才的恩師女兒好上了…… 傅百善氣得幾乎吐血,總不能跟好姐妹說是我女兒看不起你家小子,方知誠愿意娶誰盡管去娶吧!她在花廳里尋思了半天,決定等丈夫回來就在朝庭一干年青武官里尋個女婿,不拘長相不論出身,只要不嫌棄妻子比自己能干就行。到時候,小夫妻倆個誰也不會介意誰壓著誰! 當娘的在這邊心急火燎的時侯,裴寶璋正悠閑地坐在萬福樓上喝茶。此次她奉命回京述職,又不想面對娘的嘮叨就誰也沒通知,想著把差事辦完就悄悄回廣州。 街面上人來人往馬車喧囂,忽然有一個幼童沖到前頭要去揀一個五彩蹴鞠。眼看馬車就要沖撞上來,裴寶璋見勢不對連忙從樓上一躍而下,極利落地一把抄起那孩童滾至路邊,馬車轟隆遠去幸好沒傷到人。這驚險一幕讓一旁的路人看得清楚,齊齊站在一邊鼓掌叫好。 孩童這時候才緩過勁來駭得哇哇大哭,一個年青男人急忙趕過來連連稱謝。等對方抬起頭來,裴寶璋神色一僵,那人卻是已多年未見的葉明瀾。原來,他的孩子已經這么大了嗎?看那孩子滿眼孺慕地喚著爹爹時,她心里模糊在想這人倒是一個好父親呢! 葉明瀾安撫好孩子再去急急搜尋那女子的身影時,卻已只剩下個背影。他心頭怦怦地亂跳,將孩子一把塞給后面的仆婦,大步追過去將那女子的胳膊牢牢抓住。 裴寶璋眼里閃過一絲困惑,看著那雙形狀依舊好看的手,緊抿住下唇垂了眉睫溫言勸道:“先生還是松開的好,若是讓尊夫人看見你當街和一個女子拉拉扯扯,總歸是不大好!” 葉明瀾眉梢眼角都浮現笑意,緩緩搖頭道:“我們認識這么多年了都沒有正經介紹過對方,我姓葉名明瀾字冬韜,籍貫滄州今年二十六歲。因家境貧寒一直未娶親,剛才那個孩子是在淮南任上時收養的孤兒,我家里還有兩個年齡更小的,也都是無父無母的貧家子!” 仿佛有無數鮮花在眼前次遞開放,裴寶璋忽然就有些惱怒,這人攆過來巴巴地說這些有的沒的干什么? 她猛地扯過胳膊抬腳就越過人群掠過屋脊,兔起鶻落間幾下就不見了人影。她從小師從寧遠關斥候出身的寬叔,一身輕功早就出神入化,葉明瀾緊趕幾步卻哪里追得上。一時急得在原處跳腳,不過那姑娘的身形怎么看都有幾分落荒而逃的意思。 第二天一大早,東存胡同的裴家就迎來了好久不曾上門的官媒,為六品工部郎中求娶裴家長女。傅百善又驚又喜,待將男方的生庚貼子拿過來時一下子就變了臉色。這姓葉的不就是讓女兒有家不愿回的罪魁禍首嗎,她連好臉都欠奉一個,站起身子就毫不客氣地打發官媒走人。 誰知葉明瀾毫不氣餒,每隔三五天就遣官媒到裴府說親,有幾回還親自備了厚禮以子侄的身份登門拜訪。京城就只有這么大,這件稀奇事越傳越稀奇,于是傅百善在外赴宴時就有品階高的老夫人勸誡一二:“……莫要阻了孩子的幸福,只要兩個小輩心甘情愿,男的家境差些有什么干系!” 裴青也遇到了同樣的事,朝堂大佬含蓄言道:“葉明瀾年紀青青已經出任了兩任知府,每回政績考評都是卓異,此次遷調入京任工部員外郎,此后入閣拜相也并非難事。按說他無家事拖累官囊應該頗為富庶,只是他自幼貧苦看不得別人受饑迫,每回都把自己的官俸用來周濟窮人。聽說家里還收養了幾個身有殘疾的孤兒,這才顯得家底薄了些!” 背上嫌貧愛富之名的裴青一時氣得七竅生煙,他已經肯定自己和這個葉明瀾上輩子肯定是仇人。這件事越鬧越大,連宮里的張太后都出言垂詢,皇帝也親自問過傅百善,說要是小師妹實在不好意思的話,他也不是不可以幫著下一道賜婚的圣旨…… 要是依傅百善生母這邊的輩份,皇帝應昉應該喚她一聲大姪女,她應該喚皇帝一聲表舅舅才是。但皇帝仗著在她跟前習練過箭術,人前人后都對她尊敬有加以師禮待之,更兼傅百善沒有正式認回生母,最后那個真正的稱謂就糊里糊涂地不了了之。 到了晚間夫妻倆碰頭時忽然明白過來,這葉明瀾鬧出這樁樁件件事情的最終目的就是逼婚。事情發展到最后,也不知葉明瀾使了什么法子,一年后竟然謀得廣州知府一職,和裴寶璋成了抬頭不見低頭見的同僚。也許是烈女怕纏郎,三年后葉明瀾終于抱得美人歸。 傅百善得知消息時哭著埋怨丈夫,“我就夢見這丫頭一去不回頭果真沒錯吧,再回頭已經成了別人家的媳婦兒……” 377.第三七七章 番外 名妓 因歇了戰事京城又顯現往日的繁華景象, 最最熱鬧的地界就是有名的八大胡同,有好事者品評出來四大魁首,文人墨客皆以座上客為榮。其中最為出名的就是名妓顧宛宛所居的于歸樓, 因其奇石幽竹香煙繚繞富有江南園林情調,常讓觀者如夢似幻, 所以人皆戲稱迷樓。 顧宛宛人如其名,聘婷娟好肌膚玉雪, 眼里帶著情感笑起來又賞心悅目, 風采軼群桃花滿面, 身段弓彎纖小腰肢柔柔纖細。兼通文史善畫蘭, 一筆下去縱橫枝葉落墨繽紛, 乃至有人慕名而來許下重金想向她索取詩畫。 顧宛宛十六歲以一曲西江月自彈自唱成名, 至十八歲時名氣更是如日中天,多少豪門公子捧著金銀只求美人一顧。但是顧宛宛因眾人捧著供著不免生出幾分心高氣傲,惹她不高興了當場甩臉子還是好的,有時竟是直接掀桌子走人。偏偏各地的豪商??拖笊速v骨頭一般, 依舊象蜜蜂一樣趨之若鶩。 午時晏起的顧宛宛對著妝慢慢梳理如瀑長發,于歸樓的老鴇子蘭姨笑嘻嘻地從袖子里摸出一張燙金描紅花貼,神神密密地道:“好女兒,前兒來過的那位姓田的大鹽商為你牽線搭橋,介紹了一位了不得的大主顧。我兒要是把那人盤磨好了,這輩子吃香喝辣不說興許還能有誥命加身的命!” 顧宛宛不由蹙眉, 眼里就有泫然欲泣的淚意, 一張櫻唇里卻吐露譏諷, “那姓田的鹽商將手中的鹽引子高出八倍的價錢倒賣出去,又囤積居奇引得鹽課暴漲,兩地民眾這才聯名進京告狀,他竟又將告狀的人打死了兩個,這樣人面獸心的人會給我介紹什么大主顧?” 蘭姨就笑道:“貓有貓道,蛇有蛇路,田老爺就是因為惹下天大禍事這才屁滾尿流地進京斡旋。你不知道這些天他家的銀子象流水一樣撒出去,可他那事太大了誰敢承手?金銀珠玉成堆地送過去奈何沒人收。不得已他就想了一個折中的法子,想找一位如花似玉的美人去吹吹枕頭風……” 顧宛宛噗嗤一聲笑了出來,“這位田老爺倒是有趣,他就篤定他找的那位大人物愿意伸手?他就篤定我愿意幫他吹這股枕頭風?和我喝一盞茶要百金,與我品評詩畫又要百金,田老爺出得起我的身價銀嗎?” 蘭姨就低低笑道:“俗語說有錢能使鬼推磨,誰曾想田老爺竟然走通了那位大人物的路,和那位大人物搭上了話!他說了,只要讓那位大人高興免了他這場牢獄之災,事成之后他給你這個數!”女人的食指輕輕比劃了一下。 這數字便罷了,只是顧宛宛耳邊聽到那個名字時驀地睜大了眼睛,哧哧道:“那位的官聲甚好,這么多年市坊里從未傳過一星半點他的風流韻事,再者聽說他跟他的夫人是患難夫妻,結縭多載身邊就從來沒有過第三人。姐妹們聚會時歷數各位掌實權的大人,都說那位夫人上輩子不知積攢了多少功德,才修得這樣一位人品俱佳的郎君!” 蘭姨捂嘴笑道:“你們還年輕見識少,這世上哪里有不吃腥的貓?那位大人少時受過妻族的恩惠,又兼他夫人行事霸道狠毒,有美貌女子才露個相就被匆匆打發了,哪里會把這些不中聽的妒忌專橫名聲傳到外面來。哼,要依我說那位夫人手里難保沒掛幾條性命!” 顧宛宛就低了頭,“即便我愿意走上這一遭,可誰知那位大人看不看得上我?” 蘭姨慈愛地為她插上一枝嵌了攢珠累絲發簪,輕聲道:“那位田老爺等了好些日子才進過一回那位大人的書房,他家的墻上除了名家字畫外還掛著一幅墨蘭圖。田老爺見了就贊了幾句,那位大人原先還冷冷淡淡的,說起這幅畫時卻連連嗟嘆美玉蒙塵。田老爺聞弦歌知雅意,出來后就到處打聽那幅墨蘭圖的主人磯石居士,可不就是好女兒你嗎?” 顧宛宛臉色漲得緋紅,她做夢都想不到自己苦練多年的詩畫會得到那位位高權重之人的垂青。 蘭姨越說越興奮,“女人不就圖個好良人嗎,你若是能盡快攏絡住那人的心,又盡快生下一兒半女,依皇帝老爺對那人的倚重,你后半輩子在京里橫著走都無人敢指摘!到時候我這樓子背后就有了大靠山,就是京城頭一份,再不受那些達官貴人地痞流氓的盤剝了。只是這頭兩年名份上少不得有缺失,只能先當一段時日的外室!” 蘭姨又說了些什么顧宛宛已經聽不進去了,意猶未盡的蘭姨千叮萬囑一番才扯著帕子走了。顧宛宛對著妝鏡細細打量,對著自己毫無瑕疵的粉嫩臉龐得意一指:“想不到你還有這份大運道……” 到了第二天晚上,顧宛宛坐著一頂青布小轎悄無聲息地到了四牌樓胡同一座小宅子,黛瓦白墻跟一般人家沒什么不同,屋子里的擺件陳設卻件件華美。正等得心煩氣燥時門簾子掀開,一個蓄了短須的威儀男子走了進來。 男子只穿了一身便服,雙目湛然冷冷瞥過來一眼,顧宛宛雙膝一軟跪在地下顫聲道:“小女給指揮使大人請安……”她伏在地上的一霎間,眼尖地看清了那人腳上穿了一雙繡了繁復織云紋的薄底朝靴,那的確是錦衣衛高階武官才有的配備。 男人忽地呵呵一笑臉上的冰寒之意便化作溫煦,雙手攙扶起人道:“慕名已久奈何緣慳一見,果然人如其名宛若洛神。你既然跟了我就把前千塵往事盡忘了吧,我自會給你安排一個合適的良家身份。等個一年半載家中那位同意了,就風光抬你進門!” 顧宛宛再沒想到這人會考慮得如此周詳,她緊緊抱住男人的腰身熱淚盈眶,“我生來命薄偏又生了這樣一張招惹是非的臉,在那種腌臜地我一刻都呆不下去。那些登徒子的丑惡嘴臉讓我每每難以入眠,我好幾次都欲自我了斷。若非遇到大人……” 男人臉上果然浮現疼惜的神色,不住地感嘆兩人相見恨晚。顧宛宛在無人看見處翹起嘴角暗想,這就是所謂的鐵骨錚錚嗎,千般手段還未使出來就被自己的兩顆淚珠子軟化成一灘泥了! 當晚兩人就在這座小宅子里顛龍倒鳳結了鴛盟,顧宛宛洗凈鉛華安心住下。誰知三個月過去男人處都沒有動靜,只是隔個十天半月過來幽會一次。顧宛宛也不著急,又等了兩個月后見肚子終于如愿地鼓起來后,才吩咐服侍的小丫頭到外面許了每天十兩銀子雇一輛馬車時刻候著。 三日后男人來了,兩人照舊飲酒做樂全無異常。等男人三杯酒下肚迷迷瞪瞪地歪在一邊后,顧宛宛立刻將人五花大綁捆在椅子上。摸著男人尚算英俊的面龐,心想今個對不住大人了,這個百花醉要等我回來了才能給你解藥。 東存胡同的傅百善正在收拾園子里業已開敗的薔薇花,聽門上小子稟報說有個大肚子的婦人執意要見自己卻半天不說來由。門上人不敢做主,就讓她在外面候著。傅百善權且沒事,就隨口吩咐了一句“帶進來吧!” 廊道上裊裊婷婷地走過來一個年青女子,遠遠地就躬身福禮:“顧氏宛宛見過jiejie!” 這稱呼倒新鮮,傅百善放下花剪上下打量了幾眼,見這女子面龐圓潤微彎的水眉并粉紅的雙唇,便笑道:“看你模樣至多十八~九歲,我的長女年紀都比你大,怎么喚我作jiejie?不過你執意要見我到底所謂何事?” 來人正是顧宛宛,她沒想到這位大婦的脾性如此好說話且和顏悅色的,便放下懸了一半的心。抬頭見園子里只有一個穿著灰色棉布短褂帶著草帽的花匠正在收拾剪下來的樹枝,便慢慢跪在青磚地上懇切道:“請jiejie摒退左右,meimei所說之事還是不要讓外人知道的好,畢竟事關裴府的清眷!” 園子里一片靜寂,傅百善眼珠微轉,看看氣定神閑猶如智珠在握的顧宛宛,又回頭看看正在捆扎花枝的花匠慢慢道:“這人在我跟前侍侯二十多年了,從來都不是多嘴多舌的人,你有什么話盡管說!” 顧宛宛就微昂了頭直起身子道:“既然jiejie不避諱meimei自然沒什么不能說的了,今年春天裴指揮使憐惜我孤苦無依便收用了我。本來我只求一角瓦屋三頓溫飽即可,可是我肚子里的孩子眼看就要出世,我再怎么無用也不能讓他打出生起就沒名沒分。認真說起來,這孩子長大之后還得喚你一聲嫡母!” 傅百善再沒想到是這樣的事,她脧了一眼手腳幾乎僵在原地的花匠,剔了下指甲中不小心沾到的泥土嗤笑一聲,“你說你肚子里的孩子是我丈夫的種,可有什么真憑實據?要知道隨意攀誣朝庭命官是仗責五十大板的,要是街面上尋尋常常就跑來一個婦人懷了我裴家的種,那我只需收拾這些爛攤子就忙得不得了!” 顧宛宛亳不怯場道:“jiejie休要拿話壓我,今天我既然敢來自然是做了萬全準備,此刻裴指揮使本人正歇在我的床榻上,我出來時他還沒有醒酒呢!jiejie一去便知真章,只是待他醒來不免怪罪我多事,還望jiejie看在我腹中孩兒也是裴家骨rou的份上,幫我說幾句好話……” 不知為什么當顧宛宛把這幾句話說完時,傅百善臉上忽然現出一種忍俊不禁的奇怪表情,幾乎是顫著音兒道:“好,好極了,我倒要親自去看看這位裴指揮使如何給我個交待!來個人,拿我的名貼到京都府尹處請調五十名差役過來,看我今天不把那吃了熊肝豹子膽家伙的皮扒下來!” 這下輪到顧宛宛目瞪口呆,這件有損名聲事怎能大張旗鼓呢?不是應該關起門來哭鬧一場,最后顧及雙方面子悄悄把自己抬進府來了事嗎? 她正手足無措時,那個穿了灰衣短褂的花匠忽地抬起頭來狠狠地瞪了一眼,其間所含暴戾和冷酷簡直溢于顏表,眼中所含光芒令人不寒而栗。那人嘟噥了一句便尾隨傅百善快步而去,顧宛宛依稀只聽見“珍哥”二字。她心里忽然有一種不太妙的感覺,卻來不及理清所思所想就被兩個粗壯有力的仆婦看住了退路。 378.第三七八章 番外 李鬼 四牌樓胡同一座小宅子前, 京城府的差役呼喇一下子就將屋子圍得水泄不通。仆婦們殷勤地將一把黃花梨如意云頭交椅放在大門當前,又奉上熱茶點心,傅百善毫不客氣地坐了上去。不一會工夫, 幾個身強力壯的差役就將屋子里呼呼大睡的男人架了出來。 那男人四十來歲,面皮白凈眉目間有幾分威儀, 若是忽略其間的浮夸,這人倒是生得一副極好的相貌。傅百善垂頭看了兩眼就側身笑道:“顧氏, 這就是你那位大名鼎鼎的錦衣衛裴青裴指揮使?” 顧宛宛有些茫然地點了點頭。 此時她心頭如同打鼓一般, 到現在為止已經隱隱覺得有哪里不對勁。然而還沒有等她想明白時, 就非常錯愕地看見傅氏一個箭步上前, 也不見如何動作就把那位大人踹了個狗啃地。這還不算完, 那穿了絳紅繡鞋的腳上下翻飛, 竟把個百多斤重的大男人踢得象花毽一樣好看! “砰”地一聲,男人以一種奇怪的姿勢半趴在泥土中。滿面灰塵不說,鼻眼嘴角上盡是青紫。但即便這樣男人仍舊沒有清醒過來,這副景象讓人看得又好笑又詭異。 顧宛宛本就心頭有鬼, 悄悄覷了一眼地上滿臉青腫卻仍在酣睡的男人,忽地想起這到底是朝堂正三品的武官,有哪家的大婦捉jian會捉得如此大張旗鼓,連一分面子都不給自家男人留?這簡直就是將自己的臉面甩在地上讓眾人來踩,踩了不說還要潑幾盆污水在上頭! 難不成這女人氣瘋了才會如此,于歸樓的老鴇蘭姨說這位傅鄉君在外面的賢良名聲極好, 其實私底下手里不知攥了幾條性命, 看來這是個吃慣獨食的女人, 所以行事才會如此張狂且肆無忌憚。此時街面上看熱鬧的人越來越多,顧宛宛心一橫就撲了上去,聲嘶力竭地喚著“大人,大人”,一邊悄悄地將百花醉的解藥一股腦地給男人喂了進去。 想來解藥極為對路,地上的男人哼了幾聲片刻就清醒了過來,懵懵懂懂地睜眼望著四周擠擠擦擦的人腦袋。 顧宛宛連忙紅著眼圈滿含熱淚哭訴道:“大人快些救救我,我原想著到府里給jiejie請安問好,沒想到jiejie一看見我這模樣就氣得不行,還叫衙役把你從床榻上拖了出來暴打一頓,對您尚且如此,只怕等會我是性命都不保,還望大人看在我小心服侍一場的份上,幫著說幾句好話。您快些披件衣服吧,當心地上涼!” 傅百善看著這年輕女人一副委屈求全睜眼說瞎話的模樣,也算是開了一回眼界。就笑著搖搖手里的帕子道:“這京城里頭錦衣衛三品正堂指揮使裴青是我的丈夫,這婦人說他的丈夫是錦衣衛指揮使裴大人。我也是奇了怪了,難不成這錦衣衛里還有兩位姓裴的指揮使,今個兒我倒是要好生見識一番呢!” 顧宛宛一時沒聽明白這話里頭的意思,什么叫‘錦衣衛里還有兩位姓裴的“,旋即她心底里升起一股莫名寒意,猛地回過頭去就見一向持重威嚴的男人竟抖若篩糠一般,砰地一聲歪在地上連連磕頭道:“還請夫人饒命,小民原本拿了這話來哄騙這婦人開心的,沒想到她竟當了真……” 傅百善盯著茶盞里漂浮不定的君山銀針,忽地冷冷一笑道:“這滿京城一品二品的大員多了去了,怎么就單單要冒充我家大人呢?難不成以為我家這位大人是吃齋念佛的菩薩心腸,可以讓你頂了他的名諱欺瞞無知婦人嗎?可想而知你定是柿子專揀軟的捏,欺負我家大人性子良善吧!” 這話說得簡直叫人無語,錦衣衛歷任正堂指揮使向來兇名惡名在外,這還是裴青上任之后才將惡名稍稍祛除一些,嚴禁手下錦衣衛吃拿卡要,但是行事凌厲酷寒的手段仍是一如既往,所以人人是即懼且怕。畢竟要當皇帝手中的一把利刃,怎么會沒有幾分沾血的鋒芒? 所以地上的男人一聽這話險些尿了褲子,砰砰地磕頭道:“是禮部侍郎和檢事通政家的公子出的主意,指使小人干了這個勾當,小人也是一時貪圖銀子和這婦人的美色就一個沒把持住,不是故意要污遭裴大人的清明的。小的發誓,除了在這個院子里冒用了兩日,小的再未提過大人的威名!“ 顧宛宛一副脆生生的心肝腸子竟然所托非人,一時間簡直如遭雷擊,再顧不得往日的端莊做派,“嗷”地一聲撲將過去就撕扯起來。一雙修剪得尖尖如筍的十指頓時在男人的臉上刨出幾道血痕,昂著頭凄厲問道:“我和你無冤無仇,你為何要如此害我?” 男人一把甩開她,護著火辣辣地臉面道:“小的是延慶班唱老生的,真名叫李四林,常在戲臺子上扮演些皇帝大臣之類的角色。有一天禮部侍郎和檢事通政家的公子找到我,讓我去給于歸樓的當紅花魁一個教訓,誰讓她收了銀子還眼高于頂不把人當人看。 我本來沒這個膽子的,但是那兩位公子說這趟差事又輕松又有銀子拿,說不得還能睡了京中人人艷羨的花魁娘子。要不是因為我有這張能唬人的臉,這趟好差事還輪不到我呢!于是我們就找人扮了姓田的鹽商假做牽線搭橋之人,才花了一千兩銀子就把這個女人賺出來了。本來看她大了肚子我還想和盤托出跟她好好過日子呢,誰想她竟然膽大包天找到您府上去……“ 傅百善微瞇了眼睛截斷他的話問道:“你們幾個當中是誰拿主意要假扮裴大人的?” 李四林就像鵪鶉一樣老老實實地答道:“是檢事通政家的公子,他說他家里的姐妹表妹眾多,坐在一處玩耍時就會品評京里哪位郎君生得俊俏,哪位夫君對夫人體貼。有一回他無意間聽到她們談論錦衣衛指揮使裴大人位高權重不說,對他的夫人從來都是一心一意沒有二心,也不知這御夫之術是哪里學的?” 傅百善越往后聽眉毛越是瞪得老高,雖然掩著嘴卻還是笑出了聲,就回頭調侃道:“裴大人,看來因為你英名在外還是惹了麻煩呢。這案子我已經幫你審明白了,這真李逵碰到了假李鬼也算是今年的一樁樂事,接下來該怎么辦你自個斟酌吧!” 顧宛宛猛地一抬頭,就見人群后站出來一個人,正是先前在東存胡同看到了那位令人膽寒的花匠。 裴青站在后面早就窩了一肚子火,但因為夫人要看場熱鬧就壓了心頭惱意看那兩人喬張做致地做戲。此時如蒙剌令邊走邊氣沖沖地將身上沾了花泥的灰色短褂脫掉,一旁的貼身從人連忙將一襲繡了五彩麒麟的大紅曳撒幫他細細穿好。 他胡亂披上后連紐結都懶得系,大步上前躬著身子細細瞧了攤成一堆泥的李四林兩眼,嘖嘖嗤笑了感嘆道:“就這等貨色竟然有膽子冒充我,還竟然還真有人相信了,不知道是你蠢還是我蠢!” 裴青在原地轉了兩圈后,覺得今日丟人丟大發了,回過腳就往李四林身上狠狠踹了幾腳,罵道:“老虎不發威你當我是病貓,原想著歲數大了要修身養性,誰曾想這堰塘里的小腳蛤~蟆如今也修成了精,竟然也尋思著要蹬我兩腳??磥砦疫@個正三品指揮使真是弱了錦衣衛這塊招牌的名頭……” 裴青這廂氣得直跳腳,顧宛宛一雙眼睛卻死死盯著他身上的麒麟服。顏色豐富明麗細密華美,異獸背脊上的頸毛纖毫畢現,其上所用的金線在陽光下閃爍著耀眼的光彩,刺得人眼生疼。她臉上紅一陣白一陣,忽然想起竟然從來沒有看過那人穿上過官服…… 事情已然全部清楚,顧宛宛雖是個受害者,但是若非她生了貪心,人家也拿捏不住她。傅百善看著軟做一團爛泥的女人搖頭嘆息了兩句,既然她不愿意再跟著戲子李四林,那么唯有重新回于歸樓了。只是這個行當新人倍出,她若是重cao舊業也不知道昔日的恩客還記不記得她! 裴青站在原處叉著腰揚著聲腔下了一疊的命令,著人捉拿禮部侍郎和檢事通政家兩位膽大包天的公子。他從來沒有當著妻子的面丟過這么大的人,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之下竟然有人敢冒充他的名號,這簡直是視他為無物!